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不知心恨誰(一)

字數:4121   加入書籤

A+A-


    皇帝從觀海亭出來,剛過了玉橋便停下來,想了想叫過秦固原來吩咐道:“今夜在蓬萊閣設家宴給翕王接風,這事本該由皇後操辦,隻怕她一時也顧不上。你去跟竇長清去說也一樣。各宮嬪妃,皇子公主悉數都要到場。”

    秦固原答應了一聲,卻沒有立時離開。皇帝蹙眉問道:“還有事?”

    秦固原問:“各宮娘娘都要到?”

    皇帝立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露出一絲冷笑:“薑妃也去!”

    秦固原答應了,自去鳳棲宮尋竇長清。

    這邊竇長清也正盤算著要將皇後的意思轉達,一見他來,立即延至那間抄經文的密室,迎頭便說:“翕王進京,皇後寢食難安,她擔心會因此遭到陛下猜忌。必要的時候,還是要動用華嬪娘娘。”

    秦固原一怔:“華嬪如今半死人一樣,還能有什麽用處?”

    “所以你老實告訴我,陛下對華嬪到底還有幾分恩情在?”

    竇長清目光銳利地等著秦固原的回答,逼迫他不得有半分躲閃。秦固原也毫無躲閃的意思,斟酌了片刻才說:“自上次聽那幾個人唱歌之後,陛下就再連一個字都沒有提起過華嬪。最近崔頤妃頗受寵幸,陛下時常留宿靜安宮。但貴妃娘娘那裏才是陛下去得最多的。除此之外,嶽嬪,奉嬪,周采禦等人皆有寵。”

    竇長清聽得很仔細,聽他說完,便又問了一句:“那麽陛下對華嬪還有幾分恩情在?”

    重複這句話,顯然就是對秦固原的回答不滿意。秦固原想了想,斷定道:“怕是沒有了。”

    “沒那麽簡單。”竇長清冷笑:“就算養隻狗,養了三年不要了,還會時不時地提起來。何況是同床共枕了三年的寵妃?陛下這是欲蓋彌彰。”

    秦固原歎了口氣,放輕聲音:“幹爹,孩兒知道幹爹和皇後都希望華嬪能指望的上。隻是天心難測,帝王家自古最是”他頓了頓,終究還是覺得非議皇帝不妥,遲疑地沒有說下去。

    竇長清將他的心思看得通透,替他說了出來:“帝王家自古最是寡恩。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小九,看看皇後這些年,這樣的道理還需要你來教我?”他冷笑了一聲,“當初皇後和翕王助他奪位,到頭來翕王被壓在藩地連回個京城都要看他臉色,皇後又好得到哪裏去?恪哥兒總是他自己的兒子,連眼睛都不眨就發到邊郡去了,如今卻又這樣折辱皇後,那好歹也是他的發妻吧。即便是華嬪,恩恩愛愛了三年,全天下的人都看著,他說翻臉就翻臉,更何況還有薛”

    “幹爹!”

    竇長清一個激靈,回過味來,定神朝秦固原看去,隨即搖頭歎息,之前的慷慨激昂一概不見,隻剩下一股揮之不去的悲涼之意。他扶著案頭緩緩坐下,歎了口氣:“小九,幹爹老了,不中用了。我服侍了皇後一輩子,最放心不下也就是她了。”他說到最後,幾乎是祈求地看著秦固原:“陛下是真龍天子不假,可也是血肉之軀。他若真的還有一絲人之常情,定然是牽掛在華嬪身上。”

    秦固原心頭也如雨落秋江般無法平靜,思慮再三,終究還是不肯就範,隻是說:“孩兒去玉階館看看再說下一步吧。華嬪病了也有些時日了,也不知好了沒。”

    竇長清一驚:“何時病的?怎麽一點消息都沒聽到?”

    這番作態秦固原是不信的,卻又不好拆穿,隻得躬身行禮,轉身快步離去。

    竇長清麵上的淒清之色隨著秦固原的遠去漸漸褪去,柔軟白皙的臉上,掛出一絲寒意,沉默思慮半晌,才終於拿起筆,扯過一張未經裁剪的生宣,提筆疾書起來。

    秦固原也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見過薛嬋了。自見過齊黑嘎之後,薛嬋就像是把自己完全給掩藏了起來。除了每月宮內府諸司呈送上來的各宮度支項目外,玉階館和華嬪似乎完全從這後宮之中消失了一樣。

    然而小竹會時不時傳來些消息。比如崔頤妃受寵,逐漸替皇後分擔雜務,其中便有各宮日常柴米瓜果供應等事。而崔頤妃似乎是刻意遺漏了玉階館,將近兩個月,玉階館中連一粒米也不曾從崔頤妃那裏得到過。

    “隻是華嬪娘娘完全不在意,就連鎖心玉鍾等人要去理論也被她攔下。”小竹說起此事,神色古怪得很:“華嬪娘娘將當初陛下賞賜的各種珍玩寶物托人拿到宮外變賣了,換些給養回來。難得內侍們也沒有人為難她們,由著她們這樣跟宮外勾連,竟也不曾被人察覺。”

    她當然不會知道,替玉階館跑腿的小黃門褚振也是秦固原的心腹之一。

    他暗中照拂,對玉階館中的事情了若指掌,卻不曾再去看上一眼。

    直到今日。

    秦固原走上玉階館外的石階。青苔覆著石麵,跟在身後的小徒弟想要跑到前麵去敲門,腳下一滑,險些摔倒。秦固原拎著他的胳膊把他扶住,擺了擺手讓他老實跟著,不得造次。

    玉階館的門緊閉著,他等了好久才有人來開門。

    “秦公公?”飛霜吃了一驚,連忙讓開路請秦固原進來。這麽久也沒什麽要緊的人上門,她措手不及,手忙腳亂地整理自己的發髻衣裙,一邊期期艾艾地說:“沒想到公公回來,讓您久等了。”

    秦固原展眼一愣,玉階館中卻是變了模樣。

    院子的一角原先種著牡丹,已經到了該盛放的季節,卻被鏟掉,如今那塊地用來種了瓜豆。

    飛霜連忙解釋:“娘娘最近雅興大作,要學陶淵明做個隱士,便帶著我們學起了老農來,叫秦公公笑話了。”

    “娘娘現在在哪裏?”

    飛霜麵帶難色,指了指後麵:“在水塘采藕呢。”

    玉階館中原有個荷塘,從太液湖引水,選用的也是雲夢的荷花。秦固原繞過屋角,迎麵撞見鎖心帶著兩個小宮婢抬著一盤剛采摘下來的荷花過來。看見秦固原,鎖心連忙問好,解釋道:“這是娘娘親自選的荷花,花苞飽滿,怕是今日就能開了。娘娘讓插到屋中,定然好看。”

    秦固原點了點頭,繼續向裏麵走。未見其人,已經聽見有年輕女子嬉笑的聲音。他頓了頓腳步,一時也說不清心裏什麽滋味。

    他知道她不會被擊垮,知道她定然會掙紮著生存下去,隻是無論如何想不到她居然活得如此有聲有色,倒像是一枚被人可以摒棄的筍,迅速而安靜地成長成了一叢修竹。

    轉過了一片瓜藤,秦固原才看見照壁在岸上指揮著玉階館中的內侍們將水底泥中的藕挖出來,玉鍾帶著幾個小宮婢拎水來衝洗。

    “娘娘呢?”秦固原沒有看見薛嬋,問道。

    “那不是。”飛霜朝著涼亭指了指,“在那邊看著呢。”她緊走兩步向前通報:“娘娘,是秦公公來了。”

    薛嬋正盯著池塘的水麵發怔,波光閃爍,將她的眼睛也閃得有些模糊。聽見飛霜的話,她轉過頭來,遠遠看見那個人朝自己這邊走來。

    烈日灼眼目,她一時什麽都看不清,卻認出了強烈光線中那個身影。

    那身影曾經出現在自己寢宮的黑暗中,曾經沐浴在月光下,曾經緊緊貼靠在她的床榻邊。她無法辨認他的麵孔,卻對這身影輪廓無比熟悉。

    薛嬋驚得站起來,眼睜睜看著那人走進涼亭,走到太陽光無法照射的地方,向她深深行禮,口中恭敬說道:“秦固原見過華嬪娘娘。”

    她異樣地沉默著,一時聽不到回應,秦固原抬起頭來,不料正對上薛嬋的目光。

    “是你。”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