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暝色入高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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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崇善第一次跟著薑貴妃來玉階館,就把薛嬋嚇了一大跳。

    見薛嬋死死盯著何崇善頭上包裹的傷口,薑貴妃笑道:“這是新到我宮裏何公公,你叫他小何就行。”

    薛嬋收斂心神點了點頭,算是招呼過,望著薑貴妃笑:“今日怎麽不是葵兒姑娘跟著來?”

    “病啦!”薑貴妃無奈地歎氣,“葵兒這丫頭,又伶俐,又貼心,有她跟著我自然省心。就一點不好,簡直就像個玻璃人兒,一不留神就涼了熱了的,身子不知比多少千金小姐還嬌氣。我就說她啊,小姐身子丫頭命。真真是金貴呢。”

    “莫說是丫頭,便是姐姐家的貓兒狗兒也比旁人家裏的人要金貴。這倒是姐姐的福氣呢。”

    “什麽福氣,無非晦氣罷了。”薑貴妃沒好氣,“統共就這麽一個趁手的,我日常穿得用的都是她掌著,這一病了第一件不方便,就是這些瑣事。幸好小何也機靈,竟比我那兒其他幾個丫頭更伶俐,別看隻剛來了兩三天,已經多少擔起葵兒的一些事兒了。”

    薛嬋因了這話才又敢正色打量何崇善。這是一個看上去剛過二十的年輕內侍,身形瘦高,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斯文有禮,一直都謹慎地低頭看著足尖,就仿佛這兩位娘娘所談論的,與他本人毫無關係一般。

    薛嬋有意引他說話,問:“你今年多大了?哪兒的人?”

    何崇善連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這才回答:“奴婢今年二十一,是朔州人氏。”

    他的聲音清亮明澈,卻與那一晚的那人全然不同。薛嬋心中疑惑,不知是這本就是個巧合呢,還是當日他並沒有用真聲。一抬頭見薑貴妃瞧著自己笑,隻得將心中疑惑放在一旁:“看上去卻是個斯文人,你讀過書?”

    “妹妹太小瞧人家啦。”薑貴妃笑道:“小何是我從內史監調來的。人家可是個大學問,若不是進了宮當差,放在外麵,說不定就是個狀元榜眼什麽的。”

    “娘娘過獎了,奴婢不敢當。”何崇善靜靜地回答,頗有些榮寵不驚的味道。

    薛嬋看著暗暗點頭。她不相信葵兒真的生病了。何崇善越是如此雲淡風輕,她心中就越是確信一些事情。薑貴妃不會平白無故把他帶到自己麵前來,用意無非是警告兼安撫。薛嬋相信,那天晚上即使沒有出現意外,即使真的就那樣了,今天也一定會在薑貴妃的身後看到這個年輕的內侍。

    “說起來,再過幾日就是臘八了,昨兒夜裏就讓人泡了米和紅棗芸豆,今早起來我親自煮了些臘八粥,姐姐嚐嚐?”薛嬋不動聲色地揭過何崇善的話題。

    “那自然好。”薑貴妃已是熟不拘禮,衝玉鍾吩咐:“給小何也弄一碗來,讓他見識一下你家娘娘的手藝。”

    “這可要臊死我呢。”薛嬋笑道:“哪裏稱得上手藝。說起來不過是進宮前每年必要做的功課。”

    薑貴妃拉過她的手翻來過去地瞧:“你說說,怎麽就生了這麽雙巧手。去年瑨妃娘娘養了小公主,你送的那個裹布上的荷花,可是親自繡的?”

    說起這個,薛嬋是真的不好意思:“那都是鄉下的手藝,比不得姐姐那個。”

    “那是我家裏從江南請來的繡娘繡的,要我說,比不上你這個才是真呢。”

    薑貴妃出身鳳翔薑氏,也是世代簪纓的大族。本朝最著名的靖邊侯薑衍算來是當是她的叔父輩。薛嬋曾聽皇帝說起過,當年靖邊侯壞事時,光是從府裏抄出來的上古青銅禮器,便有足足三百餘件。禮器不同於其他豪門的傳世珍寶,那是自古以來,曆朝曆代身為欽天監的薑家人陪同天子祭祀天地山川神靈所用的法器,千百年積攢下來,自然數量驚人。

    自靖邊侯壞事後,薑家在朝中的餘脈漸漸隱退,隻餘了薑貴妃父親這一支仍然在鴻臚寺充任大祭酒。鴻臚寺主管與四夷海外諸國往來交往,需要常備上等冰絲羅絹之類的禮品,尤其以江南廬州的廬繡為最主要的禮品。想來薑貴妃所說家中請的江南繡娘,便是繡廬繡的。

    說到禮品上,薛嬋自然有了話資,吩咐飛霜:“去把我準備的那個軍袍拿來。”

    飛霜聽命去了,不一會兒捧著一個絳紫色的軍袍出來,交與薑貴妃看。

    “呀,這是什麽?”薑貴妃細細撫過軍袍上細密的針腳,嘖嘖稱奇:“這是妹妹做的?看看這針線功夫,當真是針工局那群廢物拍馬也趕不上的。”

    “姐姐快別笑話我了。我是想著再過兩日恪哥兒就要出發了,咱們姐妹好歹該有些表示才對。所以這兩日趕了兩件活計,姐姐若是還沒有備下給恪哥兒的禮物,又不嫌棄妹妹的手藝,這件就拿去送給恪哥兒吧。”

    這倒是出乎薑貴妃的意料,“這這樣不好吧?到底是妹妹心細,想得到這許多。其實我也有準備禮物,但無非是些錦囊吊墜之類的玩意兒,卻沒有妹妹這個心意重,手藝好。”

    “姐姐要不嫌棄,就拿去吧。”

    薑貴妃倒真是喜歡得緊,卻又有些不好意思:“可若給了我,妹妹你”

    “我還有呢。”薛嬋向玉鍾使了個眼色,玉鍾進到內室去,不一會兒捧出一套杏黃色的護臂來,“這個正好跟姐姐的配成一套。”

    薑貴妃接過來細看了,隻見護臂上用隸書繡著“千秋萬載,福光鼎盛”八個字,不禁點頭,“果然是好東西。”

    薑貴妃本就有意籠絡薛嬋,見她將一切都打理妥當,便不再虛辭客套,兩人約定了午飯後,一起去鳳棲宮。

    不料到了鳳棲宮門外卻連一個人都沒看見。平日裏,鳳棲宮作為中宮,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即便後宮中其他嬪妃不來請安探望,也有宮中各部的管事的人來請安回話,往往要到用過晚飯後才能稍微消停一點兒。此時剛過了晌午,正該是鳳棲宮最熱鬧的時候,卻如此冷清,總該是有些不尋常的事兒。

    薛嬋猶疑:“要不然咱們下次再來?”

    薑貴妃卻拉起薛嬋的手:“無妨,且進去瞧瞧再說。”

    院子裏靜悄悄的,依然沒有人。兩人為難起來,不知道該不該發聲詢問。正猶豫間,突然聽見裏裏麵一聲脆響,似乎是花瓶摔碎的聲音。薛嬋還有些發愣,薑貴妃卻毫不遲疑立即拽著她就往外走,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誰在外麵?”裏麵發問的人竟然是皇帝,薛嬋也吃了一驚。聽那聲音中似乎隱約帶著怒氣。她不願意與皇帝碰麵,卻又不敢不答話。

    那邊薑貴妃已經跪下,朗聲回話:“臣妾和華嬪來給皇後娘娘請安,不知陛下在此,請陛下恕罪。”

    裏麵一時間沒有回應。薛嬋別無選擇,也學著薑貴妃的樣子跪倒。過了一會兒,有人從裏麵出來,正是皇帝身邊的秦固原。薛嬋低下頭,隻看見秦固原淡褐色的衣擺下,一雙牛筋底子的靴子來到自己麵前略停了停,轉向薑貴妃而去。

    “兩位娘娘請起。”秦固原的聲音清亮,卻並不尖刺,與一般的內侍很是不同。“陛下問兩位娘娘為了何事而來?”

    竟然不是皇後身邊的人來問,薛嬋和薑貴妃不由自主地朝對方看了一眼,心裏都是同樣的念頭,隻怕皇後這裏真有大事發生。於是兩人心中同時掠過相同的想法,此時最好不要攪進去,還是盡快脫身的好。

    “我們是想著恪哥兒眼看就要啟程,華嬪妹子備下了禮物與我一起送來,這既然來的不是時候,不妨遲些再說。煩請秦公公請轉告陛下和娘娘,我們這就回去了。”

    秦固原卻不讓她們離去,隻是微笑著道:“兩位娘娘且請稍候,待奴婢先回了陛下,看看他的示下可好?”

    他雖是詢問的口吻,卻並不容置疑,衝兩人點了點頭轉身進去。

    薛嬋和薑貴妃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心中忐忑。隻覺秦固原這一去,竟似沒有回來的時候,在不安中等待總是漫長得令人無法呼吸。薛嬋心中另有顧慮,她實在無法在此刻麵對皇帝。

    總算,腳步再次響起,秦固原笑吟吟出來:“陛下的意思,華嬪娘娘先回去,貴妃娘娘請跟奴婢進去。”

    薑貴妃一怔,十分無奈。薛嬋倒是鬆了口氣,將手中的護臂交給薑貴妃:“那就麻煩娘娘替我轉交了。”

    秦固原一旁插話:“皇後娘娘讓奴婢轉達,就說多謝華嬪娘娘惦記,遲些讓恪哥兒去給娘娘磕頭。”

    薛嬋道了恩從鳳棲宮出來。鳳棲宮門口依然冷落,薛嬋卻隱約覺得後背上一層薄薄的汗意。在後宮待得久了,許多事情不用說出口,就能感覺得出來。皇帝此刻出現在鳳棲宮本就是少有的奇事兒,剛才在裏麵所聽所見,種種跡象都在暗示著一個可能。

    此刻正是天氣寒冷的時候,薛嬋深深歎了口氣,一團白霧隨著她的歎息彌散開來。舉目四望,宮廷蕭瑟,像是整個天與地都寂然沉睡。她心中惆悵,總覺得這寒冷將永遠盤踞不去,再也沒有回暖的日子。

    正在發愣,聽見簌簌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薛嬋回身,卻看見竇長清正心事重重低頭朝自己這邊走過來。

    薛嬋側過身微微點頭:“阿翁”竇長清雖是太監,卻年高位尊,皇後和皇子公主們都要敬讓他三分,薛嬋自然不敢怠慢,也隨著皇後叫他一聲阿翁。

    竇長清卻沒有料到在這裏還能碰見人,愣了一下,連忙行禮:“見過華嬪娘娘。”

    “阿翁這是怎麽了,心神不寧的?”薛嬋知道自己不該多問,然而皇後畢竟待她不薄,此時出了事兒,連關心一句都沒有,就太涼薄了些。

    竇長清怔了一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鳳棲宮的大門,反問道:“娘娘這是從哪兒來?”

    “想去給恪哥兒送點禮物,不想陛下在裏麵,也沒見成麵就出來了。”

    “這樣”竇長清點了點頭,仍舊心事重重:“多謝娘娘上心了,這兩日皇後娘娘身子欠安,娘娘若沒有大事兒,還是不來為妙。這時候也不早了,娘娘身子剛好些,還是快回去吧。今年冬天不太平呀。”

    薛嬋聽他話外之音,竟似隱隱有著警醒告誡之意,不敢多問,點了點頭轉身朝回走。走了兩步,心中始終放不下,便又叫住竇長清:“阿翁”她想了想,誠懇地說:“阿翁,別人不知道,您是知道的。雖然我頭上還有這個華嬪的品銜,卻早就是獲罪之身。這幾個月大病一場,若非皇後娘娘的照拂,能不能站在這裏說話都難說。況且進宮這幾年,若不是有皇後娘娘的關照,以這後宮之中的步步險寸寸危,薛嬋早就粉身碎骨了也說不定。我不知道今日娘娘是出了什麽事兒,也不敢打聽追問,隻是想請阿翁帶句話,薛嬋雖然已經是個失寵的廢人,但凡有用得著的地方,娘娘隻管發付,但凡能幫到娘娘一星半點兒的,絕不敢推搪躲閃。”

    她一口氣說完,心中怦怦直跳。在還不知道皇後到底惹了什麽麻煩的情況下,貿然如此表態,實際上冒了極大的風險,萬一皇後真要借了這句話,即便讓她頂罪冒死,也不是不可能的。然而,薛嬋深深吸了口氣,讓冰涼的空氣順著氣管深深埋進肺腑,她想,與其隻是做個冷宮之中的活死人,不如冒個險,賭上一把。否則她心中的恨和傷遲早也會將她折磨瘋了。

    竇長清聽得愣住,一時間沒有任何反應,隻是點了點頭轉身繼續朝鳳棲宮走。走出了幾步又停下,回頭,見薛嬋仍站在遠處,望向自己的一雙眸子中閃著異樣明亮的光芒。

    “娘娘”竇長清斟酌著朝她走近兩步,卻問出一句毫不相幹的話來:“貴妃娘娘身邊新近了個孩子,叫何崇善的,娘娘見過了?”

    “見過了。”在心跳突然亂了一拍後,薛嬋冷靜地回答。

    竇長清卻再沒有說什麽,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薛嬋不解,叫道:“阿翁?”

    竇長清連頭都不回,擺了擺手,示意她立即離去,自己則毫不拖延地往鳳棲宮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