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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神聖的節日,不是所有的人都配參加慶賀的。”

    “完全正確。”大佐說,“我們司令部今夜要舉行隆重慶典,司令長官要我來邀請幾位尊貴的客人。”他從旁邊一個提公文包的軍官手裏接過一個大信封,上麵印有兩個中國字:“請柬”。

    “領情了,不過我是不會接受邀請的。”英格曼神父手也不伸,讓那張請柬,在他和大佐之間尷尬著。

    “閣下誤會了,我的長官請的並不是您。”大佐說。

    英格曼迅速抬起臉,看著大佐微垂著頭,眉眼畢恭畢敬。他一把奪過請柬,打開信封,不祥預感使他患有早期帕金森症的手大幅度抖顫。請柬是發給唱詩班的女孩的。“無恥!”英格曼神父把請柬扔在地上。

    架著木拐的阿多那多撿起它,讀了一遍,楞了,再去讀。第一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遍他其實一個字也讀不進去,滿腦子都是“怎麽辦?完了!完了!……”

    “她們都隻有十二、三歲,從來沒離開過父母……全是孩子啊……”阿多那多說,他現在是一副乞婦的聲調和表情。

    “唱完之後,我保證把她們護送回來。”

    “沒有商量餘地。”英格曼神父說:“邀請被謝拒。”

    大佐笑了笑。他身邊士兵似乎看懂了他這笑,周圍出現一片微妙的聲響:槍、刀、肌肉都進入了狀態,都就緒了。“聖誕節,真不想弄得不愉快。”大佐說。

    阿多那多看看打算以命相拚的神父,對大佐說:“邀請來得太突然了。孩子們都沒有準備,總得給她們一些時間,讓她們換換衣服。要知道,這樣的儀式是必須洗澡西頭,換上大禮服的。”

    英格曼神父打斷他:“你以為他們真是要聽唱詩?禽獸需要聽唱詩嗎?”

    阿多那多趕緊用中文說:“拖延一小時,是一小時。”

    大佐說:“拖延是沒用的。”他猜出阿多那多的用心了。“電話也不必打了,線路已經被掐斷。”

    “您總得允許我們向孩子們解釋一下,不然這些小姑娘會嚇壞。都嚇壞了,還怎麽唱呢?”阿多那多說。畢竟在中國長大,他的思路曲折一些,也懂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周旋技巧。

    英格曼神父這才認為阿多那多是機智的:能拖多久是多久,拖延中或許會發生轉機。也許國際安全委員會會派代表來祝賀聖誕。或許某個西方報刊的記者會心血來潮,突然來此地采訪。奇跡若發生,也隻能發生在延拓的時間裏。

    大佐和身邊拎公文包的軍官低聲商量了幾句,轉向英格曼神父:“給你半個小時。”

    阿多那多見英格曼神父還想討價還價,迅速向他使了個眼色,同時說:“謝謝。不過請大佐先生把您的部隊帶出去,否則很難消除孩子們的恐懼。”

    大佐猶豫一陣,認為阿多那多言之有理,便向一片黃色吼喊一聲。眨眼間,日本士兵們撤出門去。

    女孩子們聽見了院子裏的對話。她們見英格曼神父和阿多那多走進大廳,全是滿臉空白。

    這種魂飛魄散的空白更讓英格曼神父心痛。他說:“孩子們,隻要我活著,誰也不會傷害你們,禱告吧。”

    女孩們慢慢坐到前排椅子上,垂下頭,閉上眼。英格曼神父知道她們的靜默是一片哭喊求救。

    阿多那多說:“我去一趟國際安全委員會。”

    “來不及了。”

    “你在這裏和他們周旋,爭取拖延到我回來。”

    “他們會讓你永遠也回不來!”

    “總比不去強!”

    “我跟孩子們一塊去。”英格曼神父說:“我盡最大的力量保護她們。”

    “沒用的!對這些畜牲,等於多送一條性命上門去。他們一天殺多少人,南京城一天死多少人?不明不白死你一個美國孤老頭兒,太簡單了!……”阿多那多大聲吵嚷,這是他頭一次用村野俗夫的嗓音和他尊貴的英格曼神父說話。

    天完全黑了。彌撒大廳裏所有的燭火傾斜一下,晃了晃,又穩住。英格曼神父回過頭,見玉墨和她十二個姐妹走進門。

    “神父,我們去吧。”玉墨說。

    阿多那多沒好氣地說;“去哪裏?”

    “他們不是要聽唱詩嗎?”玉墨在燭光裏一笑。不是耍俏皮的時候,可她俏皮得如此相宜。

    “白天就騙不過去了。反正是晚上,冒充女中學生恐怕還行。”玉墨又說。她身邊十二個窯姐都不說話,紅菱還在吸煙,吸一口,眉心使勁一擠,貪饞無比的樣子。

    “她們天天唱,我們天天聽,聽會了。”喃呢說。

    “調子會,詞不會,不過我們的嘴都不笨,依樣畫葫蘆唄。”玉笙說。

    英格曼神父看看玉墨,又看看紅菱。她們兩人的發式已變了,梳成兩根辮子,在耳後綰成女學生那樣的圈圈,還係了絲綢的蝴蝶結。

    紅菱把煙頭扔在地上,腳狠狠撚滅火星。“沒福氣做女學生,裝裝樣子,過過癮。”

    阿多那多心裏一陣釋然:女孩們有救了。但他同時又覺得自己的釋然太歹毒,太罪過。盡管是些下九流的賤命,也絕不該做替罪羔羊。

    “你們來這裏,原本是避難的。”英格曼神父說。

    “多謝神父,當時收留我們。不然我們這樣的女人,現在不知給禍害成什麽了。”玉墨說,“我們活著,反正就是給人禍害,也禍害別人。”玉墨又是那樣俏皮,給兩個神父飛一眼。她腰板挺得過份僵直,隻有窯姐們知道,她貼身內衣裏藏了那把小剪刀。

    窯姐們把能做暗器的東西全藏掖到身上了:牛排刀、水果刀、發釵。走運的話,一根發釵可以賺他一隻眼珠子。什麽樣的女子她們不會裝呢?羊羔一樣溫馴的女中學生也可以裝得維妙維肖。然後他們便放下警覺,打算美美地享用她們一場。牛排刀、廚刀、發釵在這當口亮出來。假如走天大的運,紮瞎他眼珠子之後再奪下他的武器,聖誕夜就變成狂歡夜了。

    窯姐們穿上白紗襯衫,黑色長裙的唱詩班的大禮服時,門鈴又被打響。女孩們發現她們真象一群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一人手裏拿著一本樂譜,以及一本燙金皮麵的聖經。女孩們和窯姐們匆匆看一眼,誰和誰都未來得及道別。

    書娟始終看著趙玉墨。她看見玉墨在用手絹擦拭口紅。她擦得又狠又猛,然後轉臉讓紅菱看看她。紅菱接過手絹,放在舌尖上潮了一下,替她擦去為聖誕夜精心描畫的柳眉。

    女孩們又開始閉目祈禱時,聽到阿顧大聲喊“等等,就來開門!”然後她們聽見沉重的鐵門打開。她們睜開眼,回過頭。又是一院子縱橫交錯的手電筒光柱,從窗簾的縫隙和破洞透進來。

    隻有書娟一人走到窗子邊上,看見十三個白衣黑裙的少女排成兩排,被網在光柱裏。

    排在最後的是趙玉墨,她發現大佐走到她身邊,本能地一躲。但又側過臉,朝大佐嬌羞地一笑。象個小姑娘犯了個小錯誤,卻明白這一笑就討到饒了。

    日本人給她那純真臉容弄得一暈。他們怎樣也不會把她和一個刺客聯係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