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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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老頭的話落在餘牧耳中,無異於石破天驚。
老頭兒沉默片刻,又緩緩說道:“這座酒窖最早是東海道門的靈脈礦場,經過數百年的開采挖掘,後來靈石枯竭殆盡,才慢慢演化成這幽暗酒窖。”
餘牧問道:“那你所說的供奉又是什麽?”
汪老頭淡淡望了餘牧一眼,答道:“這我就不知道了,這座酒窖最深處藏著東海最深的秘辛。我上一印正是東海道門的客卿,當年東海道門的觀主和我私交不錯,曾經喝酒的時候,老道人喝多了嘴漏了一些。這大千世界,人類繁衍生息,曆史浩瀚不知有多少年,且不說古之蠻荒,哪怕是近古至今又有多少萬年?修行界中,儒釋道三宗底蘊最深,出過的三十二重天境界的聖人也是最多。誰都不知道在過往的歲月長河裏留下過多少難以想象的構局布陣。”
“你是說這酒窖……礦場最深處,是有一個老神仙嗎?”
餘牧早已心神震撼,他隻是一個命運淒慘艱辛的凡人,而且遠比常人更為不幸,連天空和太陽都未見過。汪老頭的一番話,實在令他無法想象。
汪老頭不急不慢地喝了一口酒,咂巴一下嘴說道:“不一定,當年我追問過東海道門的老觀主很久,他一再避而不談,最後實在被我搞煩了,就說了一句古之禁忌,千年續貂而已。我後來反複揣摩過這八個字,倘若我的猜測是對的,那這裏的存在恐怕不是世人皆知的聖人手筆,而是極為罕見晦澀的古之遺局,大概隻有幾部不可考究的論述修行曆史的枯槁典籍之中寥寥描述過。至於這礦場深處的存在是活物還是死物,這就無從知曉了,這數百年來無數個孩童被囚禁於此,葬身於此,僅是這兩年來你可曾見到腐壞的屍體?”
餘牧回答不上,汪老頭又自顧自說道:“我修的是諸子百家中極為偏僻無名的輪回宗法,隻證大道長生,而不像尋常修士追求以力證道,上那重重青天。一世一輪回,一回結一印,我活得無比長久,故而對這世界的認識和見聞也還算深刻。至於這底下的供奉,那古之遺局,就不是我這隻泥潭老龜有那實力和運數能夠涉足的了。隻是好奇這不知是活物還是死物的,這麽多年汲取著那些奴童的魂魄肉身,也不知道吃飽了沒有?”
說罷,汪老頭笑了笑,意味深長地看著餘牧。
餘牧被汪老頭的眼神看得一陣心慌,心裏百感交集,這個悲苦少年的心裏,在汪老頭的一番話語之後,孕育起了一個大膽至極的念頭。
汪老頭似乎早就洞曉這自己上一印裏嗬護扶持看著長大的酒窖奴童打著什麽主意,微笑著說道:“小木魚啊,你可是賤命一條。一路跌跌撞撞活到如今可是極為不易,真的打算賭上自己的性命去搏一搏完全不是你能掌控的滔天機遇福澤?且不說你有多大可能失敗,便是你成功入了這盤遺局,那又如何?若那道門供奉是個千年不死的老怪,你怎知他吞噬這麽多奴童就會對你慈眉善目?若是死物情況則更加糟糕,管他什麽仙藥靈物,吸了這麽多年的亡魂體魄,怕是早已孕出靈神,不出土還好,一旦出土必然驚動四海,你一個尚未通竅的凡人少年,即使獲得了天大的福蘊,又怎麽在眼紅寶物又視凡人如豬狗螻蟻的修士們麵前活下來?”
汪老頭的質問,餘牧一個都回答不了。
他隻是一個凡人,但他自己知道,他不甘心隻是一個凡人。原因很簡單,他忘不了曾經眼前這個糟老頭還不是一個活了百世的神秘修士,隻是他熟悉的那個猥瑣老頭兒時說的那些話。
他餘牧要做一個天地之間自食其力衣食住行的人,有一個家,一個棲身之所,娶一個溫婉的女子,有幾個知心的朋友。也能夠一步步走過很長的路,就為了看一看自己想看的風景。
哪怕隻是一個凡人,他也覺得全然足夠。
汪老頭曾經給他和氾勝之講過的那些世人皆知的極為著名的修行故事和聖人偉業,譬如有那大唐當年的禦弟國師,麵對長安城上空,那從天外飛落的如山嶽般巍峨壯闊的隕石,僧人一掌舉之,隨後落在長安城外,便是如今著名的北邙山。也有道門不知名的負劍道人,麵對滔天洪水孤身庇護身後的無數百姓,道人隻是微笑遞出一劍,便硬生生斷開萬裏奔騰的大洪流。也有籍籍無名的平凡儒生,在山青水綠的江南水鄉教書授業,一生無妻無子,平淡老去病逝之後,儒生的墓裏飛出了一條蛟龍,私塾湖邊的平地上,生出一棵曠古絕今的巨大桃樹,高聳入雲,不知幾千丈。
這些引人入勝的人間佳話。氾勝之聽了心馳神往,餘牧心裏的波瀾相對而言則平靜很多。
汪老頭結印醒來之後,曾經和他詳細講解過修行法門和境界高低。比如不管三教九流還是諸子百家,都一樣是修神識和體魄,其中境界按照命脈靈海分為三十二重天已是萬年來修行界的共識,修士先通身體諸條命脈,再開辟丹田內的靈海,之後則是對身體內三百個氣穴的通竅點睛。修士淬煉神識魂魄之後,對外物感應便已脫離俗世眾生的範疇,至此神識體魄打熬通透,人自身的道藏激發,壽命也將遠高於凡夫俗子。
修行之道,自遠古時代便已存在,目的自然是在這天地之中證道長生,沒有生靈能夠抗拒長生的願望。
汪老頭平靜地看著餘牧,問道:“已經下定決心了?”
餘牧點頭。
汪老頭輕聲笑道:“既然你已經作出決定,那麽大膽去做便是。人活一世,生死貧富皆有定數,正所謂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你餘牧這輩子是一條跌到泥濘裏頭賤得不能再賤的命,要去搏一個海闊天空鯉魚躍龍門,就算九死一生,但哪怕就一絲希望,也大可去做,死了日後投個好胎,成了說不定這東海道門自己都快遺忘的底蘊福澤,就落入你這隻酒窖小鼠的嘴巴。嘿嘿,也是絕了,似乎是樁怎麽看都不賠的買賣嘛。”
餘牧低下頭,輕聲說:“我打算去殺了監工頭徐秋收,小繩子現在有了神仙收他為徒,不出幾****那師父采藥回來就會把他從這酒窖裏帶走,邁上修行之路。我知道我這兄弟的脾氣,他可是最能記仇的,隻要他以後有所小成,肯定第一件事就是回來這酒窖裏取走徐秋收的人頭。這徐老賊是個我們都恨到牙癢癢的壞人,殺了他肯定是件大家都會拍手稱快的事情,但我總覺得小繩子現在有不一樣的未來了,他以後要認認真真修行,這樣才能有機會做神仙吧?如果心裏總是惦記這件事,怎麽想我都覺得對他不太好……況且,這酒窖既然是東海道門的,你也和我說過,這世間三大宗門底蘊深不可測,氾勝之以後胡來殺了徐秋收這沒什麽,但萬一被道門追究起來,他能怎麽辦?”
老頭兒沉默了很久,他自然明白餘牧不過是想去替自己的好友報仇,也能除了心裏的俗世糾葛,日後好一心投入修行之中。少年明白也全然接受自己卑賤淒慘的命格,他從不埋怨,也從屈從,他極為謹慎敏感堅韌沉默地活到了今天。
也是今天,他突然不想再這樣活下去了。
他想去殺一個很早就該殺的人。然後去到那曾經的靈石礦場,如今的酒窖的最深處,拿上自己的性命去試試看搏出一個蛇化龍的前程出來。
從頭到尾,老頭兒都沒懷疑過眼前這個少年殺不死那個想殺之人。
這個沉默堅韌又機敏警惕的少年,汪老頭是發自內心的欣賞。
老頭兒饒有興趣地問道:“所以你想下去這礦場去搏一搏你這條賤命之前,先去幫你那好朋友除卻後顧之憂?你準備什麽時候去殺他?”
少年沉默不語,隻是平靜地從滿是塵埃和汙漬的破舊布衫裏掏出一團粗麻布團。他一層一層掀開,老頭兒眼中的笑意也越來越濃。
粗麻布團裏麵包著一把用深黑石塊打磨成的匕首。
匕首很小,大概隻有兩寸長。刃上反著光,竟是極為鋒利,整個匕身狹長,匕首頭纖細握柄渾圓狹長,活像一隻雞腿,顯得頗為滑稽怪異。
但汪老頭沒有像以往一樣調笑挖苦他,老頭兒睜開了雙眼,細細盯著這把石匕。他似乎看到一個瘦弱的奴童在很多年前的某一天決定要磨刀殺人,或許那時候他才十來歲,或許更小,沒有人知道。後來小奴童在幽暗的酒窖裏找到一塊大小合適的石塊,決心拿他磨刀。或許每天隻有那麽半柱香的時間,小奴童能夠避開所有監工,避開所有其他的奴童,甚至避開形影不離的朋友,然後小心翼翼地掏出石塊對著石壁打磨,他的姿勢認真而平靜。
就像一條年幼的狼逐漸長出第一顆狼牙。
汪老頭覺得有些口幹,飲了一口酒,對這個總是能讓他出乎意料的少年由衷稱讚道:“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麽好的刀了。刀和劍相比,世人還是修士更多的都是迷戀後者,自古至今無數瀟灑風流的劍士輩出,五百年前道門的掌教同樣也是劍宗的宗主,號稱千年劍氣第一風流的謫仙太白,那是真正以劍道上三十四重天的千古奇才,一劍憾五嶽的氣象名載史冊。除去最這耀目的劍宗謫仙,儒釋道三宗劍道高手也是頻出,每五十年南海都會舉行名劍大會,天下劍客新芽雛鳳大概也是一個甲子就湧現一批,劍道風流和崇劍風氣可見一斑。相比茂密繁盛的劍林,刀宗一脈如同枯黃死田,自從佛宗姬虛念大師圓寂之後,刀宗更是凋零了百年,不說是聖人,就連上那十六重天的半步聖人都不出了,倒是俗世中江湖中人愈來愈多,刀宗也常被諷刺為世俗宗門,刀宗魁首更是懸空至今。天下百兵,如同山嶽江海,都有各自運數命脈,俗世國度朝代和修行宗門的興衰最是複雜晦澀,牽扯的命理天數太多,刀宗衰敗,大概隻能說天意如此了。小木魚,你若有朝一日踏上修行,不去想那天才橫出的劍宗,安心練到去拚一個刀宗魁首的位置坐一坐,也不賴嘛!要知道,刀比劍更直接,自然不夠瀟灑風流,但刀是人類最早的兵器,狩獵、殺人都得用刀。劍客一輩子都不一定殺過人,但刀客出鞘,必然是為了取人性命的,這個道理我看是再簡單不過,但現在的修行界似乎是都快忘了。”
餘牧搖了搖頭,這些東西離他還太過遙遠,他低頭看著地上的那些細碎石子,不知道在想什麽。
老頭兒沉默了一會兒,飲了一會兒酒,突然說道:“小木魚,今日離去之後,不必再回來。”
餘牧抬起頭,靜靜等著下文,汪老頭淺笑道:“拿上這殺人刀,去宰了那人,隨後就去這地下送死好了!你若是死於地下,我也不會給你收屍,你就當成了那成千上萬個可憐奴童裏的一個,做那供奉的滋補。你若是成了,自然脫胎換骨有滔天福澤,離開此地之後,你自可去東海諸個宗門拜師,也可去大唐遊曆求學,那時候天高海闊便任由你飛了。”
汪老頭兒說罷,從懷裏掏出了一個破羊皮卷軸,交給了餘牧。
“這是老夫的百世書,我修的是諸子百家裏毫不出名的輪回宗,千年之前就已沒落,如今世上除了我之外,大概也隻有數個當年的師兄弟也在這塵世之中不停結印了。卷中開篇有我宗門的心法,不過不是什麽高深值錢的道藏,差不多也就夠你延年益壽強健身骨的作用,後麵就是老夫結印兩千三百年至今的每世每印的見聞與心得,你日後有時間可細讀一遍。”
餘牧接過卷軸,他不知道老頭兒為何像交待臨終之事一樣,他懵懵懂懂地想起老頭兒整天叨嘮的命數,他想,大概汪老頭和自己的命數,或許就到此為止了?自己是個福淺命爛的凡人,老頭兒幫了他這麽多,他心裏極為感激,但又覺得這輩子可能也報答不回來。餘牧沒覺得難過傷心,因為在餘牧心裏,汪老頭兒都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是真正的神仙,哪怕自己有一天死了,說不定汪老頭兒還會突然出現笑眯眯地說一句,喲小木魚,這就老死啦?他也不多想老頭兒的交待,原因很簡單,因為餘牧完全信任他,就像餘牧相信氾勝之一樣。
這世上,大概也就這兩個人,是永遠不會害自己的。
餘牧是個悶葫蘆性子,老頭兒雖然性子淡漠尖酸了些,但卻是個囉嗦叨叨的聒噪性格,這兩年的時光裏,最常出現的景象是汪老頭講起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餘牧坐在一旁聆聽,也不插話,老頭兒也不發問,更多的時候是自顧自的喋喋不休。
很多很多年之後,那個結印求長生的糟老頭兒沒有得長生,像萬千修行者一樣命脈枯竭之後身死道消,屍身葬在不知名處。而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則漸漸成長為一個世人隻能望及其背影的男人。
每過幾年,他會孤身一人來到東海道門酒窖深處的地下水旁,坐在老頭兒經常盤腿打坐的石頭上,擺上幾壇他自己釀的酒,依舊低著頭無聊地數著地上細碎的石子。偶爾舉杯敬酒,給那位最早如父後來又如師的老頭兒。
所謂師父,大抵不過如此二字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