第196章 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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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心,是渴望,是掌控,是一切
是她此刻的眼神,是他曾經的眼神。
謝不臣看了見愁許久,見愁看了人皇劍許久。
不知多久以後,直到身後傳來了“嘰嘰”的叫喚,見愁那靜止不動的眼睫,才微微一閃。
手中力道一鬆,青筋隱沒,泛白的骨節漸漸恢複原本的顏色。
她緩緩地,緩緩地,還劍於鞘。
一點一點。
寒光隱沒。
見愁心底的波瀾,也隨著這漸漸收回劍鞘的寒光,慢慢地靜下來,最終成為一片平湖。
“此劍不曾認主。”
謝不臣道:“人皇劍無主,凡為皇者,取而用之。”
不過是“器”。
為皇的是人,而非劍。
見愁自然聽出了這其中的意思,隻是略一思索,便分辨出幾分難以言喻的味道來:謝不臣
不臣不臣,竟自詡為皇
她素知他抱負不淺,今日一聽這話,終是忍不住,笑了這麽一聲:“凡為皇者,皆可取而用之。那謝道友看,我像嗎”
“”
謝不臣沒有說話,卻已經在這一瞬間明白了見愁的用意,他看著她。
見愁手腕一轉,三尺餘的人皇劍連著鞘,在掌中一轉,而後穩穩握住。
似乎還算得心應手
她頗為愉悅:“這劍還不錯,謝道友慷慨,便借我用著吧。”
借
又是冠冕堂皇。
謝不臣看了她一眼,沒能說出話來。
眼睛微微一閉,他索性閉了嘴。
“嘩啦啦”
水聲傳來,同時有靈獸們相互交談的雜亂聲音。
小鬆鼠站在船頭上,四下找尋,想要在這開始坍塌的隱界之中,尋找到一塊暫時安全的地方。
烏溜溜的小眼睛四下一轉,一下就看見了見愁所在的位置。
那一塊大地顯得平整,並且沒有被水覆蓋,看上去還能支撐很久。
於是,小鬆鼠頓時驚喜了起來,連忙操控著鬆子大船,靠了岸。
“嘰嘰嘰嘰”
它揮動著爪子,船上所有的靈獸便一個接著一個地往下跳,從船上落到了見愁所在的大地之上。
銀狐的傷勢未愈,落地之時險些摔倒。
老龜動作緩慢,費了老大的勁兒,才劃動著四條短腿,像是遊水一樣,從半空之中“遊”了下來,氣喘籲籲地落到了銀狐的旁邊。
一隻接著一隻。
小鬆鼠還站在船頭上,見所有人都下去了,這才跟著動作敏捷地一跳。
它剛落到岸邊,便要朝著見愁跑去。
不過才跑了兩步,便一拍腦門,想起了背後那一條大船。
小鬆鼠於是顛顛兒地重新跑了過去,兩隻短短的小爪子往前一湊,便抱住了那數丈寬的大船,蚍蜉撼樹一樣,要把那大船抱起來。
“嘰嘰嘰”
吃鬆子的勁兒都要用上了。
小鬆鼠眼睛瞪得老大,腮幫子都要鼓起來了,這才無比凶悍地將那數丈鬆子大船舉起
那一瞬間,所有站在了平地上的靈獸,都齊齊沉默
眼前的這一幕,簡直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怪力小鬆鼠高舉大船,簡直像是一隻小螞蟻舉起了一頭大象,恐怖之餘,還透著幾分滑稽。
遠處的見愁見了,也為之驚訝。
還不等她想明白這到底怎麽回事,小鬆鼠腳下已經晃悠了兩步,眼看著就要抱不住大船倒下去。
沒想到,那大船一晃,又一晃,竟然在將倒而未倒之時猛然一縮,重新變成了一顆小小的鬆子。
“嘰嘰嘰”
小鬆鼠立時高興地叫喚起來,對著鬆子就吧唧親了一口,歡快地朝著站在這邊的見愁跑去。
見愁斬殺了無惡,又是小鬆鼠救命恩人,它一湊過來,就嘰嘰嘰地開始了亂叫。
站在見愁肩頭的小貂又是一個白眼翻過去。
見愁持著人皇劍而立,另一手還拽著謝不臣的乾坤袋。
她低頭看去,又掃視了遠處聚集的靈獸們一眼,老龜與銀狐站在最前端,皆靜默不語,隻看著他們。
小鬆鼠的言語,見愁實在是聽不懂,一時有些為難。
“唉”
後方的銀狐輕歎了一聲,竟是柔軟至極的女聲。
它慢慢地走了上來,傷勢未愈,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不過半點不能影響那種叢生的媚態。
見愁之這麽一看,竟然看出了一種婀娜多姿,煙視媚行。
她注視著對方。
這是一雙狐眼,卻充滿著人的感情。
“是小鬆救了我們所有人。”
出乎意料地,銀狐開口,卻是口吐人言。
小鬆鼠連忙點點頭。
見愁便知道,銀狐是代小鬆鼠說話了。
她望了他們一眼,想起入隱界以來遭遇的一切,還有重重的謎團,有很多話想要詢問,最終卻不知如何問起。
到底還是銀狐善解人意,知道她在想什麽,便將一切娓娓道來。
千年前,不語上人修為臻至化境,終於決定閉關飛升。
他答應過了所有人,許下了接他們升天的諾言,便徹底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之中
整個十九洲都知道了他飛升的消息,可他們這些曾經並肩作戰過的靈獸,卻無一個隨著他飛升。
“我等並非豔羨上界風景,不過為了他昔日一個諾言”
蒼老的聲音,在後麵補上。
老龜匍匐在原地,亦是滿懷滄桑。
尋常修士與靈獸,不過主仆,可他們卻都是不語上人的朋友。
不願分離。
修士飛升向來可帶走與自己訂立過靈魂契約的靈獸,他們卻都留在了這裏。
“無惡本性孤傲,初時便是為主人馴服,可入隱界之後,向來也與人為善,我等都曾與他一起,沒想到”
漫長的等待,可以消磨掉那好不容易才生出的一分“人性”。
銀狐眸子底下,透著一種悲憫與憂傷。
他們無法原諒無惡的作為,尤其是對鯉君所做的一切,可卻都能理解他的改變。
見愁聞言,沉默了許久,才問道:“你們都與上人有靈魂契約”
小鬆鼠第一個點了頭。
隨後,便是那一群靜默的靈獸。
銀狐知曉見愁所猜所想,隻發出了一聲苦笑:“若非如此,我等又豈能斷定他是飛升,而非意外身故”
多年的等待沒有結果,信賴不語上人的他們,又怎可能沒有自己的猜想。
比如他出了意外,沉睡許久,甚而殞身
可深藏在靈魂之中的聯係,輕而易舉地打破了這種幻想:契約依舊存在,他們甚至可以憑借契約,感覺到不語上人距離自己很遠,不在一個空間內。
見愁在看見眾人點頭的時候,便心頭一沉。
意躑躅之中所見的一切,再次浮了上來。
“修道之路漫漫長,我意躑躅欲過我路,則與我心魔戰你,可敢一戰”
“築基一百三十六日,心魔現。”
“金丹三十六日,心魔再現。”
“出竅十三日,心魔現。”
“辛苦遭逢起河圖,一世腥風與血雨。到頭來,堪為他人作嫁衣。終究不甘不語上人,正墓。”
靈獸們自有靈獸們的判斷,並非全無道理。
一切的一切
都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了一起,理不清線頭何在。
隻有一個瘋狂的想法,生生從見愁腦海之中冒出來,按都按不下去,可又如何敢去相信
整個十九洲大地,從未有過這等奇詭之事。
更何況還是飛升
她有心要再問點什麽。
可老龜卻在此時,露出了一種樸實而慈祥的笑容:“可我們總歸相信,不語上人,從不失信於人。”
於是,所有要問的話,全數被噎在了喉嚨裏。
見愁這麽看過去,便忽然發現,每一隻靈獸的眼底,都還有著那麽一絲微茫的希望
她忽然不敢說出自己那忽然生出的猜想來。
心裏沉甸甸地一片,她莫名地想起了小書蠹。
也不曾在中間看見它,隻怕
垂眸,她不願往深了想。
隻將手中那一隻開著口的乾坤袋,朝銀狐一遞。
“隱界破碎,又獨立於大天地,缺乏靈氣供給,這袋中有靈石丹藥無數,可解大家燃眉之急。我身旁這一位昆吾的謝道友,手中有天宮穹頂那一枚大明印,這便不在此多留,去尋鯉君,興許還能阻止隱界崩潰。”
銀狐張口,將見愁遞來的乾坤袋咬住,目中卻迸現出了全新的神采
“大明印”
“竟然有大明印”
“是啊”
“是了,若如此隱界可保”
或是高,或是低,議論聲,此起彼伏。
見愁回頭看了謝不臣一眼。
謝不臣也看了她一眼,並未對她行為舉止置任何一詞,隻已經強撐著起身,搖搖晃晃地站住。
銀狐、老龜並著小鬆鼠,都跟著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藏著無數的打量。
“若能留得隱界一線生機,自是再好不過。”
這到底是他們生存了許久的家園,雖則一切已成為廢墟,可終究還藏著無數的回憶。
銀狐的聲音有些渺茫,柔和似煙雲:“鯉君與無惡交戰,必定落在了最中心處的錦鯉池,從此一路往東,再過三重迷宮大門,便能看見了。”
見愁向東看去,隻見橫無際涯的水麵上,零星地散落著幾座“島嶼”,有的還在不斷開裂,有的碰撞到了一起,有的靜止不動
從此往東去,必橫渡大澤,越過數島,危險重重。
於是她道:“我等去就好,諸位還是在此等待較為妥當。”
“嘰嘰嘰”
她此言一出,小鬆鼠立刻叫喚了起來,直接朝著見愁撲來,它似乎半點不願意留在這裏。
隻是
才撲出來那麽一點,還沒接近見愁,竟有一片薄紅的光芒,霎時出現,格擋在了見愁與小鬆鼠之間。
這是溫和的光芒,輕輕地閃爍,恍若長輩與摯友的低語。
它像是一片溫暖的霞光,輕輕地凹陷下去一部分,使得小鬆鼠不被撞傷,卻柔和而堅定地,將它擋在外麵。
小鬆鼠愣住了。
它抱著鬆子,慢慢被那一片薄紅的霞光放在了地麵之上,傻傻地看著這一片光。
“鯉君”
是鯉君
鯉君它還活著
小鬆鼠立時激動了起來,更為急切地想要穿過那一片薄紅,它想要跟見愁一起去,一起去看看鯉君。
可無論它如何掙紮,也無法穿透這一片薄紅的微光。
站在這微光之後的見愁,也有些微怔。
小鬆鼠的身後,所有的靈獸都看見了這一幕,卻是什麽都明白了:那個溫柔的鯉君,不願意他們過去,不管是因為犯險,還是因為不願被人看見它此刻的模樣。
“嘰嘰嘰”
小鬆鼠的叫聲,漸漸低啞了下來。
多番掙紮無果,它似乎終於知道,鯉君心意已決,那烏溜溜的眼底竟然浸滿了水光,眼見著就要掉下來,像是被人拋棄了一樣。
隱界這麽多年,沒有上人的蹤跡,都是鯉君憑借一己之力守護。
於所有靈獸而言,在上人不在的這一段時間裏,它才是他們真正的守護者。
見愁原本便不欲這麽多靈獸與她同去,若是前路發生什麽危險,誰又能保證人人無事呢
看來,那鯉君與她乃是一樣的想法。
她勾了一抹笑起來,便以安慰的口吻對小鬆鼠道:“就在這裏,乖乖聽話。”
小鬆鼠一副抽抽搭搭的模樣,緊緊地抱著小鬆子,似乎忍不住就要哭出來,又強逼著自己忍住。
它站在那薄紅微光之前,看了看見愁,又看了看自己兩爪子捧著的小鬆子。
帶著那麽一絲不舍,一點堅決。
小鬆鼠終於還是捧著那小鬆子,朝著前方送去。
毛茸茸的小爪子上似乎有幾點濕痕,也不知是它下船的時候沾上,還是方才偷偷哭鼻子留下。
見愁怔住了,沉默了良久,也沒動作。
小鬆鼠依舊舉著那鬆子。
她心底,終於還是歎息了一聲,抬手起來,指尖一觸那薄紅的微光,竟然毫無阻礙地穿過了,像是穿過了一層薄膜。
小鬆鼠將那小小的鬆子,慢慢地放到了見愁的掌心。
爪子上絨毛擦著見愁蒼白的手掌過去,暖暖地。
褐色的表麵,透著幾分圓潤,一頭大一頭小,被小鬆鼠捧著的時候,大小還剛好合適,落到了見愁掌心之中,卻隻有那麽微不足道的一個小點。
明明這樣小,這樣輕,見愁卻覺得手心裏忽然一沉。
沉甸甸,滾燙燙。
她以為自己險些就要拿不住,可它依舊靜靜地躺著。
見愁慢慢地收回了手。
小鬆鼠依舊巴巴地望著她。
仿佛知道她即將要走,也知道她不會帶它去,它麵上露出一種沉重又傷懷的情緒來,似乎藏著無限的希冀,又似乎害怕這希冀會立刻破碎。
將兩隻放在胸前的爪子垂下來,也將自己的腦袋垂下。
小小的身軀,兩條後腿支撐著身體,上半身卻俯下來
小鬆鼠朝著見愁鞠躬。
在它身後,是老龜,是銀狐,是長蛇,是蜈蚣,是靈貓,是山雀
一個接著一個,不管是大,還是小,不管是老邁,還是青壯
全數低下了它們的頭顱,朝著見愁俯首躬身
荒蕪的大地,茫茫的水麵。
周遭是一切的廢墟。
這些幸存下來的生靈,帶著滿身的靜穆,懷著滿心的希望,還有那發自心底的尊敬,向著那站在薄紅微光之後的身影
一拜。
小鬆鼠送的那一枚鬆子,隻用指腹摩挲,便能感覺到它的光滑,似乎被人在過去的年月裏,撫過了無數次。
她持著人皇劍,立在這朝著自己低頭一拜的無數靈獸之前,隻覺得有什麽沉重的東西,將她掐住,一時都難以呼吸。
她能做的,隻是將劍攥緊,將那一枚鬆子攥緊。
“走吧”
她知道它們的期許,知道它們的感激,卻忽然有些不忍再看。
於是,一個轉身,目光從謝不臣麵上掠過,卻沒有太多的停留,隻是淡淡地道了這麽一句。
恍如歎息。
也許,這隱界之中,有一人是知道真相的。
邁步而行,見愁向東而去。
謝不臣站在原地,隨著她的前行而轉身,視線的盡頭便是她遠去的身影。
人皇劍,為皇者
他眸底似乎有一種情緒閃過,最終又歸於了完全的理智。
抬手起來,他隻攥住了那貫穿他身體的一枚羽箭,猛然一拔
尖利的黑羽之箭,因無惡羽翼的形狀而成,有著一枚又一枚的倒刺,被他這樣悍然拔了出來的時候,便帶出了一絲血肉。
痛得他幾乎要站不住。
可他麵上也沒有太多的波動。
一連三根。
所有羽箭都被他一鬆手,隨意扔在了地麵之上。
鮮血灑落,一片殘紅。
鑽心之痛,傳遍四肢百骸,可他的身體隻顫抖了一瞬,便穩穩地立住了,似瓊玉淡漠,山嶽巍然。
心底隻一片波瀾平地起,轉瞬消失不見。
踩著地上殘紅,謝不臣終於邁開腳步,向著見愁所行的方向而去。
前方的見愁,已行至這一片大地的邊緣,卻像是發現了什麽,腳步驟然一頓。
“轟”
幾乎是在同時,東南方向,隔了整整三座島嶼的遠方島嶼之上,炸開了一團恐怖的黑影。
幾條人影如遭重擊,猛然散開。
有人驚呼:“陸仙子”
一陣狂笑之聲響徹空曠的隱界:“哈哈哈,中域修士,不過爾爾你等在此地等死,本少宗恕不奉陪了”
話音未落,便有一條黑影拔地而起,迅速地向著南方大門逃竄而去
那一瞬間,見愁的反應快到了極致,竟隔著這茫茫的虛空,直接劈手斬去
嘩
一道明亮的刀光,一時似彎月高懸,從那乍現的割鹿刀中迸射,照亮了崩潰中的陰暗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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