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世間再無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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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輪流守著興慶殿,但實際上,裴寬這個左相如今基本上所有政務一肩扛,吳王李祗身為宗正卿也是事務繁忙,尤其是目前尚有廣平王妃崔氏母子三人先後“橫死”一事要追查,最終,真正在興慶殿中等待李隆基咽下最後一口氣的人,隻有擔著右相名義卻閑得沒事於的杜士儀。
當然,還得加上裴寬和李祗先後離去之後,被杜士儀召入殿中的仆固懷恩。
“原以為回來之後興許還能轟轟烈烈打一仗,沒想到竟然都是這些糟心事”
仆固懷恩是縱橫沙場的名將,打仗奮勇當先,也不是沒見過爭權奪利的腥風血雨,旁的不說,漠北仆固部以及夏州仆固部中,因為他那野心勃勃的父親乙李啜拔,也不是沒有掀起過大風大浪。可他何曾看過嫡親兄弟子侄之間,用上了從投毒到放火這些卑劣手段,甚至還不惜刺激臥病不起的父親,促其早死抱怨了一句後,他又很不得勁地問道:“大帥,咱們什麽時候能回漠北去?”
“怎麽,想念安北牙帳城了?”
“那裏天藍水清,草木繁盛,牛羊成群,子民淳樸,要打要殺全都會明著來,哪像這長安城中處處殺人不見血,不是陰謀陷害,就是暗箭傷人?”仆固懷恩生在水草豐美的夏州綠洲,長於朔方軍中,成名於狼山一役,以及安北大都護府北遷之後的一場場應戰,豪闊疏朗是他人生的主旋律,縱使和同僚下屬偶爾也有些小齟齬不痛快,比如和李光弼,但這卻無損於他的格調。所以,他很快就懇切地吐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話。
“隻要大帥點頭,回到安北牙帳城後,我便提槍四戰,葛邏祿、突騎施、黠戛斯,誰若敢擋我便斬於馬下,屆時為大帥一統漠北,和大唐分南北而治”
什麽叫做豪氣衝天,杜士儀算是見識到了。不論怎麽說,這都是在大唐都城長安興慶宮興慶殿中,可稱得上中樞的中樞,仆固懷恩卻在此大放厥詞要和大唐分治天下,而這裏除卻一個正在走向死亡的大唐天子李隆基,還有幾個宮人宦官。隻看這些人魂飛魄散的模樣,他就知道,仆固懷恩這番話對他們來說是多大的衝擊。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一會兒方才停了下來。
“懷恩啊懷恩,幸虧沒讓你回京當什麽十六衛大將軍,否則你不是悶死,就是死於奸人之手。”
他衝著那幾個仿佛覺得一隻腳已經跨入死亡的宦官宮人掃了一眼,這才淡淡地說道:“若是我日後在外聽到仆固將軍這隨口戲言,格殺勿論。退下吧。”
杜士儀知道仆固懷恩當著外人之麵說這話是何用意,因此也沒有多少殺心。見一於人等戰戰兢兢伏地行禮過後,慌慌張張魚貫而出,他方才來到了禦榻邊上。他也不去看李隆基是醒著還是仍在昏睡,自己先在踏板上坐了下來,隨即拍了拍身邊的空地,示意仆固懷恩就這樣挨著自己坐下。
“程千裏多半會借著此次勝局,請辭河東節度使一職。至於子儀,他似乎也打算留京,由渾釋之接掌朔方。我雖勸過他們,但未必能勸住他們的決意。”
在這興慶殿中漫談接下來的諸鎮人事,仆固懷恩卻沒有半點不自然。隻是,杜士儀說出的這兩個消息,讓他很有些意外。他和郭子儀既是至交,又是兒女親家,從沒想過郭子儀竟然會放棄朔方根本之地回京。而在河北和程千裏共事期間,他對這位膽子賊大的勇將亦是頗為契合,亦是沒料到程千裏竟會有意請辭河東節度使他不知道這會兒是該開口罵娘,還是該說別的什麽,隻能苦惱地抓了抓頭發。
“你若回安北牙帳城,我便舉薦奇駿節度河東。你若屬意河東,我便舉薦奇駿坐鎮安北。你二選一吧。”
河東岢嵐軍距離夏州仆固部不過一州之隔,到長安快馬加鞭亦不過數日路程,然而安北牙帳城卻在漠北,回一趟中原路途遙遠。仆固懷恩思前想後,最終卻是輕舒一口氣道:“安祿山這一番叛亂,我一個鐵勒人去節度河東,花幾倍的力氣還可能不討好,我還是回安北牙帳城張長史追隨大帥這麽多年,又曾經任過河東節度掌書記,他出鎮河東比我合適。大帥若是覺得他獨木難支,我把李光弼調回來輔佐他”
“你還不如明說,你和光弼的性子不合,擔心我若是不在,你二人會打起來”杜士儀打趣了一句,見仆固懷恩訕訕一笑,赫然默認了自己這說法,他就點了點頭,“把你長子仆固碭調去河東輔佐奇駿,至於光弼若是調回來,我需他彈壓那些河北叛將。再說,他是契丹人,他父親李楷洛至今還聲震契丹,在幽燕比在河東更合適。”
話雖如此,仆固懷恩仍是有些不死心:“大帥,我剛剛當著他們說的南北而治並不是空話,雖說這次為了平叛,抽調了安北牙帳城和同羅仆固二部的眾多軍力,可隻看安北牙帳城至今屹立不倒,無人敢犯,就可知大帥在塞外的威望大帥登高一呼,君臨漠北,這絕不是難事,而且必定眾望所歸”
“我知道你國學不錯,成語用得也好,不用在我麵前賣弄。”杜士儀哂然一笑,回頭看了一眼榻上一動不動的李隆基,見其雖說眼睛緊閉,但依稀能夠看到眼皮在微微顫動,顯然已經聽到了他和仆固懷恩的對話,他也不在意,回過頭後就繼續說道,“漠北基業雖是我一手奠定,但那裏和中原不同,各部有不同的風土人情,不可能合而為一共治,我也不稀罕一個大汗的虛名。更重要的是,對我來說,那裏已經沒有挑戰性了,你這個勇將反而大有可為。”
仆固懷恩頓時有些失望。他也跟著看了一眼天子,心中思量著禁苑那六千兵馬如果能夠聽從自己指揮,李隆基一死就殺出宮去,把十六王宅之中的皇族全都清洗於淨,到那時候硬逼杜士儀黃袍加身,這樣會有多少成功的可能性。可他還沒想到最後,就隻聽得叮的一聲,低頭一看,卻發現是杜士儀一指頭彈在他懷裏的金盔上。
“好了,別胡思亂想,派人去一趟政事堂,替我知會一聲裴相,高仙芝既然回來了,獻俘獻捷之事拖到新君登基再辦不遲,但先給我把杜廣元調回長安來。”
見仆固懷恩去了,杜士儀方才歎了一口氣。之所以不能隨隨便便篡唐自立,還有一個重大原因,那就是南方的巨大空白,他從前不是不想染指和兵權同樣重要的財賦,可出於實力至上原則,隻能先抓兵權,放掉江淮財賦,但今後就不一樣了同時,豐王李珙的死,郭子儀和程千裏的留京,崔五娘和固安公主的離開,這些消息都會漸次傳開,所有的因素都會被人掰碎了思量,足以⊥這場看似公正的賢王推舉往某個深淵的方向不停地滑落下去。
“陛下大可放心,縱使你去了,大唐一時半會還是在的。”杜士儀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隨即頭也不回地說道,“宗室王孫,絕不會亡於杜氏之手”
李隆基茫然睜開眼睛,卻已經無法扭動脖子,隻能依稀看見杜士儀的背影。盡管他的腦子已經不若從前那樣靈敏,可他當了幾十年天子,又豈會真的安心?他聽得出杜士儀的弦外之音,宗室王孫,隻會亡於李唐皇族自己之手,就如同他殺了自己的好幾個兒子和孫子一樣杜士儀這看似公平的推舉之法,卻讓近乎每一個皇子都參與到了這場爭鬥,即便未必人人手中染血,可隻要沾了這份參與過的因果,得到過大臣的推舉,異日新君的心裏便會多一根刺。
最重要的是,每一個候選的宗室都無法確定,某些信誓旦旦擁護自己的大臣是否真的投下了那一票疑忌的種子從種下開始,就無法解除。
杜士儀,爾真是天下第一
李隆基的身體突然劇烈顫抖了起來,巨大的痛苦從心靈席卷到了四肢百骸,到最後完全把他整個人給吞沒了下去。他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妃妾無數,兒女成群,可最終在這臨到終了的這一日,陪伴在身邊的,竟然是他曾經認為可玩弄於指掌之上的臣子,如今刻骨銘心的仇人他奮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麵前這個人,可那些蜂擁進殿的禦醫,那些宦官和宮人,卻把杜士儀給擋在了身後,讓他無法再看清那張即使下了九幽黃泉也要記在心裏的臉。
一聲呼喊把外間等候的禦醫等人都叫了進來,杜士儀自己卻已經悄然退到了大殿門口。
他曾經親眼見證了開元盛世,曾經親眼見證了開元天寶之交的群魔亂舞,也曾經見證了安祿山兵出漁陽,席卷河北河洛,直逼關中的鐵蹄軍威,更曾經親自領兵,將這一場本該肆虐天下八年的兵災平息了下去。而現在,他便要見證曾經自詡功業直追太宗李世民的李隆基之死。隻不過這一世,李隆基不會再過上幾年太上皇的淒冷生涯,亦不會因為李亨而得到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這個諡號,而被後世因避諱康熙而稱為唐明皇
世間再無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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