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工地(可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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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的冬天幹燥而寒冷,大風塵土是永恒不變的風景。

    柳俠裹著個軍大衣在看全站儀, 一陣風過來, 他被吹得有點晃蕩, 不得不雙腳大開站立以保持穩定。

    他大衣裏頭是緊身的羽絨坎肩、羊絨衫、貼身棉質內衣,一層又一層,下麵是他去年從美國帶回來的防寒褲, 腳上穿的是中筒戶外防寒靴, 可這會兒還是被凍得嘴唇烏青、手梢發麻, 筆都有點捏不住了。

    今天配合他跑點的是張秋峰和浩寧, 兩個人也都是青著臉, 說話都有點不利索了。

    柳俠眯著眼睛看了看天。

    太陽既沒有光芒也沒有溫度, 就那麽毫無存在感地掛在西南方, 好像誰掛了個假太陽騙著人玩似的。

    可就因為這個假太陽,他還得再幹兩個多小時, 否則他會良心不安。

    收回怨念的目光,柳俠衝前麵的浩寧比了個手勢, 浩寧拿起棱鏡,往前走著對柳俠說:“小俠叔,我老憋慌, 去那邊尿一泡哦。”

    柳俠揮揮手,意思是快去快去。

    後邊的張秋峰跑過來,把手裏的東西往柳俠身邊一放,跟著浩寧也往遠處的草稞子跑:“我也得去,天太冷, 身上的水分一點不蒸發,特麽我這一會兒一尿。”

    柳俠跺著腳說取暖:“你那是腎氣不固,肚子裏有點東西就憋不住。”

    張秋峰邊跑邊回頭辯解:“我一年到頭也見不了你嫂子幾回,我腎氣還過剩呢,我這就是給凍的。”

    柳俠把記錄表夾在胳肢窩裏,用手搓臉,正搓著,看到遠處移動過來一個黑點。

    黑點很快靠近,原來是袁黎明,他也是穿著軍大衣,頭捂得嚴嚴實實,就露出一雙眼,懷裏不知抱著個什麽東西,看樣子挺沉的。

    柳俠大聲吆喝著問:“飯做好了?這麽大風你跑過來幹什麽?”

    袁黎明把圍巾拉下來一點:“稀飯正滾著呢,做太早我怕你們回去就涼了,我先熬了點綠豆紅梨湯,給你們送過來。”

    說著話他就到了跟前,把懷裏的大毛巾拉開,裏麵是兩個保溫桶。

    柳俠指了指不遠處一個被削掉了一個邊的小山包:“咱去那兒,背點風,要不一掀蓋子都是土。”

    兩個人提了保溫桶往小山包背風處走,浩寧和張秋峰正好也過來,幾個人就蹲成個圈,圍在一起喝熱乎又瀉火兒的湯。

    天氣幹燥,柳俠口味又重,喜歡吃鹹吃辣,最近嘴上燎泡不斷,嗓子還經常疼的說不出話。

    他以前嗓子疼就吃消炎藥和清熱瀉火的中成藥,後來柳岸久病成醫,說是藥三分毒,特別是消炎藥,能不吃就不要吃,柳俠現在不到萬不得已,就不肯再吃藥,都是硬抗。

    沒想到袁黎明挺細心,每次輪到他做飯,他就變著法兒弄點清火的東西,前幾次是蒸梨,今天換成了綠豆紅梨冰糖水。

    柳俠的嗓子這會兒正冒著火的疼,右唇角的燎泡也在呼呼地發燒,就一口氣喝了三碗,然後放下碗就往草稞子那邊跑。

    高秋峰在後邊笑:“還說我腎虛,你一個童子雞還這邊下肚那邊就憋不住,咱倆到底誰虛?”

    袁黎明和浩寧也看著柳俠的背影笑。

    他們一隊四個人,就柳俠一個沒結婚的,他還經常主動挑釁,說點帶一點點顏色的話頭,以證明自己是個經驗豐富的過來人,讓三個真正的過來人好笑不已。

    後麵的兩個小時,可把柳俠給後悔壞了,他一會兒跑一次草稞子,喝熱湯帶來的溫乎氣兒兩趟就給跑沒了,最後給凍得屁股生疼,而且小柳俠都快給捋脫皮了。

    四點五十八,他們終於完成了今天既定的計劃,柳俠一秒鍾都不耽擱地收家夥走人。

    袁黎明做的稀飯是稀溜溜的小米酥梨湯,一大鍋,柳俠放了白糖,又喝了兩大碗。

    最後還剩小半鍋,三個職工一致勸柳俠:“你繼續放白糖當茶喝,明兒清早嗓子肯定能好很多。”

    柳俠覺得有道理,當時就又喝了半碗,然後他摸著鼓起來的肚子,開始猶豫,是不是應該去縣城住招待所。

    這裏距離縣城二十多公裏,聽著不遠,但連公路都沒有,雞腸子似的碎石山路,開車走到縣城差不多得一個半小時。

    現在去縣城還來得及,問題是他規定了早上八點必須開始作業,這樣,他明天早上最遲六點就得起床,而他現在很懶,不喜歡起早。

    可是,不去的話……

    柳俠從老鄉家坍塌了一半的院牆上遙望著遠處用幾根樹幹和玉米杆搭建起來的廁所,下麵的小柳俠被嚇得顫抖了兩下,徹底萎了——這要是一晚上跑個七、八、十來趟,明天他就可以練《葵花寶典》了。

    他們是今天早上才搬到這個老鄉家的,地方是袁黎明找的,柳俠和主人家不熟,所以……

    柳俠捅捅袁黎明的胳膊:“你能不能問一下那大娘,他們家有沒有多餘的尿盆?”

    張秋峰和浩寧聽了聽屋外呼嘯的風聲,也看向袁黎明,眼神非常熱切。

    袁黎明對著房東家上屋的方向看了片刻,站起來:“我去試試。”

    五分鍾後,袁黎明回來了,站在門口,兩隻手比劃了個直徑二十公分、高十五公分的形狀:“這麽大個瓦罐兒,然後一邊爛了這麽一大塊,”他比了個比他的巴掌還大的圓,“頭兒你用不用?”

    不用,”柳俠很幹脆地說,“就那麽大一點,還爛那麽大一塊,我一泡尿下去就漫出來了。”

    於是袁黎明衝他伸出手:“那,錢,村裏有小賣鋪,大娘說裏邊好像賣盆兒,我去買。”

    浩寧和張秋峰同時站了起來:“我們倆去吧,小袁你和柳工在家做後期。”

    柳俠拍給張秋峰五十塊錢,兩個人穿上大衣就出去了。

    柳俠和袁黎明來到隔壁房間,袁黎明找插板,柳俠拿電腦。

    這個村子離他們的作業點不是最近的,柳俠選擇這裏,是因為這個村子裏通了電,這是柳俠現在選擇駐紮地最重要的條件之一。

    電腦打開後,被放在擦得一塵不染的小木桌上,袁黎明迅速打開軟件,開始輸入數據。

    大娘說村子裏經常停電,不過現在是冬天,好一點,夏天時候,一個月能有十天電就不錯了。

    柳俠把一張邊長一米的非常規整的紅色板子放在床上,然後開始繪圖。

    板子是他自己帶的,他剛進三大隊時,為棲浪水庫做前期測量,在附近村子呆過,知道這裏的貧窮程度,大部分人家連張像樣的桌子都沒有。

    四十分鍾後,袁黎明完成計算,過來和柳俠一起繪圖。

    在來柳俠這裏之前,他還沒有獨立地帶隊完成過一個工程,繪圖是他的短板,柳俠現在在對他進行這方麵的強化訓練。

    在沒有真正接觸柳俠之前,袁黎明對柳俠就挺佩服的,別的不說,到單位一年就能有一套房,並且能夠獨立帶隊作業,這兩件事,絕對不是走後門可以辦到的。

    但那時候,袁黎明對和柳俠有關的傳聞也不是沒有一點質疑,他的專業素質真的像科室裏的前輩們傳說的那麽好嗎?是不是因為他的學校名氣比較大,所以前輩們看他的工作時,不由得就帶上了心理暗示呢?

    等這次真正和柳俠一起做搭檔,袁黎明一下子就心服口服了。

    別的不說,柳工隨手畫的圖就甩他幾條街啊,更不用說柳俠在統籌安排作業時所表現出的專業素養,那真的眼睛一瞟,最合理的作業方案就出來了。

    還有柳俠在作業過程中親力親為一絲不苟的態度和他對後輩新人的指導提攜。

    袁黎明聽姐夫蘇元洲說過,在一大隊,很多技術人員到了工地就跟大爺似的,自己一根手指都不動,所有的事情都是交給施工員,但他們又絕對不會主動教施工員任何真正技術性的東西,甚至連使用儀器這樣最終人人都必定能掌握的基本常識,新人剛接觸時不懂提問,他們都不願意說。

    像柳俠現在這樣,跟學校的專業課老師似的一點一滴指導著袁黎明學習,那是一大隊的施工員們連做夢都不能想象的事。

    袁黎明現在和大學時期的兄弟們通信,每次都跟他們嘚瑟自己的老板和工資獎金。

    柳俠給新加入的三個人的工資是不同的,蘇元洲每月兩千,袁黎明和許錚是一千三,這個工資放在中原省算很不錯了,但如果是在京都,以他們的學曆,偏低,不過因為柳俠這裏包吃包住,所以大體上還算合理。

    但是,和當初柳俠進三大隊時馬千裏給出的誘惑一樣,柳俠這裏占大頭的也是獎金,有工程的情況下,獎金係數最低的浩寧和洪軍、洪誌,也能拿到至少兩倍於工資的獎金。

    袁黎明剛結婚,準備攢錢買房子,所以他平時很節儉,加入柳俠的隊伍到現在,他已經存了一萬五了,而他同寢室幾個哥們兒,從畢業到現在也沒人能存這麽多錢。

    袁黎明十分慶幸自己當初毅然決然停薪留職的決定,他現在的奮鬥目標是:在三大隊的人全部撤回原城之前,攢夠錢在二號樓買一套房;在明年春節之前,能獨立帶隊作業,替柳工獨當一麵。

    張秋峰和浩寧出去了快一個小時,買回來兩個黑色的塑料桶——小賣鋪老板家的水桶。

    柳俠說:“不是說買盆兒嗎?尿盆兒尿盆兒,尿桶說著多別扭。”

    張秋峰說:“人家賣的盆兒都是陶瓷盆,和麵的那種,又沉又淺。”

    還貴。”浩寧又加了一句,“這倆桶十二塊,一個盆兒,最小哩八塊。”

    柳俠一指牆角:“放那兒吧,總有一天,咱出來自帶坐便器,會自個兒衝水的那種。”

    話音未落,屋子裏一片漆黑。

    房東大娘的聲音從上屋傳來:“停電了,客人家,您使蠟不?”

    四個人異口同聲:“使。”

    這天晚上,房東大娘一家見識了一下城裏人的鋪張浪費——同時點八根蠟。

    柳俠和袁黎明就中蠟燭,完成了當天所有的工作。

    不是柳俠鑽牛角尖,沒電了還非要抹黑幹活,主要是他今天幹不完,後麵也沒有能追趕回來的時間了。

    大後天小蕤結婚,明天再幹一上午,下午開始,他們這個小隊放假四天半,全體殺回榮澤。

    柳俠不喜歡假期裏還得惦記作業的感覺,太糟心了。

    林潔潔的父母一直對這門親事不滿,對結婚的事當然更是提都不願意提,不過因為林潔潔特別堅持,林家小姨和哥哥就在中間做林家父母的工作。

    今年暑假,林潔潔的小姨、哥哥嫂子和表哥表嫂一起來了榮澤,他們看到小蕤的婚紗攝影店和婚房,再看看家電城和窗簾店,對柳家的情況算是比較放心了。

    可當聽小蕤說,他們家的人,不管誰結婚,都必須回柳家嶺舉行婚禮時,幾個人又有點猶豫。

    其實,在中國的絕大部分地方,凡是有老家的,家裏的後輩結婚基本都要回去。

    中國是農業社會,土地從人類有私有財產的概念開始,就是最可靠的財富,沒有之一,所以,在以前長遠的曆史中,紮根在家族最重要的財富——土地——上的老家,就是一個人的根之所在,在老家舉行婚禮,等於是在宣告一個認同:你認同自己是這個家族的一員,這裏是你的根之所在;反過來,家族也在認同這裏是你的根,是你可以做為歸宿的地方。

    林潔潔家鄉那邊也有同樣的風俗,但是,具體到某一個人某一件事,就未必那麽絕對。

    隨著近現代人們生活方式的急劇改變,很多在城裏出生在城裏長大的孩子,對老家不再有歸屬感,這種改變的實質,其實是城鄉經濟的巨大差異造成的,人們總是更向往富足安樂的地方,人們所追求的所謂高貴的生活方式,總是以富裕階層的行為為衡量標準的。

    當老家成為貧窮落後愚昧無知的代名詞,被嫌棄直至被拋棄便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此,老家也成了一部分婚姻中價碼的一部分。

    就像小蕤和林潔潔的婚事,林潔潔的父母不滿意女兒遠嫁,但又不得不同意這門親事,老家便成了他們詬病柳家的一個因素。

    林潔潔的父母本來就對婚事不滿,柳家在榮澤縣城的經濟條件算是個加分項,可以勉強說服林家父母,林潔潔在這邊不會遭罪,這樣的情況下,柳家如果堅持婚禮必須在柳家嶺這樣一個大山窩裏舉行,可能正好送給林潔潔的父母一個徹底黃掉這麽親事的理由。

    可是,一直軟綿綿好性子的小蕤,在這件事上表現得非常強硬,婚禮必須在柳家嶺辦,這沒得商量;如果林家的親戚不願意去柳家嶺,他可以在榮澤最好的飯店為他們單獨置辦酒席,但林潔潔必須和他一起在柳家嶺舉行婚禮儀式。

    林家小姨和哥哥嫂子們很為難,柳魁和秀梅邀請他們一起去柳家嶺看看,林潔潔的哥哥答應了。

    俗話說,買豬看圈。

    不去看看柳家的大本營,林家哥哥其實也放下不下:端著架子臨時裝個斯文並沒有多難,誰知道柳蕤和他這幾個家人是不是就是在硬裝?可一個家庭的細節是裝不來的,一個不小心,就會漏洞百出原形畢露。

    於是,看了天氣預報,在一個不是太熱的天氣裏,林家的無人親友團在柳魁和秀梅的陪同下,奔赴柳家嶺。

    林家表嫂走到上窯坡一半的地方就不行了,從望寧加入陪同隊伍的柳鈺隻好跟著她返回望寧,把她安置在望寧最好的旅社裏後,自己重新返回柳家嶺。

    小姨、嫂子和哥哥、表哥頑強地堅持了下來,因為嫂子的腳上磨了好幾個水泡,他們在柳家嶺住了一天才返程。

    一回到榮澤,林家小姨、嫂子和哥哥、表哥就輪番給林潔潔的媽媽和爸爸打電話,勸說他們親自來榮澤一趟,把親事早日定下來,幾個人發誓,林潔潔嫁到柳家,擎等著享福了。

    林家父母被說動了,八月份,兩個人在林家哥哥的陪同下,來到榮澤,定下了親事。

    婚禮的日子是林潔潔自己去澤河橋頭找人看的。

    她不肯在“國慶”和“元旦”這樣的大節日結婚,也不肯放在春節前幾天,因為這幾個時間都是結婚的高峰期,她不想耽誤店裏的生意,所以,她和小蕤的婚期定在了十二月下旬——自己舉行完婚禮,馬上就可以去別人的婚禮上賺錢了。

    柳俠一行人回到榮澤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

    浩寧在通往望寧的路口提前下車,租了個蹦蹦三輪先走了。

    柳俠和張秋峰、袁黎明回到三大隊,一起把儀器放進柳俠的煤棚裏,然後各自回家。

    柳俠打開門,屋子裏黑洞洞的,空落落的感覺撲麵而來,家裏人全都回去忙活小蕤的婚禮了,現在,榮澤隻有他一個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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