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夜半。陸曲進了明石散人的小世界中。

    眼下已經萬事俱備，今夜過後，他就能重開經脈，再修仙途，恩師托付的擔子就要等待著他一步步實現了。

    “是故索物於夜室者，莫良於火，索道於當世者，莫良於典。”明石散人飲著茶，突然自顧自的吟出這兩句經文，正是《潛夫論》上所文，他看著陸曲，緩緩說道，“你仙師讓你讀《潛夫論》，就是讓你找這兩句而已。”

    陸曲眸光驟然一縮，心裏掀起驚濤駭浪，強忍著激動說道：“你一直在暗中看著我？你認識我師父？”

    明石散人放下茶盞，轉而麵對著他，輕輕的撫了撫他的肩膀，“日後你自然就會知道了，你還是心甘情願認下我這個師父吧！今夜我就要為你重開經脈，我說與你有一場師徒之緣不會是騙你的。”

    “呃……”陸曲麵上微微錯愕，恭恭敬敬的執了個師禮，“弟子一直心悅誠服奉師父為師。”

    “那就好，”明石散人微微一笑，他今天的神情看起來很認真，“那就開始吧，沒什麽好拖延的了，把你取的藥引子給我。”

    兩人盤腿相對而坐，就在一處小清溪旁，陸曲取出小乾坤袋，將幾味藥引一一取出，明石散人隻是輕輕招一招手，這幾味藥引便扇子似的懸浮在他麵前的虛空之中。

    明石散人右手輕舒，順著他的袖子爬出一節空澈透靈的小蟲子來，像個無色的蚯蚓一般隻是身上有一節一節的竹節環，纏繞在他指尖。

    想必這就是明石散人所說的竹節蟲蠱了吧。

    “去吧。”明石散人輕輕一喚，那小蟲就像有靈性一般，輕輕爬出他的指尖，揚著身子先探到了放著赤焰吞火牛的妖血的玉碗裏。

    原來這幾位藥引不是給陸曲服的，而是拿來喂蠱的。

    這三千五百年道行的火牛妖血，血中蘊含的靈力霸道無比，一股炙熱的火屬性在其中蔓延。已經在小乾坤袋裏放了一天了，依舊如一碗岩漿一樣咕嘟咕嘟冒著血泡。

    陸曲看看手指頭，那種被妖血腐蝕的鑽心刻骨的疼痛太還記憶猶新。卻看那小蟲子如入無物之境一般，愜意的在血碗裏舒展盤旋，也不見它怎麽張嘴，滿滿的一碗血牛妖血就見了底。竹節蟲蠱原本通體透明的身體也變成了血紅色，肉眼可見的長長了一節。

    這蟲蠱還能如此靈異？陸曲心中暗歎，目不轉睛的盯著這個小蟲子爬向第二味藥引，青冥草。

    這種長在日輪山上的小草，是一種青光朦朧的長葉翠草。青冥有青蒼悠遠的意思，借指蒼天，山海經記載“日出湯穀，日落隅穀”，日輪山就是湯穀裏的一座山峰，是離太陽最近的地方，也是離蒼天最遠的地方。長在這裏的青冥草，每日見著浩日升天，陽靈和天機感召之下稱為天材地寶，據說其中蘊含著白日飛升的理法。

    還是隻不過片刻時間，青冥草的靈光被竹節蟲蠱一吸而盡，最後連草葉都連根吃下，轉而爬向第三味金玉滿堂菽。

    此時竹節蟲蠱身上青紅各半，長逾尺許。吃下這株長在赤金土裏，以赤金為養料，狀如金杆兒果如赤金色小燈籠的金玉滿堂菽之後，就變成金赤青紅三色，長度也漲到了一尺三寸。

    之後褐色帶著金色紋路的九頭柏果，紅頭鷹的白卵，小荼陀花萎靡豔紫的花瓣。竹節蟲蠱挨個吃下之後變成青紅金褐白紫六色，身形也越發的欣長了。

    最後一味千年金髓玉精裏的化生金蛇。

    佛教有雲，三界六道有情之物無外乎四生，濕卵胎化，四生皆有靈性，濕生最微，化生最至。但凡化生而出的有情之物，皆是至靈至性。眼下被困在金髓玉精裏的那條巴掌大的小金蛇，通體白玉金光，仿佛感受到了即將到來的命運，隻有芝麻大點的眼睛裏卻流漏出了一絲痛苦的神情。

    陸曲仿佛在神魂之間能聽到這個小蛇的哀嚎，但是這聲哀嚎隻是稍縱即逝，竹節蟲蠱吞吃了六味天材地寶已經變大了很多，陸曲已經能看到它張開的小嘴裏細密的獠牙。

    僅僅半個時辰的功夫，氣味奪天地造化的天材地寶消弭無蹤，原本透明的小蟲也變成了金玉七彩，靈異非凡。明石散人麵無表情的看完這一切，輕輕勾動手指，那長成兩尺餘的蟲蠱又化作一條小小的蚯蚓纏在他的指尖。

    明石散人又從懷裏捏出一顆黝黑古色的丹藥，絲絲縷縷的散發著一點兒藥香，“你稍後服下這顆生法禦神丹，我會將這條蟲蠱從你頭頂百會穴打入到你的體內，你什麽都不用做，隻許抱守靈台，保持神智清明聽我指示就行，我會引導完成一切，聽明白了嗎！”

    陸曲端正身姿，雙手合印，低聲道：“聽明白了！”

    “過程會十分的痛苦，一定要堅持下來，準備好了嗎！”明石散人已經站起身來，在他身側嚴肅問道。

    “開始吧！”陸曲堅定的點點頭。

    “好！”明石散人扣手輕彈，手裏的黝黑丹藥化作一顆彈丸，直射入陸曲嘴內，一股熾熱雄渾的藥力立時在他肚子裏升騰而起。並指頂在陸曲頭頂的百會穴上，竹節蟲蠱張開獠牙對準穴位咬了下去。

    陸曲眉頭一皺，這種啃皮咬骨的疼痛直擊他的神魂，真真切切的痛感在他頭頂傳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頭皮腦骨被蟲蠱細密的獠牙一點點咬碎，在穴位上開了一個血窟窿，小蟲就像一根針一樣刺進他身體最柔軟脆弱的地方。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更叫他難死承受的是生法禦神丹的藥力，雄渾的藥效不斷的膨脹，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快要被撐炸了的皮囊。在這種由內而外撕裂體表的疼痛之中，一股可以感覺到的生肌生骨的藥力，刺激著他周身毛囊神經最為末端的地方，那種麻癢的生長感就他恨不得剝皮撓癢。

    “人體內有十二正經，手三陰、手三陽、足三陰、足三陽，總領人體周身氣血。你體內的十二正經受的創傷還不算太嚴重，這才能維持你基本的身體機理，叫你不至於頃刻消亡。眼下蟲蠱會先順著你的十二正經，用它那可以吸收承載萬物的空靈之體為你衍伸出第二條經脈。在這個過程中他會吃掉你斷脈出淤積的血塊，這個過程會很痛苦，但是比之後的奇經八脈要好得多，你要撐住！”

    耳畔明石散人道喝出聲，強提陸曲心神。

    陸曲眼下根本說不出話來，他能感覺到那條小蟲子順著自己經脈遊走，不斷的伸展變長，偶爾停滯下來，那種如方才啃皮噬骨的感覺就會直鑽心髒。

    他的額頭早已凝出了豆大的冷汗，順著蒼白的唇邊緩緩滑落。

    他卻在心裏默默地數數，“三十七、三十八……”他在計算蟲蠱入體之後的時間。

    過程還在繼續，痛苦還在持續。

    “十二正經陰陽互為表裏，奇經八脈卻是經外奇經，起著溝通人體陰陽的作用。你體內的奇經八脈破亂不堪，蟲蠱不但要啃掉淤血，還要幫你撥亂正經，勢必會勾動你的五髒六腑，這個過程你必須讓你的神識保持在最清醒的狀態，多大的疼痛也要清楚的感受著！”

    竹節蟲蠱已經從足三陰會轉向陰蹺脈而行，一路啃噬血肉，撥亂正脈，陸曲感覺自己的脾腎肝三髒，就好像被人狠狠的捏住了一樣。

    氣血上湧，喉嚨微甜，昏沉的感覺襲上腦海，陸曲強咬舌尖。

    “七十五……七十六……七十八……”

    “兩百五十一……兩百五十二……”

    心神恍惚之際，明石散人又在他耳邊道喝出聲，“馬上就最後一步了！眼下竹節蟲蠱會從你的下丹田一路向上，重開你的任督二脈，溝通你的氣海、膻中、泥丸三宮！走完這一步才算是大功告成！”

    陸曲感覺到蟲蠱咬開血肉，紮進了他小腹氣海宮督脈起始處，下出會陰，向後行於腰背正中至尾骶部的長強穴，沿脊柱一路上行，經風府至腦內，上行至巔頂百會穴，經前額下行至鼻尖的素髎穴，過人中，至上齒正中的齦交穴。

    陸曲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一波一波千重百浪的銷魂蝕骨的疼痛已經超越了他感知承受的極限。他隻能感覺到蟲蠱在自己體內行走過的每一步，就仿佛真真切切的看到它咬噬著即屬於自己也像不屬於自己的血肉。他的靈魂像是大海裏飄搖的一葉小船，清晰明朗卻隨時可能顛覆。

    到齦交穴了，下入承漿就是任脈，過膻中，入氣海，下關元，終會陰。蟲蠱像是用盡了最後一分力氣，紮進了會**，再沒了動靜。

    一條斑斕如金玉的七彩經脈在陸曲體內徹底形成，生法禦神丹磅礴的藥力像是找到了宣泄口，闖進了他的第二經脈之中一遍遍的衝刷，混雜著蟲蠱之前吞下的七味藥引各有不同的藥力，不斷凝結塑造著這條新生的經脈，讓它越發的凝練強韌。

    明石散人道眉一動，大袖攏風，掌間氤氳如白霧的真氣流轉，覆在陸曲頭頂百會穴的傷口上，頃刻間彌合住了傷口。

    “陸曲聽言！”又是一聲蘊含著神魂之力的道喝，陸曲神誌陡然一清，識海中飄搖的小船立穩了腳跟兒。

    “還有最後一環！你新經剛辟，一時半會兒難以跟你原本的身體水乳交融渾圓一體。你眼下需要勾動你體內所有殘留的精氣神元，引導著生法禦神丹的藥力，一鼓作氣直衝你頭頂泥丸宮打開一道門戶，屆時你會看到藏在你泥丸宮深處的丹火鼎，引動其中的火苗，淬煉體魄經脈！”

    陸曲曾經也是有修為的人，如今重新掌控了自己三宮神穴，按照明石散人所說，引導著三宮之內殘破支離的精氣元神，牽引藥力說著任督二脈二股合流，直衝腦頂泥丸宮。

    藏虛納神的泥丸宮猛然受到衝擊，陸曲神魂劇震，那一葉小船猛然傾覆在大海之中，隻覺得看到一線光明，意識便徹底陷入了黑暗。

    在那白駒過隙的一線光明之中，陸曲最後的意識隻看到了一個黝黑古樸的小鼎，一道四煙似霧的氣息在泥丸宮打開一道裂縫的瞬間鑽了進去。

    陸曲的身上似從內而外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在接觸到新開辟的經脈時，似是將火牛妖血當成油料引燃了一般，烈火烹燒，七彩玉石斑斕的經脈不斷有交替的光暈閃出，不斷中和調解著那烈火帶來的熾熱和損傷。

    這一切的一切包括疼痛，陸曲卻再也感受不到了，他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之中。

    陸曲泥丸宮裏，識海深處，在那片璀璨如混沌星空的靈魂之海中，明石散人長衣而立，在他的麵前漂浮著集團盈盈的黑色光霧，明石散人蒼老的眼角默默地流下了一滴眼淚。

    “徒兒啊……經年許久，為師又來看你了……”

    招手喚過一團黑色虛幻的光霧，托在手中，沉默輕摩許久，緩緩將他傾入手旁的一個黑色鼎爐之中。

    “徒兒稍歇，總有一天為師會帶你走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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