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毫無仙緣。”

    南殤山天朗物清，青石台上幾株青翠的玉竹斜丫丫的迎風瑟瑟。山上剛下過一場小雨，朦朧的青陽露出頭來，在菩海夫納老和尚光亮亮的腦門上映出一層金光。

    兩三朵小花開在他枯槁的手邊，他抿了抿沒剩下幾顆的牙齒，麵有歎惋的說出這幾個字。

    聲若蚊輕的幾個字，敲在他對麵的少年心間，令少年本就失了光華的眸子又黯淡了幾分；敲在底下熙攘的人群中，似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小子來我南殤山騙吃騙喝了好幾年，怎麽還有臉跑到這裏來丟人現眼？”

    “可不是嘛！要不是仗著和咱們藥宮二長老有舊，哪裏容得他來這裏聽經？”

    “可也不能這麽說，菩海夫納大師說了，佛法講究眾生平等，一切皆有緣法，大師開壇講經，有教無類，但凡有緣的皆能過來聽講。”

    “胡平遠，枉你還是我藥宮門人，怎地幫著一個外人講話？這菩海夫納大師是我藥宮的外家長老，大師來這裏講經，自然隻有我藥宮的門人能聽了！”

    “我看呐！這小子是覬覦咱們藥宮的寶藥，哼哼，簡直是癡心妄想。”

    耳畔譏嘲諷刺的聲音陣陣刺耳，少年微微的攥了攥拳頭，蒼白的臉色沒有看出些許變化，隻是恭恭敬敬的對著對麵盤坐的老僧執手一禮。

    “大師，弟子受教了，陸曲……暫且退下了。”

    每年清明三月三，菩海夫納大師都會來南殤山藥宮的青石台上開壇講經，為藥宮弟子指點仙緣。三年了，陸曲未曾有一次落下，每次上台請大師指點，隻問大師一句話。

    “大師，弟子不知如今可有機緣，一窺仙門，在仙道中上下求索？”

    每年都是這同樣的回答，每年都承受著四麵八方的譏諷，他雖然執念不疲，卻是已經漸漸麻木了。

    轉身欲走，沒想到老長老卻伸出了灰木蒼老的手掌，拉住了他。“小友稍坐，老衲還有兩句話要說。”

    這親昵的舉動叫底下一眾藥宮弟子好不嫉妒，不知道暗裏又有多少咒罵。陸曲也是一呆，抿著唇角微微一笑，“大師，請講。”

    “唉……”菩海夫納輕聲一歎，那牽動嘴角的強勉一笑讓他知道這孩子心中藏了太多苦澀，“陸……小友，積言毀耳，卻是人言天賜，修佛之人講究眾生平等，縱是老衲也無法叫身後議論之人全都閉嘴。旁人誹我謗我，權當是田蛙呱噪，林蟬吵鬧，不嘩眾不足以取寵，權且別放在心上，才能叫六根清淨心無雜念。”

    “我無在乎。”陸曲依舊是微微一笑，緩緩說道：“蟾蜍無以亂仙鶴之性，燕雀無以擾鴻鵠之誌。這個道理晚輩還是懂的。”

    菩海夫納老僧已是耄耋之齡，苦行多年，麵容上愁壑滿布，聞言也是咧嘴一笑。眯眯掃了一眼台底下還在等著他指點仙緣的眾弟子。

    這幫外家門人個個根骨不差，可若論心性智慧哪一個比的上眼前這位小兄弟？今日怕是少有幾個能得仙緣際遇，一入仙門的後生啊！

    台上兩人交談聲不小，底下的藥宮弟子都是修行之人，個個耳聰目明，這般不避諱的話語字裏行間的意思，但凡有些學問的人都聽得一清二白。

    這藥宮的外家長老，如此德高望重的一位老僧，也對這個毫無仙緣的小子這般親近！？

    底下一眾藥宮門人麵色青紅不定，個個咬牙切齒的盯著台上那人。

    嫉妒是最能引發仇視的一種原因。

    底下噤了聲，台上菩海夫納老僧仍把著陸曲的手說道：“小友啊，你受過重傷，身有暗疾，這才致使你修為難有寸進。求仙雖然講求緣法悟性，但是身體才是修道的根源，找不到根除你身上隱疾的法子，你縱是再執著，也無法再登臨仙門了！”

    陸曲聽到此言，臉上的笑容滲出一絲苦澀，他自己又何嚐不清楚自己的狀況。隻是……他身上背負了太多，已經成了他修仙的執念。他黯然一歎，“大師，我又何嚐不知，可是……唉，藥宮是天下醫道之首，在這裏我都沒有找到治我的法子，我還能去哪裏尋這治病的良方？”

    “修仙……不過我餘生的執念罷了……”

    兩相無語，菩海夫納老僧也不知怎麽再去勸他，陸曲微微執禮，緩步退下石台，轉身背對著人群默默遠去。

    菩海夫納老僧望了他背影兩眼，收回目光，緩聲說道，“段淵小友，上來一敘吧。”他不欲同些太嘈雜的門人交談，點了去年一個根性不錯的弟子上台來，看看他今年可有了得窺仙門的機會。

    人群裏步出個衣帶長冠的如玉男子，麵目俊朗，眉宇間頗有幾分正氣。

    “哇！是真武院五代弟子首席，段淵段師兄！沒想到老長老點名讓他上台，看來段師兄馬上就要破入仙門，魚躍龍門了！”

    人群裏又爆發出一陣嘈雜私語，段淵行的緩，前排幾個弟子在他身後小聲打著招呼道。

    “段師兄，大師點名見你，看來你今日仙緣際遇，一會上台得了大師首肯，不日便能得到宮裏大師父們賜下的寶藥。到時候躋身內門，還望師兄多多提攜啊！”

    “是啊！曆來被大師指點仙緣，得了首肯的，宮裏都會賜下凝仙丹，這可是三品的靈丹，能提升外道巔峰的修士破入仙門三成的幾率。有了這靈丹妙藥，破入仙門不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啦！”

    “那姓陸的小子，年年來年年走，不就是惦記著我藥宮的這味寶藥嗎？他一個廢物也癡心妄想得到這般珍貴的寶藥！真是……”

    段淵沒有理會身後的諂媚，隻是微微頓身望向已經走下山梯的陸曲，目光幽邃，似是想起了什麽前塵往事。轉身堅定的走上石台，恭謹的執了一個佛禮，盤膝坐下。

    “唔……段小友，想不到一年沒見，你進境良多啊！去年才過了煉神還虛的坎兒，今年再見就已經大成。外道修煉於你已經走到了圓滿之地，一窺仙門對你也是水到渠成之事。我看你靈台泥丸宮紅光閃爍，已是仙緣際遇，不假時日便能一入仙道求索了。”

    老僧的話渺渺傳出，台下三千餘藥宮外門弟子噤聲屏氣，一時落針可問。寥寥幾句話可以說是這些藥宮外門弟子夢寐以求的人生轉折點，今日今時起藥宮外門真武院少了一名勤修不輟的五代弟子，藥宮內門丹心殿外多了一名聞道聽講的內門精英。

    山風徐來，斜陽晚照，希希的聲音傳到遠離人群的山梯小徑，陸曲回過頭來。青麻短褐的衣衫被微風擺弄著衣角，譬如星潭的眸子望著山巔石台，墨染的青眉終歸是爬上了一絲寂寥，清秀的臉兒落寞起來。

    方及弱冠，又因為暗傷纏身，身子羸弱了三年，如今在夕陽下顯得分外的單薄。他背上纏著一個黑布包裹，裏邊是一把老劍，很老很老，沒遮住的柄兒上露出一抹青銅鏽。

    他抿著像是含了丹砂的唇兒，喃喃道：“總有一天，我要這天下所有誹我謗我之人，全都閉嘴！”

    轉身又行，此時他的步子又重新的堅定起來，一步一步邁在著山間的羊腸小徑，四壁青草頑強的生出岩縫。春風倦怠，卻卷起兩聲吟哦。

    “看眼下。山清明，水秀麗。我輩步履從逍遙。”

    青石台上，斜陽染竹，蓮花蒲團上，菩海夫納老僧倏兒霍眉一笑。

    “陸小友的機緣看來也快到啦……唔……這份機緣真是糊塗稀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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