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鹹陽古道音塵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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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夜受了風寒,薛嬋當夜病倒,高燒不退,幾度昏闕。玉階館裏伺候的人不敢怠慢,奏報了皇後,皇後一麵命禦醫進宮診脈,一麵換了衣服往觀海亭而來。
所謂觀海亭,實際上是太液池中蓬萊島上一座書齋,因四麵臨水,視野開闊,到了夏天風荷並舉,蘆葦搖曳,既清幽又熱鬧,最為皇帝所喜,因此便將自己的禦書房設在此處,不見外臣的時候,多數在這裏批奏折。
蓬萊島與岸邊有一座漢白玉橋相連,皇後才走到橋邊,遙遙看見秦固原守在觀海亭外,就知道來對了時候。此時正值午後,皇帝素來有午休的習慣,通常隻能在勤政殿小寐,但因中秋前後的事情忙得告一段落,若無意外,應該會在這裏多睡會兒。
皇後不讓秦固原通報,自己親自悄悄推門進去,果見皇帝靠在臨窗一張竹榻上閉目養神。皇後望了望,知道皇帝沒睡,便在榻邊的椅子上坐下,耐心等待。
“有事兒?”皇帝聽見聲響,沒有睜眼,沉沉地問。
皇後輕聲笑道:“陛下怎麽還在風口睡,身上也不蓋著點兒。”
皇帝猛地睜眼,沒想到眼前竟然是皇後,眨了眨眼,笑起來:“你怎麽來了?來,坐過來。”一邊說著,一邊坐起,拍了拍身邊的榻。
皇後是皇帝的發妻,十幾年的夫妻,熟不拘禮,便依言而行。順手握了握皇帝手,有些擔憂:“手怎麽這麽涼?”
“老毛病了,又不是今日才有,大驚小怪。”皇帝抽回手,倒拎起一旁椅子上搭著的一件長衫,為皇後披在肩上,“這兒風大,小心著涼。”
“既知道風大,陛下為何還在這裏躺著?又是竹榻,萬一病了可怎麽了得。薛妹妹都病成了那樣,如今您要再有個頭疼腦熱的”
“她病我就得病?”皇帝淡淡地問,又覺得荒唐,笑斥:“什麽道理!”
皇後仔細打量他的神色,見他臉上波瀾不驚,揣測著他話中的意思,笑道:“我可不敢這麽咒陛下。隻是這幾日薛妹妹病得厲害,我這心裏牽掛著放不下,無非順嘴渾說,還請陛下恕罪!”
“恕罪?”皇帝沒好氣地看著笑吟吟的皇後,“你這有個認罪的樣子嗎?不過一句話,有什麽好恕的?不恕,記著。”
皇後怔了怔,見皇帝唇邊忍笑抿出的細紋,這才知道他是在說笑,忍不住輕輕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嗔道:“已經是天子了,還開這種玩笑。”
皇帝順勢環抱住她,輕輕搖晃著歎息:“少年夫妻老來伴,阿庭,別看著現在熱鬧,到老了,怕是隻有你作伴咯。”
皇後聽他語意中終究帶著些許傷感,猜度他不方便問,便自顧自絮絮地說起來:“薛妹妹也真是,自己那樣的身子骨,也不知道愛惜。這入了秋,晚上氣寒重,她也不知道哪裏去坐了半宿。照我說玉階館的宮人們都該打,竟然到了醜時才發現不妥,等找到人,早就不省人事了。他們不敢立即來回,自己又是攏碳又是薑湯地折騰到天亮,眼見沒救了才來稟報。禦醫看過了,說是原本倒不傷大體的毛病,就是讓盆碳給壞了事兒,如今雖然人救過來了,到底傷了元氣。隻怕到過年都好不了呢。”
皇帝靜靜聽著,並不打斷。見她說完了,點了點頭,說:“那日原說從美人中選一位賜封華嬪的,我看崔美人很好。”
皇後料不到他對薛嬋的病不聞不問也就算了,竟然舊話重提,說起候補華嬪人選來,聽這意思,竟似是等著薛嬋一咽氣就立即補缺似的,不由暗暗心涼。勉強笑道:“崔霞麽?她是極好的,可惜薛妹妹一時還咽不了氣。”話一出口,便驚覺太過分,心中惴惴地偷眼瞧他,他卻似乎全然不覺,神色如常,就如壓根沒有聽見這話一般。
一時間皇後也覺得無趣,便想起身告辭,皇帝卻似乎突然想起什麽來,叫住她:“阿庭”
皇後停住等他吩咐,不想他卻又擺擺手,“這事兒一時說不明白,等我去你那裏細說。”
皇後莫名其妙,不曉得還有什麽話是皇帝也無法開口的。她心裏不痛快,回到鳳棲宮也懨懨的,恰逢薑貴妃來問安,便拉著她將皇帝的話轉述了。剛說了兩句,皇長子鴻恪來問安,便停住了話頭。
長子鴻恪是皇後親出,今年十四歲,聰明英武,皇帝常說他頗有太祖皇帝之風。皇帝子嗣豐茂,鴻恪之下尚有四子三女,雖然尚未立儲,但因鴻恪是嫡長子的身份,本身又深得君心喜愛,沒有人懷疑將來繼承大統的將會是這個天之驕子。
跟鴻恪一塊兒進來的還有皇次子鴻樾。鴻樾隻比鴻恪小半歲,是趙頤妃所出。上一年趙頤妃病故,皇後便將鴻樾接到鳳棲宮與鴻恪一同撫養。兩個孩子身量相差無幾,一同牽手進來,見了皇後齊齊下拜,起身見薑貴妃在,又再跪下見禮。
薑貴妃連忙把兩個孩子拉起來:“這麽多禮做什麽,我一日來娘娘這裏三四次,次次見了都這麽跪來跪去,哥兒幹脆連書都別讀了。”
皇後笑道:“你別攔著,這是應該的禮,不能因為熟就廢了。”
薑貴妃於是又問兩個孩子書讀得怎樣,又闖禍沒有。鴻恪笑道:“我比不上樾兒,今日師父才剛開始講公羊,他已經將經文都背了下來,害的我挨師父板子,說不如弟弟勤奮。”
鴻樾十分靦腆,麵紅耳赤地辯解:“哥哥事情多,又要跟在父皇身邊學政務,又要出宮去勘察府邸,哪裏像我這般清閑,不也沒別的消遣。”
薑貴妃聽得咋舌,笑道:“聽見沒,原來竟是打發功夫的消遣。若是天底下的舉子們都像樾兒這般,來年春闈你父皇怕是就沒狀元可點了。”
鴻樾不以為然:“怕什麽,大不了我去考個狀元來。”
十三四歲,正是半大的孩子,一本正經說出這樣荒唐的話來,惹得皇後和薑貴妃一起大笑起來。薑貴妃拉著鴻樾愛不釋手:“這麽個好孩子,可惜命苦,小小年紀就沒了娘”
一句話惹得皇後頻頻拭淚,鴻樾也黯然神傷。鴻恪一把拉過鴻樾,擋在他身前,大聲說:“誰說沒娘,母後不是娘麽?娘娘也是啊。有母後和各位娘娘們疼愛,兒子們怎能說是命苦呢?”
薑貴妃自知失言,連連賠笑:“是我說錯話,還是恪兒明白事理。”
皇後頗不讚同地同薑貴妃說:“再有理也不能這麽對長輩說話,你還慣著他,越發沒體統了。”
又說笑了一會兒,薑貴妃告辭出來。隨她來的侍女葵兒剛跟鳳棲宮的宮女閑話完,一路陪她往回走,察覺主人似乎心情不佳,試探著問:“娘娘,要不然先不回去,別處轉轉?”
薑貴妃四處望望,見離玉階館不遠,於是說:“要不然去看看薛妹妹的病怎麽樣了。”
一邊說著,抬腳就要走,不料被葵兒拽住:“娘娘還是別去的好。”
“這是怎麽話說的?禦醫不也說了嗎,她無非是體虛氣弱沾了炭氣,又不會過人,怕什麽。”
葵兒四處瞧瞧,見沒旁人,這才拉著薑貴妃低聲說:“皇後身邊的映袖說,咱們這位薛嬪娘娘,隻怕是失寵了。今兒皇後娘娘跟陛下說起她的病,陛下不但一句過問的話沒有,還說如果死了就讓崔美人補位呢。”
薑貴妃心中一寒,想起皇後和自己沒有說完的話,似乎也是這個意思,不禁慢下腳步。皇帝這次的涼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後跟她說的話裏雖然沒有這麽直白,也不會非議皇帝,但話裏話外多少聽得出些不滿。想來皇後也覺如此有些過分了。唇亡齒寒,這兩年薛嬋這麽得寵,也不過落個這樣的下場,誰知道以後自己會不會比她更慘。畢竟,論得寵,她不如薛嬋更有一點不如皇後,她沒有兒子。
薑貴妃無所出,這一直是她的心病。今日見了鴻樾就更挑起了心事。趙頤妃過世後,她幾次向皇後提起,想要將鴻樾過繼到自己膝下,但皇帝遲遲沒有鬆這個口,此事便不了了之。如今看著薛嬋突然失寵,竟然連死活也不顧了,他日若是自己不知哪裏得罪了皇帝,隻怕也是一樣下場。
這麽想著,薑貴妃已經打定了主意,不理睬葵兒的阻攔,朝玉階館走去:“去看看怕什麽,陛下不也沒奪了她華嬪的封號嗎?”
葵兒攔不住,隻得跺跺腳跟上去。
薑貴妃走進玉階館,隻見四下裏靜悄悄的,一個人都見不到。自打中秋之後,玉階館就突然冷落了下來。慢說平日往來頻繁的嬪妃們推三阻四再不往來,就連此處伺候的宮女太監們也都懶散怠慢起來。薛嬋病在床上,若不是還有皇後過問,這些下人怕出了事兒擔責任,隻怕連個端茶遞水的人都沒有。
葵兒腿腳快,先跑進去看了一眼,捂著鼻子退出來,“娘娘裏麵氣味不大好呢,還是別進去了。”
薑貴妃也有些猶豫,正不知該不該進去,裏麵傳出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連連綿綿,竟似要將肺腑都咳出來一樣。薑貴妃再顧不得別的,快步進了屋。
因為關著窗,屋裏有些暗。隻有陽光穿過窗棱透射進來,被分割成一條條光柱。穿過在光柱中飛舞跳動的微塵,依稀能看見床邊靠著的薛嬪。
薛嬋正昏昏沉沉咳嗽著,突然聽見通報:“貴妃娘娘來了。”
她連忙支撐著起身,被薑貴妃趕過來按住:“快別起來,好好躺著。”
薑貴妃示意葵兒將窗戶打開,新鮮空氣流動,屋裏的異味去了大半。
薛嬋的咳嗽告一段落,喘著氣伸手去夠床邊幾上的茶碗,薑貴妃連忙捧了讓她喝水。
好容易喘息略定,薛嬋自嘲地笑了一下:“倒讓娘娘來伺候我,薛嬋怎麽當得起。”
“說這些做什麽,自家姐妹,你還病著,理應我來照顧。隻是你病了這些日子,今日才來看你,我心裏過意不去的很呢。”
薛嬋微笑:“娘娘肯來,已經是天大的恩情了。我這裏除了皇後娘娘,早就沒人肯來了。”
“她們那是怕來了讓你煩,不像我,我臉皮厚,不怕你煩我。”
薛嬋被她說得忍不住笑起來,一笑,便又咳嗽起來。薑貴妃連忙幫她捶背遞水,又是好半天才停當。“這回要怪娘娘,惹我笑出這許多麻煩來。”薛嬋輕聲說笑。
薑貴妃倒怔住了。
自打她進了這屋子以來,薛嬋就一直在笑。境遇已然這般不堪,竟然還能開玩笑,這實在是始料未及的。進來之前準備的一肚子安慰的話反倒不好說了,薑貴妃想了想,索性單刀直入。“妹妹到底是怎麽了,惹得陛下生這麽大氣?病成這樣也不肯來看看。若是言語上有過失的,好歹陪個不是,認個錯。陛下那麽疼你,稍微勸勸也就消氣了。”
薛嬋淡淡搖了搖頭:“隻怕是消不了了。”
“為什麽?”
“若是薛嬋真做了什麽錯事,總能改了讓陛下息怒。可是我什麽都沒做,這就難了。”
薑貴妃驚訝:“真就這麽喜怒不定?”說完立即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皇帝再怎麽天威難測,也不該說出喜怒不定的話來。好在眼前隻有這個失寵的嬪妃,量她也沒有餘力將這話傳出去。
薑貴妃略坐了坐,自覺不宜久留,在葵兒不斷催促下起身告辭:“妹妹且歇著,等你病好了,再來看你。”
薛嬋看她將要離開,不知如何突然升起依戀來,不由自主喚了一聲:“娘娘”
薑貴妃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薛嬋想了半日,終究說出四個字來:“再來看我。”
薑貴妃驀地眼眶一濕,但覺薛嬋此刻目光無比明亮,渴切地望著她,剛才的恬淡蕩然無存,那神情中的渴求脆弱,令人觀之神傷。她有些狼狽地點了點頭,“你放心。”
從屋裏出來,薑貴妃看了看玉階館冷清的庭院,沉下臉來,吩咐葵兒:“去把管事兒的給我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