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下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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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筠宿醉醒來,心裏空落落的,當初分明是自己不跟著他走,如今塵埃落定,卻又這麽不想接受現實。七月裏成的親,想是早就圓房了吧。他為著宏圖大業,怎麽也不會委屈了沈青英。

    沈青英還真是比自己幸運不知多少。

    白日裏那麽多眼睛看著,陽筠不好怎樣,況且人來人往也是忙碌,吃過了晚膳,整個東宮就這麽靜了下來,忽然覺得十分難忍。陽筠讓印兒取了琴下來,在墊子上坐了,隨手奏出一曲《高山》來。

    四段《高山》在陽筠手中原可十分流暢,她卻故意加一些生澀的轉折在裏頭。彈了一遍覺得哪裏都不好,又彈一遍還是不好,直到三四遍過去才恍悟自己其實是害了相思。

    也不知他是不是還想著自己。陽筠想著,停了手發呆,可惜她方才的《高山》悲涼杳遠,沒有他的鐵骨錚錚、壯誌淩雲。

    陽筠苦笑著,鬼使神差地,竟奏出一曲《鳳求凰》。憶起往日點滴,想到周繹握著自己的手,陽筠曲中透出一絲愉快;轉而想到他此時定陪著沈青英,不覺弦澀音凝,苦楚一波又一波湧上來,終於完全蓋住了初時的歡樂。陽筠大慟,伏在琴上大哭起來。

    卻不知此時有人正站在台階下,盼著琴聲再起。

    不過片刻,陽筠忽然止住了哭,接過印兒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淚,摸了摸琴弦,慘然一笑,又奏出一曲《瀟湘水雲》。

    與水榭中那次不同,這次的琴聲裏從頭至尾都是抑鬱,即便山河壯闊也是不得誌,看過了錦繡江山仍舊心有戚戚,完全沒有了當初坐看風雲的淡泊。

    武承肅聽了不緊皺眉,雖然一直排斥彈琴的是陽筠這個想法,可不知怎麽,他似乎能看到她在他麵前撫琴,麵上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模樣,讓人見之生憐。

    陽筠早聽出自己的琴音有差,自嘲一笑,琴聲更加淒涼。曲畢教人收了琴,讓印兒扶著就往外走。

    “如今入秋,夜晚天涼,殿下還是不要出去了吧?”印兒勸了一句。

    陽筠笑著看印兒,眼裏又浮上了一層淚,印兒忙拿了燈籠和帕子,叫珠兒提個燈籠跟在後頭,從南邊正門出去,自有兩個力士在後麵不遠不近地跟著。

    八鳳殿與崇教殿北麵都沒有台階,隻南麵有二十四級,大殿四周留有丈寬的平台。本想往後頭花園裏走,不曾想才剛走下台階就看到邊上有人杵著,那人連燈籠也不打一個。

    印兒幾人嚇了一跳,陽筠卻一副早死早超生的樣子,看都懶得看一眼。

    “誰在那!”印兒喝道。

    聽見印兒的聲音,八鳳殿值守的侍衛和力士忙衝了過來,燈籠還沒照見人臉,卻聽見一個慢悠悠的聲音道:

    “太子殿下在此,不是賊人,都散了吧。”

    侍衛們哪裏來得及就散,雖然聽到說話就都住了腳,但就在薑華說話的工夫已經把燈籠照向兩人。見是武承肅,眾人忙跪下請罪,武承肅隻是一言不發。

    薑華見狀,知道太子是想跟陽筠說話,又懶得親自打發這些人,便又開口道:

    “無妨,無妨,太子殿下剛好路過,誰知道這麽巧,與太子妃殿下撞上了。都回去值夜吧!”

    眾人聽了,又告了罪,給武承肅和陽筠行禮後方才退下。

    陽筠也懶得理他,料想他不是來找自己的,反正跟他也沒說過一句話——除了成親當天不得不說的幾句請親禮。聽說是路過,她往西北方看了一眼,卻忘了若是往宜秋宮去,怎麽會在東邊的八鳳殿旁站著。

    武承肅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又見她往西北方瞟,隻道她彈琴當真是為自己。琴音不易有假,這點耳力他自信還是有的,陽筠分明是害了相思。

    隻是他從沒給她好臉色看,甚至想要害死她,她也分明知道他心狠,怎麽還能對他有相思意?

    如此想著,不免又想到新婚夜床單上的血跡,武承肅心中一陣煩悶。他隻覺得哪裏都不對,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強忍著不快,武承肅皺了皺眉,問陽筠道:

    “這麽晚怎麽還出來?”

    陽筠也忍著,勉強答了句:

    “出來看看月亮。”

    不說賞月,而說看看月亮,她還真是敷衍。武承肅忽然生出幾分興趣:

    “今日的月亮已經不圓了,還有什麽好看的?”

    “為什麽一定要滿月才能看?”陽筠說話的時候看著武承肅的方向,但眼神空洞,目光明顯落在了遠方。

    “我可以看看麽?”武承肅又問。

    陽筠一愣,他不是又想了什麽陰招吧?雖然周繹成婚,但她還沒到生無可戀的地步,妹妹的婚事沒落定,幾個侍女還在這裏,對於這個太子,她最好還是敬而遠之。

    見陽筠愣在那裏,武承肅竟神使鬼差般又問了一句:

    “我可以看看麽?”

    薑華也嚇了一跳,晚膳前還嫌棄陽筠嫌棄得不行,如今僅憑她一手好琴,再三要跟著去賞月,太子也太草率、太心急了些。

    他哪裏知道,武承肅聽的不是琴技,而是琴中的苦悶與相思,以為她對自己有意,免不了對陽筠有所改觀。隻是他也沒料到自己會追問一句,還真是失控了。

    他向來討厭自己失控。還不知彈琴的是不是她,竟然就對她和顏悅色了,這是哪一出?

    陽筠“噗哧”一笑,道:

    “太子殿下好興致!那月亮也不是在八鳳殿裏拘著的,殿下去了宜秋宮也不會耽誤,怎麽要問妾身能還是不能?”

    武承肅本就恨自己浮躁,見陽筠笑著打趣他,不禁有些著惱,但惱的不是陽筠,而是自己。

    “因太子妃方才說’賞月未必要滿’,故而好奇,想問個究竟。既然不便也就罷了!”

    “倒也不是不便,隻是不敢耽誤了殿下去宜秋宮。”陽筠語畢才想起去宜秋宮哪裏會走這條路,沒得繞了遠不說,經過的偏偏是她的寢殿。

    陽筠正猜疑著,武承肅倒先開了口:

    “今日事務繁忙,才剛得閑看了會書,本打算直接宿在崇仁殿,忽然聽見琴聲。方才是循著那琴聲過來的,可才剛走近,琴聲就沒了。”

    雖然周圍昏暗,但印兒、珠兒手中都提了燈籠,武承肅可以將陽筠的神色盡收眼底。果然,她遲疑了一下。

    “妾身閑著無事,隨便彈彈,想是吵到太子殿下了。”

    還真就是她彈的!武承肅心中驚訝,那樣的琴竟然是她彈的,純淨、出塵,偏偏又夾雜了相思和哀怨進去。

    或許以後,他可以留心觀察她,而不是不容分說就要置她於死地。

    陽筠遲疑則是因怕武承肅懂琴,恐他聽出自己有相思之意,稍加探查便可知她與周繹的故事,擔心連累周繹大業受阻。

    “從前倒不知道,太子妃的琴彈的這般好。”武承肅忽然道,聲音難得柔和了幾分。

    陽筠抬頭看過去,黑暗裏她分辨不清武承肅的神色,也不知他是不是懷疑自己與他人有私。陽筠心中一虛,抿了抿嘴,好半天才說一句“過譽”。

    武承肅將陽筠的窘迫看在眼裏,竟全然是另一種解讀。他借口還有事處理,轉身回崇文館去了。

    恭送武承肅離開後,珠兒輕聲問:

    “殿下還去花園嗎?”

    陽筠本想去圍湖邊上坐坐,看看水麵月光,被武承肅這麽一攪和,忽然不想去了。她抬起頭,盯著天上那輪已經殘了一塊的月亮,直到眼睛有些酸才收回視線,回頭看了看八鳳殿的台階,歎了口氣,幽幽道:

    “明兒一堆事要做呢。”陽筠說著,轉身上了台階,回寢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