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且放遊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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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整個頭頂的天空,都變成了一片巨大的紅蓮蓮池,金色的印符發出熾烈的光芒,照耀著,閃爍著,襯得那一片天宮越發巍峨。

    所有撕開的、還在不斷擴大的裂縫,竟然都在這一瞬間停止

    一層淡淡的金光,附著在了裂縫的邊緣。

    隨即,奇跡發生了。

    像是被人用刀劃出的一道又一道口子,開始逐漸地合攏,像是為那金光治愈,牽扯,開始愈合;

    開裂地大地重新震動起來,生長起來,斷裂之處重新拚合在一起;

    所有漫延的大水,都在最後地時刻裏,隱沒入了地麵之下

    一切都在改變,變得更好。

    沒有了淹沒腳背的大澤之水,沒有了那些恐怖的裂痕,也沒有了隨時會將人吞沒地湍流,隻有那從水麵之下出露地廢墟,殘破地陣法,浸泡之後鬆軟又濕潤的泥土

    靈獸群中,一隻小鹿敏銳地感覺到了周圍的變化,有些結巴地開了口:“成、成功了”

    這樣顫抖的,細碎地聲音,在這一瞬間,終於打破了寂靜

    迷宮外層,立時響起了一片的歡呼

    “成功了”

    “太好了,隱界沒事了,隱界沒事了”

    “大明印好了”

    “鯉君他成功了”

    近乎沸騰。

    就連老龜與銀狐,都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隻有小鬆鼠,還傻傻地站在原地。

    眼前那阻攔了它許久的薄紅光幕,在大明印被重新按在天宮底部的瞬間,與漫天紅蓮開遍相對,幾乎同時消失。

    沒了

    “嘰嘰嘰嘰”

    小鬆鼠一下激動起來,連忙抬高了腦袋,望著正東的方向

    鯉君

    鯉君

    是的,鯉君他成功了

    麵前已經沒有了任何的阻攔,小鬆鼠幾乎隻是愣了一下,便瘋狂又興奮地撒開了自己四條小短腿,賣力地朝著東方跑去

    “嘰嘰嘰嘰”

    它知道錦鯉池的位置,它知道鯉君在哪裏

    它現在就想要看見他

    原地,無數歡騰的靈獸,這時候才反應過來。

    他們也可以看見鯉君了

    於是,他們紛紛興奮起來,飛快地奔過了已經出露的陸地,一路暢通無阻地向著東麵而去

    畫卷內,錦鯉池中。

    赤如火的紅袍,已經隻剩下左手袖口處還有那麽一點點淺淡的紅色,就像是在白底的衣袍之上袖的唯一一圈紅色花紋一樣。

    鯉君依舊站在原來站的位置。

    水流從他身邊淌過,卻不能讓他為之晃動分毫。

    虛空之中的紅線,縮回了他袖口,貼服成了那一道繡紋;虛空之中直立著的翠色蓮花莖梗,卻在垂落的瞬間,轟然崩散,化作一道一道幽暗的綠氣,被空氣稀釋,徹底消失

    唯有天際的紅蓮,還在盛開。

    火紅地,像是在燃燒。

    它燒得整個天邊都燙了起來。

    一枚淡金色的印符,重新出現在了天宮的底部,無數蓮花的虛影托著天宮,久久未曾散去。

    隻是

    鯉君再也感覺不到那熟悉的氣息了。

    魚與蓮,是天生的羈絆和陪伴。

    他與它都不過是不語上人筆下之物,賴著那或深碧或薄紅的顏色,吸取了天地之中的精華,塑成了妖身。

    從他出現在這世間的一刻起,紅蓮便陪伴在他身邊。

    它的修為不如他,甚至都無法化為人形。

    可它總是這樣陪伴著他。

    魚戲蓮畔,是不做聲的默契,是安靜至極的守候。

    他們的知交之誼,這天地間,唯有蓮葉知曉,唯有池水知曉。

    業火紅蓮,一逝,纏綿三日乃去。

    它已經逝去,卻還要在這天際留下三日的光影,讓所有見過之人,終其一生,也無法將它的痕跡抹去。

    鯉君的眼角,忽然有些濕潤。

    望著那紅蓮,望著那金色的大明印,他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紅線抽走,就像是他整個的顏色都被抽走,看上去好像透明,就要隱隱消散在這天地間。

    這一刻,就連向來很是魯莽的左流,都像是感覺到了空氣之中浮動的那一股氣息,緊緊地閉上了嘴巴,不敢多言一句。

    他們都是聰明人,哪裏還不明白剛才的鯉君做了什麽

    看似簡單的一切,在他做來,已經是無比吃力。

    見愁看向了他。

    他的身子晃了晃,竟然險些沒有站住,就要重新跌入水中去。

    眾人差點沒忍住就要上去扶他了,他卻又站住了。

    目光一轉,鯉君看向眾人,那兩眼珠還是烏黑的一片,依舊似有水在瞳孔周圍流淌。

    “天宮乃是上人聚沙成塔所建,乃是鎮守整個隱界的所在。如今大明印已成,靜湖水重鋪於天穹,隱界至少又能保得百年無虞”

    他聲音頓了頓,似乎覺得“百年”二字很是可笑。

    見愁卻皺了眉頭:“隱界與大天地的聯係已經斷掉,即便是保得隱界百年無虞,可”

    那些靈獸們怎麽辦

    難道就在這隱界之中孤獨終老,甚至連個埋骨之地也沒有嗎

    “隱界之中原本有聚靈之陣,咳咳隻是進來探尋九曲河圖之秘的人越來越多,整個大陣便被漸漸破壞。”

    鯉君忽然露出一個笑容來,自嘲地輕歎了一聲。

    “所以,我其實並不喜歡外來的不速之客,包括一開始的你們。隻是我沒有想到,你們會來到此地,甚至助了隱界”

    見愁與謝不臣有仇,看起來都像是不死不能休的那一種,可在隱界開始崩毀的情況下,她卻選擇了不殺謝不臣,隻為那一枚大明印。

    其餘幾人也都不是昔日他遇到的那些來探隱界的利欲熏心之輩

    即便如謝不臣者,不也帶來了大明印嗎

    麵前是一片蓮葉和一朵含苞待放的紅蓮,鯉君看著這兩者,隻道:“來者是客,上人實則是個好客之人。如今身無長物可贈,便隻有這一株蓮了”

    他咳嗽兩聲,又伸出手去,將那一片寬大的蓮葉連著蓮梗摘下,遞給站在最邊緣的陸香冷。

    “業火紅蓮的蓮葉,可入藥。”

    陸香冷微怔,有些反應不過來。

    按理說無功不受祿,可在抬眸注視著鯉君的那一刹那,卻偏偏為那眼底從未有一絲簡單的溫柔所觸動。

    這是鯉君給他們的“禮”。

    正如他自己所言,身無長物,也唯有這一株伴他生長的蓮可以贈與了。

    時日無多,甚至下一刻就可能消失,往後漫長的時光裏,他不會再陪伴在它們的身邊

    業火紅蓮,蓮中至貴者第三。

    根莖,花朵,還是蓮葉,可入藥,可煉丹,也可煉器,更不用說,眼前這一株蓮,乃是不語上人以彩筆畫之

    與其落入那些不知是何居心的人手中,不如給了自己瞧得順眼的人。

    如此,九泉之下,興許能更安心一些。

    那一片蓮葉,終於還是放到了陸香冷的手中。

    她鄭重地躬了身,想說此物她一定用來治病救人,可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什麽聲音。

    一切的言語,在此時此刻都顯得蒼白。

    蓮花乃是畫中的一部分,隨後,鯉君輕輕一伸手,摘了那一朵蓮花,隻輕輕一彈指,便有一片濃豔的光影從蓮花之上飛出,落到了如花公子的袖口。

    他贈如花公子的,乃是蓮之影。

    在剝離了影子之後,蓮花變得越發真實起來。

    鯉君輕輕地伸手,指尖在花骨朵上一點,那花苞竟然應聲綻開,七片蓮瓣脫落下來,被他贈給了夏侯赦。

    餘在鯉君手中的,是那一柄玉如意一樣帶著莖梗的蓮蓬。

    蒼翠,堅硬,又隱隱蘊含著一股清新之意。

    裏麵應該還有九顆蓮子。

    鯉君伸手一遞,便將這連著莖梗的蓮蓬,遞給了左流。

    到此刻,鯉君身前已經沒有一物。

    兩朵蓮花沒了,蓮葉也沒了。

    他隻緩緩地俯身下去,手指觸摸著水麵,那一瞬間,有淡淡的瑩白光芒,從水下發出。

    眾人立刻看去,有些驚異。

    水底的光芒有些幽微,不過又緩緩地清晰起來。

    那一片瑩白的光芒慢慢浮起,竟然是一小節白玉一樣的蓮藕

    “不蔓不枝因其而生,清漣不妖因其而長,卻出汙濁泥淖中,不曾見得天日幾何這一節蓮種,便贈給你吧。”

    鯉君掌中托著那一小塊蓮藕,僅有嬰兒巴掌大小,看著甚至有些雨雪可愛。

    謝不臣就站在前麵,聽了這一席話,卻是默不作聲。

    一節蓮藕

    他伸手接過,眨了眨眼,滿身有溫潤之氣,卻陡然沉凝。

    至此,池中已沒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了。

    鯉君的身子又晃了幾晃,更透明了一些,站得離他最近的見愁,分明看了個清楚:在他晃動的那一瞬,隱約有一道錦鯉的虛影在他身體之中遊走,又轉瞬隱了去。

    這是連化身狀態的保持,都變得極為艱難了。

    莫名地,見愁心裏沉重。

    鯉君卻注意到了她的神情,笑得溫柔又和善,甚至還有那麽一種從春日暖陽般的溫暖:“你不奇怪嗎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贈給你了。”

    見愁並不介意那些。

    或者說,打從一步邁入十九洲之後,她對外物便沒有什麽追求,即便是排名第三的業火紅蓮,在她看來似乎也不過隻是一種普通的贈與。

    於她而言,更重要的不是蓮,隻是鯉君的善意。

    所以她開口道:“我想要的,自會去取,去拿,去奪,去搶,不必旁人給。”

    “”

    鯉君竟然覺得這話有些耳熟。

    他怔忡了片刻,才忽地一笑:“你也是崖山的修士吧”

    也

    那前麵那個指的是曲正風了

    見愁並未否認,點了點頭。

    鯉君一麵向著台階上走,一麵柔和道:“你們崖山的修士,都這樣好嗎”

    好

    那還是說的曲正風。

    這個麽

    見愁莫名地一笑,說了很奇妙的三個字:“可不是。”

    可不是。

    可不是

    到底是還是不是

    即便是已經修行上千年的鯉君,在聽見見愁這三個字的時候,也難以從見愁那淺淡得幾乎要聽不見的聲音裏,分辨出到底“是”還是“不是”。

    這些修士

    真的都是很奇妙的存在。

    “咳咳咳”

    他唇邊的笑意,才深了那麽一點,轉眼卻立刻咳嗽了起來,甚至整個身子都彎折了下去,不斷地隨著咳嗽而顫抖。

    “鯉君”

    見愁隻覺得他氣息一陣紊亂,像是忽然崩塌的雪山,又像是決堤的河水,一瞬間無法遏製其頹勢。

    眼見著那身影就要倒下,見愁忍不住伸手上前去扶。

    可當把人扶住地時候,她才驚覺,這一具身體已經沒有了重量。

    “你也是崖山修士,那便是與他同門咳咳”

    鯉君還在咳嗽,隻是整個人全數化作了透明,隻有左袖那一圈深紅,格外刺目。

    他抬眸來,正對上見愁那一雙淡漠之中藏著幾分悲憫的眼。

    忽然就有那麽一點恍惚。

    過了有一會兒,他才如歎息一般道:“我命不久矣,但請你轉告他,昔日應我之事,請他勿忘。”

    “好。”

    沉默片刻,見愁還是答應了。

    她不知道曲正風在隱界之中到底發現了什麽,又到底答應了鯉君什麽,更不清楚曲正風行蹤何處。

    可應下了就是應下了,轉告一聲約莫還是能做到地。

    見她答應下來,鯉君終於笑了起來。

    “昔年你在青峰庵意外見了翻天印,並有奇遇,能習得此印,甚至無師自通,是我無意種下地因,今日你來,也是果。算起來,你我之間,尚有因果的緣分。”

    此話不錯。

    見愁沒有言語。

    鯉君移開了目光,看向天際,已經化作了透明的眸子裏,倒映著天際的那一片紅蓮,照得他整個身子都是一片琉璃的紅。

    他忽然道:“我是一隻錦鯉,卻從來不知道真正的水是什麽樣”

    生來就已在畫中,穿梭於池中於天宮,永遠都在等待

    這天地間最漫長的歲月,便是等待的歲月。

    有希望的等待,尚且難以忍受;沒有希望的等待,又該是何等地煎熬

    他絮絮地說著,像是找到了一個合適地傾吐對象。

    “若是所有人都帶著希望,唯獨一個人心裏絕望,背負著一切地秘密該有多痛苦”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不語上人歸來,除了他。

    因為他知道,他已經永遠回不來了。

    鯉君說著,便轉頭去看見愁。

    見愁的眼底,沒有任何驚訝。

    她就像是之前的曲正風一樣,隻怕早早就猜到了不語上人的秘密:近千年前的確有人飛升了,也的確是“不語上人”,可同時卻有另一個不語上人,因此殞身。

    他飛升了,也沒有飛升。

    他死了,卻還活著。

    鯉君越發恍惚起來,可唇邊地笑容,卻越發暖和。

    他問:“外麵的世界一定很好看吧”

    見愁答:“不一定很好看,卻很大。”

    “我本有千年的修為,可如今也耗幹淨了。不過,我會化作一條真的錦鯉,忘卻這裏的一切見愁小友,可否拜托你一件事”鯉君笑了一聲。

    壓著自己的聲音,見愁已明了了他意思,卻問:“想去外麵,還是留在隱界”

    “嗬”

    鯉君一下真的笑出聲來,可笑了一會兒,又停了下來。

    他終究還是道:“留在這裏吧”

    於是,他看向了見愁。

    見愁也看向了他,隻伸出自己一雙手來,於是隻聽得隱約一聲歎息。

    原本就搖搖欲墜的鯉君,身子一晃,竟然化作一條巨大的三丈透明錦鯉,身上原本細密的紅色鱗片,全數消失。

    唯有左側魚鰭之上,還有那麽三分的紅。

    “嘩啦”

    伴隨著它騰越而起的姿態,虛空中仿佛也傳來了水聲。

    但見得它縱身一躍,竟向著見愁手掌之中投去

    這一刻,整個周遭世界,不管亭台樓閣,還是回廊碧湖

    全數崩潰

    像是一瓢水,潑到了一幅名畫之上,霎時間墨跡暈染開去,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

    唯有錦鯉池中水,似乎感覺到了什麽,瘋狂地倒灌衝刷

    見愁隻覺得身不由己,被一陣颶風卷著,竟然眨眼之間出了畫卷

    眼前,又是隱界。

    大門佇立,周遭的大澤之水卻已經盡數消減了下去,唯有前方還有一股水流,匯成了河,向著低窪的遠方,流淌而去。

    遠遠的地平線上,隱約有幾道身影奔來。

    “啪。”

    輕輕地一聲響。

    三丈錦鯉,一化僅有寸許,落在了見愁掌心。

    通體透明,唯有左側魚鰭,有些幾分鮮豔的紅,如同印記。

    它小小的,被見愁兩手捧著。

    寸許長的身子,似乎初生,那一雙魚目之中卻充滿懵懂。

    那一瞬間,見愁眼底有些發熱。

    背後那鑲嵌在門內的畫卷,一片髒汙,墨跡暈染成一塊,已經看不出原來所畫之物,更看不出裏麵曾有過一尾錦鯉。

    那小小的錦鯉,在見愁手中顫動著。

    她恍惚而且僵硬。

    像是過了很久,也像是隻過去了一個瞬息,見愁耳邊回蕩起那個聲音:“留在這裏吧”

    外麵的世界,如此廣闊。

    它明知不語上人已經殞身,飛升的不過是心魔,卻依舊不願離開此地。

    盡管,它已經是一條連過去都不記得的錦鯉。

    見愁眨了眨眼,才終於邁步出去。

    整個隱界,都在變化,眼前的這一條河流,尚且湍急。

    她俯身,將雙手浸入了渾濁的河水之中。

    這是一場放生。

    小小的錦鯉,在原處旋了一圈,回望了見愁一眼。

    而後,輕輕地甩了個尾巴,劃開一條幾乎看不見的波痕,隨水流而去,眨眼消失不見。

    從此,世上再無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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