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東風暗換年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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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皇帝依舊宿在了鳳儀閣。
鳳儀閣地勢高,院中更有一座人工壘出來的小山,山上築有高台,名曰鳳巢。周圍遍植修篁梧桐,此時正值隆冬,草木疏落,卻是給了個極好的視野,不但台上之人可以將山腳下的湖光宮景一覽無餘,下麵的人也能將鳳巢之中的明燈彩緞窺視個七七。
經過了一整日的擾攘,各宮也都聽說了薑貴妃突然獲寵的事兒,到夜裏鳳儀閣關門的時候,外麵各宮前來打探的人不知有多少都在暗中觀察。玉鍾遠遠聽著鳳儀閣裏絲竹之聲傳出來,川流不息的人影被燈光拉長,從高高的樓台映下來,即便是遠遠偷窺,也幾乎能嗅到高樓中宮人脂粉的香氣,看到薑貴妃頭上珠翠環繞豔光照人的光芒。
玉鍾默默回了玉階館,薛嬋正在燈下看書,見她一身寒氣地進來便問:“做什麽去了?”
玉鍾連忙笑道:“前日經過枕溪園,見那裏忍冬花下不知哪兒來了一窩貓,我想著天這麽冷,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正巧今兒剩了下些魚羹,就留了些去喂喂它們,誰知去不見了。前後找了許久,都沒有看到。”
薛嬋想了想,說:“宮裏各處都有人打掃整頓,定是讓人給清出去了。”
“為什麽要給清出去?即便不在自己屋裏養著,在花園裏又能礙著誰的事兒?”
“你進宮時間不長,很多規矩不說也不知道。貓兒狗兒能傷人,宮裏往來又都是些金貴的人。不說陛下娘娘這些貴人,就是底下做仆役的,手裏什麽時候不捧著些好瓷美玉的,萬一被貓兒狗兒驚嚇摔碎了,活脫脫就是一條人命。所以宮裏這些東西能少還是少些吧。”薛嬋歎了口氣:“你或許覺得對那貓兒無情,卻是憐惜了更多的人呢。”她說到這兒,也不知是想起了哪一樁往事,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低頭自語:“這就是霹靂手段,菩薩心腸。”
玉鍾見她神色間突然多了些淒婉的神色,趕緊說:“既然這樣我去喂貓也是不對的。扔了就扔了吧,娘娘怎麽倒傷心起來?”
薛嬋搖了搖頭,不肯說出緣由。突然想起一件事兒來,說:“枕溪園不就在鳳儀閣腳底下嗎?”
“可不是。”玉鍾這才將之前所見所聞說了,隻是不敢說自己是有意窺測,隻說在枕溪園看見的。
薛嬋沉默片刻,終於還是沒有忍住:“恪哥兒今兒才出發,皇後這會兒定然肝腸寸斷呢,那邊倒是熱鬧。”
玉鍾在薛嬋身邊這兩個月,雖然一個失寵的妃子難免有些惆悵寂寥,卻從未見她出言非議過誰。此時聽她如此說,不禁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回頭看看,見窗外門口靜悄悄都沒有什麽聲息,這才過去要將薛嬋手上的那本書收了,說:“娘娘也早些休息吧。不關咱們的事兒,何必操那麽多心。”
薛嬋也不拒絕,放開手轉身朝床邊走去,淡淡地說:“又是一日。日日皆同,活著有什麽意思?”
玉鍾低頭一看,原來薛嬋捧在手上的竟然是本左傳,笑道:“娘娘定是讀了這些書才心生煩惱。依我說,這些書男人們去讀就好,女人讀了難免多些不該有的想法,心是遠了闊了,身子卻不由自主,於是煩惱叢生,再無寧日。”
這番話說得薛嬋詫異莫名,回過頭將她仔細打量了一番。玉鍾被她盯得發毛,自覺失言,連忙低頭請罪:“奴婢不過胡亂說說,娘娘別往心裏去。”
“沒想到你一個軍戶的女兒,倒是頗有些見識。”
本朝實行兵戶製,一旦入了軍籍,便世世代代男丁當兵,女子也隻能嫁給軍戶。玉鍾的哥哥是薛珋帳下校尉,因此薛嬋一直隻將她當做軍戶出身,如今心中卻是充滿了疑惑。
玉鍾也知道她起了疑心,卻又無可辯解,隻能說:“這些話都是我娘教的。她本不是軍戶出身,因外祖父家裏遭了難,如果不嫁給軍戶便要入籍為娼,這才嫁給我爹,生了我們兄妹二人。兄長十三歲就去當兵,父親又死的早,就我和娘相依為命。我娘也是讀過書的,但一生命苦,常常這樣教訓我。如今一時沒有深想便胡亂說出來,娘娘還請贖罪。”
“這有什麽好贖罪的。你也是好意。”薛嬋聽了她的話,心頭略定,招呼她說:“今日飛霜身上不爽快,我讓她先去歇息了。你來幫我卸妝吧。”
玉鍾一貫自慚手笨,服侍薛嬋梳洗打扮的事情往往輪不到她,聽了這話自然欣喜,連忙出去準備熱水豆麵手巾等物,再回轉的時候薛嬋已經自己將頭發解開,正用象牙梳沾了桂花油一點一點地篦著頭發。
卸妝不比上妝,也不需要有什麽心靈手巧,隻要仔細小心便可。薛嬋這一向雖然精神略有起色,卻總覺得枯井死水般的日子,左右再無可以為之打點妝容之人,也不值得她將心思用在這上麵,不過略敷些胭脂,不教麵目太過寒酸可憎而已。因此玉鍾小心伺候,也沒出什麽差錯,便收拾停當。
“你再幫我篦篦頭發,後麵夠不著。”
玉鍾隻好又接過梳子照辦。
薛嬋透過鏡子打量著她,突然問:“你剛才說爹爹早亡?”
“是。”玉鍾蘸了桂花油,專心伺候她的頭發,一邊隨口回答。
“你家是哪裏的?”
“朔州。”
薛嬋算了算,“金闕七年,我哥哥在朔州軍中,想必那時認識的你哥哥。”
玉鍾停下來認真想了想,笑道:“兄長在軍中的事情從來不跟我們說,倒是說起過上司姓薛,想來就是後來的薛元帥了。”
“是嗎?”薛嬋抬頭看了看屋頂,像是那上麵有什麽東西似的,神情專注,唇角略帶著一絲飄渺的笑意。玉鍾看得有些呆了。後宮諸妃,若論端莊大氣,自然非皇後莫屬說起豔光四射,也無人比得上薑貴妃即便掄起嫵媚風流,嶽嬪也要比薛嬋更勝一籌。玉鍾自來到薛嬋身邊,時常暗中觀察,小心揣測她到底是如何贏得皇帝專房獨寵三年的。然而薛嬋除了膚白如雪清秀溫雅之外,並無特出之處。玉鍾尋思,或許有些女人的好,要在男人的麵前才能顯現出來。
然而此時她隻穿著白色單衣,素著一張臉,長發披在身後,除了幽幽的桂花香氣外,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妝點。她抬起頭,脖頸修長優美,鎖骨纖美細致,寢殿內昏黃的燈光落在她的額頭上,將臉側的輪廓勾勒出一線微弱的金光。玉鍾一直以為釵簪環笄珠花寶玉胭脂水粉金銀首飾這些東西都是為了讓女人變得更美,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薛嬋平日裏竟是被這些裝飾掩住了她天生的麗質。
仿佛一尊暖玉,溫潤清淨,由裏向外透著柔和的光。她的額頭光潔,星眸若點,櫻唇豐潤,全然不需任何胭脂點染,已經令人挪不開目光。
“好了。”薛嬋突然開口,聲音冰涼沒有溫度。“差不多了。你走吧。”
玉鍾驚醒,擔心自己走神間哪裏冒犯了她,仔細朝她麵上瞧去,卻看不出一絲情緒來,心中沒來由地一虛,惶然退下。
薛嬋一直坐在鏡前,直到外麵聽不到腳步聲了,才將掛在胸前的玉佛拿出來,細細打量了一遍。這是她哥哥薛珋留給她的唯一一件物品,玉鍾轉交給她之後便一直貼身帶著,須臾不離身。玉佛身上有她的體溫,握在掌心裏尤其溫暖。她略覺可惜,終究還是將繩子從頸上解開,放入奩盒最下層,又將盒子上了黃銅小鎖,親自放進箱子底層。
夜裏薛嬋突然驚醒,察覺到自己並不是一個人。屋裏還有別人呼吸的聲音,雖然極輕,幾不可聞,但她還是敏銳地感受到了。那人的呼吸噴在她的腿彎處,酥麻瘙癢,充滿了撩撥的意味。
“你是誰!”她開口發問,卻察覺到自己並沒有冒失地用大聲,而是讓聲音像遊絲一樣緩緩流出去,聽著更像是情人的呢喃。她的臉轟然燒了起來,本能想要掙紮,下肢卻被一雙有力清潔的手穩穩握住。
薛嬋從來不知道,原來在口不能言的時候,全身上下每一個部分都能說話。那人的手充滿了安撫的意味。黑暗中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那是一種偏涼的體溫,不溫不火,不急不躁,薄薄的皮膚下,骨節勻稱修長。他的動作輕柔卻不拖泥帶水,有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風範。和上一次那人小心翼翼的試探全然不同。
“你是誰!”她捉住撫到腰眼的手輕輕問,用確定的語氣說:“你不是小何?”
對方仍舊一言不發,用抽回手繼續的方式回答她。
薛嬋倒吸了一口涼氣,頭腦登時清醒了許多。他擺弄著她雙腿的角度,動作嫻熟利落,直達中心,並沒有任何的延宕試探。他了解她,知道她會在什麽地方有反應,他的手像劍一樣果斷,輕易讓她失聲驚呼。但他並不給她任何機會,她的聲音被堵在了口中。
他往她口中塞了一枚不知是什麽東西,手掌捂住她的嘴,令她隻能細細品嚐。酸酸甜甜的味道再熟悉不過,那是她親手釀曬的海棠脯。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瞪大眼想要看清對方的臉。
但光線實在是太暗。他巧妙地將臉隱藏在層層簾櫳的陰影中,她甚至連最大略的輪廓都無法分辨。
“放心。”他的手如此說,手指靈巧地沿著她身體的起伏遊走,“放鬆。”手指如風,輪流拂過她的皮膚,輕輕重重地按下彈起,仿佛在測試她皮膚的彈性。那指尖仿佛帶著魔力,漸漸令她失神。身體順應著他的掌控,在他的手中伸展。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張琴,而他是一個絕佳的琴師,自信果斷熟稔地奏響她這支曲子。
薛嬋入宮三年,與皇帝同床共枕如同尋常人家的夫婦。但在床笫之事上,卻從來不曾熟習過。她從未被關注過需求,她的喜好和敏感連她自己都不曾了解,她所需要做的一切都是去迎合皇帝。三年來,她以為女人在這種事情上,就是為了迎合男人而生。
但今夜這雙手,卻冷靜精準地告訴她,她之所以不知道自己的需求,隻不過是因為沒有人告訴過她而已。
“你究竟是誰”在顫抖的極致時刻,她雙手攀住對方的臂膀。黑暗中的觸感分外強烈,她的顫抖傳到他的身上,兩人不約而同倒吸了一口氣。他從她攀纏的雙臂中查知她的疑惑,卻沒有回答。隻是從枕畔抽出一條錦帶覆住她的眼睛,在腦後打成結。
然後那人的氣息突然消失無蹤。
薛嬋安靜地等著,卻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這一路緊張興奮過後疲倦如潮水湧上來將她淹沒。她甚至來不及將遮住雙眼的錦帶取下,就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