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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二十年
在夢裏,她還是我初遇她時的模樣,行色匆匆,手裏抱著許多課本,穿著紅白格子的校服從圖書館裏走出來,她走得很快,卻忽然抬起頭,小半張臉藏在課本背後,悄悄地、小心地瞧了我一眼。
A-1
昨晚,我又夢到了許真。
在夢裏,她還是我初遇她時的模樣,行色匆匆,手裏抱著許多課本,穿著紅白格子的校服從圖書館裏走出來,她走得很快,卻忽然抬起頭,小半張臉藏在課本背後,悄悄地、小心地瞧了我一眼。
就是那一眼,讓我豁然驚醒。
我有很我年沒有見過她,自然也沒有夢到過她。
我聽說每個人在年老的時候,都願意回首往事,回憶那些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但我正值盛年,怎麽會如老人一般,不斷回憶往事?
我披衣下床。拉開窗簾,窗外晨光熹微,樹上的小鳥像往日一樣聲聲啼轉。傭人們已經起床,在花園裏忙忙碌碌。金色的陽光流水似的溢開,鋪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七點整,我下樓吃早飯。
十多年來,我已經把自己培養成了一個作息規律的人。
當年還曾經笑話過爸爸和大哥那嚴苛的時間表,如今我也變成了這樣的人。並不是強迫症,隻是每天的事情太多,隻有把時間精確到分鍾來安排,才是最富有效率的做法。
如往日一樣,早餐很清淡,餐桌對麵的電視大屏幕上滾動著新聞。
張菲進屋,跟我匯報一天的工作。
匯報完她卻遲疑了一瞬,沒有像往常那樣離開,到車上去等我。
她向來利索高效,難得如此猶豫不決,我抬頭看她一眼。
“林董,”她說,“有一件事……”
“怎麽?”
她看向我,終於還是說了出來:“許真小姐明天回國。”
那一瞬間我忽然想起昨晚的夢來,不由得想:原來,那個夢應在今天。
B-1
我認識許真的時候,還在上高中。
很多人都覺得,中學階段是一個人一生最重要的幾年,但對我來說,也不過如此。順利地在校園度過了五年之後,我以為我的人生不會再發生什麽讓人驚訝的事情了。誰想到,會認識許真。
對許真最初的印象已經稀薄了,我想不起第一次見到她是什麽時候。這麽多年屢次回想也沒想起個所以然,後來有次試探地問她,她也隻是笑,並不答我。
她給我的印象,就像是畫畫一樣,是一層層渲染上來的。
最初是一張白紙,有人手持炭筆,在上麵隨意勾勒出的寥寥幾筆,那是微薄清淡的形象。之後一筆筆勾線,顏色漸次加深,單薄的顏色幹掉,再塗上色彩,畫麵在陽光下已顯得流光溢彩。
記憶中的她,和學校裏的其他女生不一樣,不論何時整個人都晶瑩剔透,宛如校園裏的清流。後來才知道刀子在上高中之前一直和父親奔波於世界各地進行考古發掘——難怪她身上沒有世俗之氣。
許多人修煉了一輩子都難以洗刷掉身上的都市氣息,她的人生經曆卻是反著的。
我並不想去招惹她,每次看到她隻是略微點頭。
可她麵對我的時候,總會麵紅耳赤。
我當然知道她那點小心思。我從小學習禮儀課程,又有著絕佳的直覺,關於從肢體動作和細微更好揣摩人的心思,所以看人一向很準。事情一目了然,她是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子,而我又是個特別適合幻想的對象。
喜歡我的女孩子很多,我其實並不為此自豪。女生們對我的愛意絕大部分是由我顯示的家世和光鮮的外表催生出來的,再輔以她們的想象力——於是產生出被稱之為喜愛的情緒。來時似一陣風,去時也似一陣風,當時認真得不得了,隨後忘得幹幹淨淨。
我不能控製別人的感情,但我決沒想到她會跟我表白。
喜歡我的女生很多,有膽量走到我麵前跟我表白的卻不多。
從這點上說,她很勇敢。
可能是和父親在野外探險的生活,讓她有了無畏的勇氣。
和我關係比較密切的異性,不論女孩還是女人,大都家世出眾,和我家之間有利益牽絆,說話也直來直去,有意向就直接開口,不會玩這種小情調的表白遊戲;而更多的異性則覺得我高不可攀。我知道自己在一般人麵前的形象——彬彬有禮的,有教養的,同時也是高貴的。
她垂下了頭,輕輕跟我說“跟我交往”的時候,晶瑩的臉龐緋紅過耳,但聲音清晰,眼神堅定。
我微笑。
勇氣可嘉。
A-2
每天七點半,我準時出門。
上車之前發生了一點意外,保姆從屋子裏走出來,小心翼翼地叫住我,“林先生,林越少他不肯下樓吃飯,也不肯去上課,正在大鬧。”
我臉一沉,他越大越驕縱任性,一點要求得不到滿足,就把家裏鬧得天翻地覆。在如何耍脾氣上和他母親如出一轍。
“那就押著他去。”
我上車後就在車子裏看文件,一份份批示。張菲拿過我簽字的文件,跟我匯報今天的事務和必須要見的人。我的助理加起來有四位,張菲是最勇幹的,極善於統籌時間,大腦猶如一台機器,每件事都記得清清楚楚。
父親退下來之後,是我和大哥主事,大哥接管海外業務,專心擴展,我則負責國內公司和投資事務。我要抓緊每分每秒做事。
時間總是不夠用,錢和權力唯一買不到的就是時間。
我準時到達辦公室處理今天的事情。九點時,助理敲了敲門,低聲說:“林先生,可以去醫院了。”
雖然我堅信自己身體健康,但每年都會在艾瑟醫學中心做一次全麵的身體檢查。艾瑟醫學中心不但有林氏的投資,每年還有大筆林氏的捐款用於對癌症研究。
本是例行公事的檢查,沒想到準備離開時卻發生了變故。合作多年的房院長叫我前往她的辦公室,鄭重其事地告訴我:“林先生,我們想再做一次複檢。”
我眼角一沉,“嗯”了一聲。
院長取過X光片,在桌上攤開,“我們發現,您的肺部有一片小陰影。”
那一瞬間,我忽然想到,是否有必要更改遺囑。
B-2
雖然拒絕了許真,但我沒想過跟她鬧僵。
那晚的泳池派對,不過是無聊之舉。
我母親早逝,爸爸一心一意忙著事業,全世界飛來飛去,和政客商人各色人等周旋;大哥在國外念書,最親近的人都不在我身邊。圍在身邊的親戚朋友同學,大都是有所企圖的。
但我並不討厭這種虛偽,世界上的事情本就如此。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比人更好的投資。
巴結依附你的人裏,未必沒有聰明人;伏低做小的那些人裏,也未必沒有實幹家;驕奢淫逸的人裏頭,也未必沒有冒險者。有一群忠實於你的人,是基礎;能和你平起平坐的人,則更要結交。
單槍匹馬的人不可能在這個社會裏生存的,你再強大都不行。
社會是個網絡,人際關係更是個網絡。經濟、政治、文化……各種關係盤根錯節,密密匝匝猶如一張巨網,互相利用,互惠互利,達到平衡,就可以維持林家勢力不敗。
我和林氏家族的每個人一樣,進入貴族中學,我需要有自己的社交圈。這要靠金錢和個人魅力建議起來。
讀書對我來說,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談不上多喜歡念書,但我很喜歡看到自己的分數遙遙領先,獨占鼇頭。林家人的驕傲,也體現在這裏。
學校中的考試分數從來不能說明一切,但隻有做到完美,那麽其他人才會聽他的話。
成績單上的全A是一道證明題的完美答案——優秀的頭腦、縝密的思考、超凡的學習能力,要想讓一幫家世和你相關無幾或者欲收入麾下的聰明人對你折服,最簡單省事的法子,就是要讓他們看到,在學習能力上,你比他們優秀得多。
圈子裏的人都出自世家名讓,擁有的太多,難免驕奢淫逸。虛無的青少年時光,無事可做的時候,少不了要無中生有地折騰點事情出來。
我不需要敵人,我需要合作者,而且,我完全不介意跟他們一起胡鬧,這挺有趣的。
在酒精和藥品的催化下,每個人都原形畢露。
好酒好色好賭好財,每個人都有軟肋,此時看清楚,以後想要控製他們,自然容易得多。
這不是一樁大事,但看在許真眼裏,大抵跟天塌下來了一樣。
她居然開始跟我作對。現在這種社會,但凡明智一點的人都知道知難而退,而她卻學不會。在我眼底,她的舉動無異蚍蜉撼樹,但是我覺得有趣。恨意這種感情從來都依附愛而生,她越恨我惱我,對我的感情也就越深。
我略微授意,自然有人對付她。
她百折不撓。
儲物櫃被盜就掛上兩把鎖;作業本被撕掉就重新做一份。有時在路上遇到她,她就氣鼓鼓地盯著我看,好像下一秒就會衝上來咬我一口。
我現在才真覺得她有點意思了。
A-3
回程的路上,我沉默不語。
很多情況都可能讓肺部出現陰影,但陰影的部位、性狀很關鍵,我很不幸遇到了最糟糕的那種。醫生保守地說需要活檢才能確定那塊陰影是什麽,並試圖跟我說,我最好盡快複檢,她說如果需要的話,今天下午就可以。
我的回答是“三天後”。
我相信自己具有臨危不懼的素質,能統攬全局,能同時解決諸多問題,有應付各種突發情況的能力,可我著實沒有想到,在三十五歲的這一年,會在一個毫無異樣的早晨,聽到“您的肺部可能長了腫瘤”這樣的話。
張菲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沉默半晌,問她:“林越幾點下課?”
“一個小時後。”
我對司機說:“去接林越。”
雖然已經是暑假,但林越被我要求去學藝術和幾門語言。我清楚對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這個任務過重,要求過高,但我當年也是這麽過來的,並不覺得有何不妥。我從來不喜歡學校,也不喜歡讀書,隻是喜歡成績優秀的感覺。
林越似乎沒想到我會來接他,我坐在車裏看到他在保鏢的陪同下從校門裏走出來的時候,別別扭扭,滿臉不情願。
我下了車,站在車門旁,叫他。
“林越。”
他循聲看到我,呆立在校門外,怔了好幾秒。我這才想到,這恐怕是我第一次到學校接他,難怪他會吃驚成這樣。
保鏢帶著他走到我麵前,我牽過他的手。他皺著眉頭,嘟著嘴,似乎有些不情不願,我看了他一眼,我知道這一眼的威力。果然,他這才讓我握著他的手。
“中午想吃什麽?”
他盯著我,也不叫我,仿佛我不是他爸爸而是外星人。
我本來想皺眉訓斥他一頓,但轉念一想,生生忍住了。
“今天下午沒有課,”我說,“陪爸爸去吃頓飯。”
他不做聲,隻是抿住了嘴,不情不願地跟在我身後。他不敢在我麵前反抗,隻能用愛答不理的態度來表達對我的憤怒。小孩子的仇恨啊,不可謂不深遠。
我頭一次意識到,我的一生都在忙碌,忙著工作,忙著投資,連坐車坐飛機的零散時間都在看文件,連結婚都隻用了兩天時間,我的每一秒鍾都是在跟整個世界打仗,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沒有時間去好好做一個父親。
B-3
高中三年,沒有一件事情超出我的計劃。我上了大學,就把高中時代的惡作劇拋之腦後。直到我在新生名冊上重新看到許真的名字。我記得她曾經說過,以後要和她爸爸一樣成為考古學家,所以我半點也沒有想到她會成為我的學妹。
看著新生名冊,我忍不住大笑出聲。
辦公室的其他人見了鬼似的看著我,麵麵相覷。
我笑著對他們說:“幫我個忙。”
我在昏暗的燈光裏看到她。她和兩年前一樣,非常精神。光線薄弱,可她看起來依舊是光彩照人,她所到之處,男生們都會死死盯著她瞧。我微笑著朝她走過去。
我不是聖人,我會兒子錯誤,有時還會做一些幼稚的事。
她曾經非常喜歡我,但我認為那隻是年輕女孩的一個夢,至於現在——我真想知道,這份喜歡是否還存在。我的本意隻是想逗逗她,做個小測試,看她對我的感情還有幾分。我並非不相信愛情的那種人,但我知道,愛上一個人是容易的,為愛情做出犧牲才是難得的。
我卻沒想到有人誤解了我的意思,用小偷的名義把她關了起來。
我並非想為這件事情辯解,毫無疑問,這件事應該由我來負全責,是我對她做過的所有事中最惡劣的一件。許真顯然也是這麽想的,不論真相如何,但都是因為我的小把戲。
我把她從地下室接出來的時候,她看著我,眼裏是心如死灰的情緒。
許真就像是她的名字一樣真實坦誠,不拘小節,大氣磊落而倔強。她並不掩飾對我的疏遠,我覺得這樣也不壞。我傷了她的心,她自然要躲開。道歉無用的情況下,我隻希望她不要憎恨我。但她沒有對誰說過我的半句壞話,在我準備出國讀書之前,她甚至送了我一份珍貴的禮物。
然而事已到此,說什麽也沒有用了。我隻想彌補她。
在國外留學時,我從安露那裏知道了她的父親得了肝癌。父親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我為她請來了最好的腫瘤醫生,有個醫生比什麽都管用。我當時不認為她會遇到經濟問題,從她高中時的吃穿用度來看,她家並不缺錢,而且她的父親作為著名的學者,保險應該也有的。
但她的父親最後還是去世了。我回國初見她時,發覺她瘦得可怕,並且正在為打工四處奔波。她以前略微有點嬰兒肥,臉頰鼓鼓的,非常可愛,但現在整張臉瘦成了瓜子臉,下巴尖尖的,很可憐的樣子。
我覺得自己必須要幫她一把。
A-4
吃飽了飯,林越很快就因了。我讓人送他回家。一頓飯他都沒跟我說話,簡直是遵從我的命令而吃飯,偶爾抬頭看著我,眼神也飄忽不定,大概還在生我的氣。
車子路過山茶大街的時候,我瞥到路邊的人影,心口一緊,兩個字脫口而出。
“停車!”
司機刹車太急,慣性就像是一隻巨大的手在我後背上狠狠一推,我前傾身體,往外看去。
沒錯,是許真。
她留著齊肩的短發,雙手抱著兩個巨大的超市紙袋,大概是東西太重,她看上去頗為吃力,肩頭的包都要滑下來了。我知道顧持鈞因為電影的緣故,兩個多月前就回了國,當時她沒回來——或許是因為孩子上學的事,直到昨天才回到靜海。
當年她和顧持鈞果斷地離開靜海,足足十年都沒有回來,這次肯出現在這裏,應當也是下了不少決心。
“許真。”
多少年沒見她的人了,她不複二十歲時青春飛揚的模樣,衣著樸素,抱著紙袋立在路邊,額頭布滿了細密的汗珠,看上去傻乎乎的。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唇動了動,許久也沒能說出一句話。道旁的車子飛馳而過,她騰出一隻手,捋了捋快要被風刮到眼睛裏的頭發。
她的女兒——那個叫顧竹的小姑娘看了我幾眼,又扯了扯她的衣袖,“媽媽,這位叔叔是誰?”
她這才反應過來,垂下了眼睫,我知道這是她在控製情緒。果然下一秒她對我露出微笑,“學長。”
我們倆之間曾經什麽話題都可以談,現在能說的卻不多。
“好久不見。”我頓了一頓,“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因為太久沒見到她,凝固。此時,當年的記憶和尷尬一並緩慢複蘇,我們的交談也變得愈發困難。
她微微笑起來,眼角的細微紋路一閃而逝,“昨天回來的。”她頓了頓,低下頭去跟顧竹說:“小竹,叫林叔叔。”
我不動聲色道:“舅舅可能合適一點。”
她一怔,又慢慢點了頭,“嗯,也對。”
顧竹歪著頭看我,又對我甜絲絲一笑,“您好,您就是每年給我寄禮物的那個林叔叔?”她和許真不太像,眼角眉梢盡是顧家人的影子,即使如此,我也覺得她甜美乖巧。看來,和我不一樣,許真是個成功的母親。
總不能在路邊待太久,我前傾身體問她:“我送你回家?”
她似乎沒想到,臉色有點複雜,“啊?不用了。我家也沒遠。”
他們住在她父親留下的公寓裏,的確是不遠的,並且我現在也沒必要和她爭執是否要送她回家的小問題。
我頷首,“既然你已經回來,我為你接風洗塵。”
她短暫地思索之後,點了頭。
“好。學長你事情多,你定時間。”
B-4
許真是個熱心得過了頭的人,我很早就發現這一點,但並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
但助人為樂到差點在火災中丟掉性命,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在接到安露的電話時,平生第一次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看到在醫院裏熟睡的她,我真不知道是應該揍她一頓還是揍我自己一頓。我遲鈍至此,非要等到在死亡線上掙紮過一次,才能把那些過往得失看得更清楚,意識到誰才是我不能失去的人。
如果說我的人生中有什麽意外的狀況,那一定是沒想到許真和梁婉汀是一對母女。因為沒料到這一點,所以也沒想到許真的生命會冷不防地出現一個名叫顧持鈞的男人,他令我滿盤皆輸。
我一直知道我父親有個紅顏知己,但我一直缺乏了解她的興趣。我心中最美的女人,永遠是我母親。父親身邊的其他女人,不過如此,我連梁婉汀的名字都不想聽到。
看外表,這位女導演算得上美麗。難怪我爸對她心心念念那麽多年。
話又說回來,比她更美的女人也不是沒有。她再怎麽美麗,也是個四十歲的中年女人了。女人最重要的是年輕,青春逼人的女子不必塗脂抹粉,整張臉也是靚麗的,在暗自也能發光。
但我到底不是我爸,他有他的審美,並且不容置喙。
我爸常說:“等你有了實力,才能在我麵前發表意見。”
我從大哥那裏知道她的事情。母親過世數年,如果父親再婚,按照慣例,繼母和我們兄弟間,多半又是一場財產的糾紛。
但很快大哥就放下心來,因為她不願意嫁給我爸爸,
因為爸爸多次求婚不成,我特地看了看梁婉汀的電影,大都很不錯。她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她不願意嫁給我爸爸。美麗的女明星是一回事,但美麗的女導演又是另外一回事。自己打拚天下的女人,和男人一樣堅定,不需要做蔓藤花,攀附在大樹的身上。
我看到過爸爸和她在一起,兩個人之間的話並不多,可空氣中彌漫的氣氛誰都能感覺到。
我當時哪裏知道,她會是許真的母親。
後來我想,這對母女,在骨氣上,真是像極了。
前幾天的某一次,我同許真通電話的時候,她忽然問我,當年是不是對她母親有什麽意見?
她完全搞錯了。
我對梁婉汀本人的意見不大,我生氣的,是我父親。
我不理解我那英明神武的父親為什麽會對著某個女人這麽執著,十年如一日,完全把我逝世的母親拋之腦後。要知道,爸爸在我母親逝世一年後,就開始追求梁婉汀了。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父親的心情。
因為單純的愛從來都不會長久,總要帶一點點仰望的崇拜,因為可望而不可即,才會心心念念,難以割舍。
A-5
我的身體狀況可能出現問題的事情迅速傳到了我爸爸的耳中,他叫我去問話,又勒令我帶著林越去。
他幾年前放手了部分權力,雖擔著主席職務,但不再負責具體事務,有更多的時間陪我的繼母。梁婉汀其實還很年輕,但身體想當差,她早年全部精力都投身在電影事業上——電影導演本來是男人的工作,她要打拚出自己的天地,獲得和男人同等的地位,那付出的努力是男人的三倍、五倍,甚至更多。她拚命工作,透支自己的生命,換來憔悴的軀殼。
所以這十多年來,她再也沒有涉足電影圈,而是轉身了舞台,執導了幾部不那麽累人的舞台劇。
爸爸和她現在住在城外一棟安靜的帶有大花園的宅子裏,時不時到市區一趟,倒是很有少年夫妻老來伴的意思。
我到的時候,被院子裏的熱鬧景象驚住了,三個小孩子在院子裏鬧作一團,嬉笑聲不絕,這地方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熱鬧了?隨後我看到許真和她的母親坐在一起閑聊。
準確地說,是她母親述說,而許真安靜地傾聽著。
我對他們打了個招呼,走過去。許真隔著鳳凰花架靜靜看著我,待我走近後才略一頷首道:“學長。”
她對我的稱呼一直沒變。梁婉汀對這個稱呼不置可否,對我身邊閃出的小腦袋說:“小越來了。”
許真躬下身,對林越親切地微笑,“小越,你好。”她對孩子態度親切,我想她真是個好媽媽。
我拍拍他的頭,“叫許姨。”
可惜林越隻是別扭地翻了翻白眼,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氣呼呼地說:“我又不認識她。”就像他每一次別扭時的模樣。
我一時有些尷尬,正想發作,許真卻對我笑著搖頭,“沒什麽,我家那兒個更糟糕,咦,跑哪裏去了?”
梁婉汀說:“阿修,你爸爸在書房裏。”
我閉著眼睛都能想到爸爸會跟我說什麽。果然,不外乎是皺著眉頭問我為何拖延,為什麽還不去複檢。
“我會去的。”
“什麽時候?”
我不喜歡被人逼問,但這人是我爸。
我冷冷回答:“我有數。”
爸爸的臉色同樣不好,“拖了三四天,你現在敢對我說有數?你什麽時候做事這麽拖延了?”
這的確不是我的性格。我隻是擔心,如果被確診為惡性腫瘤,我能不能忍受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都在想我是不是今天就要死了。
“你祖父六十七歲患了淋巴癌,治療之後,保持著樂觀的心態,也活到了八十。”爸爸平靜地說,“早一天確診,可以早一天確定醫療方案。一天都不能耽擱。”
爸爸思慮從來周全,會考慮到最壞的結果。
我第一次站在生死邊緣時或許會比現在更樂觀,但當年的汽車炸彈事件留給我的陰影還在,我有一陣子沒想起當年的事故了。可這次身體一出狀況,當年的場景仿佛還在眼前。
從書房走出來,我看到守在門外的許真,隻需要看她的表情,我就清楚,她也知道我的肺部有陰影這件事情了。
我比了個手勢,示意換地方談。
當年的默契猶在,我們繞著花圃慢慢散步,仿佛時光倒流。
我說:“我還沒有去複檢。”
她追問:“那你什麽時候去?”
我一直拒絕想起這件事情,可是,在她麵前可以說出來。
我不動聲色地問她:“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患上的是惡性腫瘤,怎麽辦?”
“就算是惡性,現在醫學發達,治愈率也很高的。”她表情誠摯,“學長,你不用想那些還沒發生的事情。”
“以前也不會想,現在……”
她揚起嘴角,真正綻開了微笑,“不,學長你那麽年輕。我相信你的運氣,你總是會化險為夷的。”
“希望真如你所說的那樣。”
她期盼地看著我,“那你什麽時候去複檢?”
“你什麽時候當起我爸爸的說客了?”
我本是玩笑,不指望她的回答。
但她搖搖頭,“不是。”
我說:“明天。”
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但表情頗有猶疑之色,半晌後仰著臉看著我,“學長,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陪你一起檢查?”和那天見到的素顏不同,她今天化了一點淡妝,看上去精神很好。
小孩子的嬉笑聲從遠處傳來,我沒有回答,慢慢抬起視線,看到顧家的雙胞胎在花圃的一角打鬧,顧竹跟在她的兩個哥哥身後一路小跑,林越孤零零地坐在台階上,看著他們。
許真沒再提起跟我一起去醫院的想法,忽然說:“小越很像你。”
“我的兒子,自然是像我的。”我說,“可惜脾氣大得很,你不要介意。”
她輕輕“嗯”了一聲,半晌後說:“因為他太孤單了。學長,你不打算再生一個孩子?”
我忽然笑了。許真捋了捋頭發,迷惑地看著我,片刻後也微微笑了。是啊,十年前的我們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我們會一起平和地敘舊並且探討養孩子的方法。
我心裏一動,忽然間我有了一個好主意。
B-5
自己有一家醫院的好處,是不但體檢過程很快,化驗的效率也很高。
我坐在會議室,心不在焉地看著新聞,活檢讓我胸口輕微發疼。電視上播放了什麽,我一個字都沒能聽進去。我知道自己的外表看上去一定是鎮定自若,莊嚴凜然的。但我同樣知道,沒有人在這樣的宣判之前還能維持內心的平靜。不管一個人多麽自以為勇敢和沉穩,認為自己不怕死,等到他真的要聽宣判的那一刻,也還是會恐懼。
我終於承認自己害怕,害怕一切屬於我的未來被疾病無情地剝奪。幾位醫生推門而入,我看到院長麵帶笑容,喜色毫不隱藏。
他說:“林先生,恭喜,腫瘤是良性的。”
我背過身去,把積壓在胸中的那口氣慢慢地呼出來。
我知道我又逃過一劫。我在危險的懸崖邊打了個轉,然後又回來了。雖然腫瘤是良性的,但手術還是要做的,安排在一周以後——剩下的事情就交給醫生討論了。
我離開醫院,下了樓,穿過大廳。
我走得很快,直到在醫院大廳中看到一個佇立在落地窗前的消瘦背影,她正遠眺窗外的景色,仿佛正在傾聽自然之外的聲音。我放緩腳步,可她仍有所察覺,下一秒迅速轉過身來,傾身看向我,小聲地問:“怎麽樣?”
我揚起眉梢,朝她走過去。
窗外的陽光籠罩了她的全身,連頭發都在閃閃發光。
她盯著我的臉許久,忽然低下頭,小聲說:“你沒事就好。”
我感喟良多,想起當年火災之後,我就這麽站在她的病房裏,固執地站著,等她醒來。十年之後,這幕場景徹底調換。
“雖然是良性的,還是要開刀取出來。”
她說:“這,無大礙吧?”
“所說是。”
聞言她笑得很開心。她笑起來眼角已經有了細紋,但含笑的眼神和當年一模一樣。
“小越還聽話嗎?”
“嗯,很乖巧。”
“乖巧這個詞無論如何也不能用在他的身上。你不用給我麵子,把話說得那麽客氣。”
她笑了,“沒那麽嚴重,小越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我家雙胞胎比不了。”
“他是聰明得太過頭了。”
“聰明從來都不會過頭。學長你管小越管得太嚴厲,要求太高了。”
“你不管孩子。”
“隻要不出大錯,我都放任自流。”
“真的?”
她抿了抿嘴角,“好吧,說實話,是真的管不過來,能讓他們每天幹幹淨淨地出門,我都謝天謝地了。”
一個孩子已經上我頭疼了,養三個孩子的辛苦我也不是不能想象。何況他們也沒有傭人。
“我不是說管太嚴完全不好,每個孩子都有他們自己的性格,每家都有自己的家教模式。但學長,你可能自己沒意識到,小越很崇拜你。”她凝神想了一想。“你可以盡量多陪陪小越。因為他媽媽也不在身邊。”
我回答:“我會的。”
我看著她,“一起去吃飯?我說過要為你接風洗塵的。”
她征求我的意見,“我把孩子們叫出來?”
“好。”
END
許真離開後的第三年,我也結了婚。對那時候的我而言,我誰結婚都沒有關係。對方和我家家世相當,是一門標準的政治婚姻。後來林越出世,日子流水般地過去。
掌控一個商業帝國很耗時耗力,我必須每分每秒都工作,所以陪著家人的時間不多,卻被我的妻子認為我是在逃避她——我看不出來她有什麽可逃避的。經過一些毫無意義的爭吵之後,我們的感情很快淡漠下來,自然而然地分居了。
明明什麽都不缺少,可養育孩子仍非常辛苦。和母親分開,讓林越覺得很不適應,他總是糾纏著問我“為什麽?”
成人之間的事情,很難解釋給他聽。
他的母親對我怨言不少,因此我不喜歡他去他母親那裏。父母的偏激觀念對孩子的成長沒有好處。而他又特別聰明——這點是遺傳自我,聰明的孩子犯下的錯誤往往比普通孩子更嚴重,對林越,我越來越感到無可奈何。
所以,我把林越托付給了許真,拜托她照顧林越一陣子。我和何子璽雖然還沒有離婚,但林越也和單親家庭的孩子差不多。他的確太孤單了,如果和顧家的三個孩子多待一待,也許會變得不那麽乖僻倔強。
許真會在靜海待到十月,這段時間,我每天早上讓傭人把林越送到顧家,晚上再接回來。
起初我以為林越會反對,實際上他反對了幾天,也惹了一些麻煩,但一段時間後他就能接受這件事情了,而且大部分時間都會乖乖去顧家——我慶幸自己的選擇。
但不論怎麽樣,許真總是要離開的。
她離開的時候我沒有去送行,隻是坐在辦公室裏,批複著助手送來的文件。我很清楚,我和她永遠無法相濡以沫,又無法相忘於江湖,那唯一的辦法,就是各安天涯。
她和顧持鈞一起去了歐洲不再回來,而我永遠矗立在原地,在靜海的高樓上眺望她遠去的痕跡。
真正的愛情,往往一生隻有一次。
我現在終於明白了這句話。
你來過,我知道。
我愛你,我清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