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三十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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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透過玻璃窗, 在房間灑下一大片的暖黃。

    柳俠舒服地蜷縮在絲絨沙發裏邊, 腿窩裏放著個電話機,頭發在陽光下反射著細碎健康的光澤, 臉上的表情卻是委屈的:“我沒有, 我已經跟老陸說我不要了, 你不能聽馬鵬程胡說,他就是個瞎話簍你不知麽?”

    “沒馬鵬程什麽事,是我自己的感覺,我覺得你想暗度陳倉, 先斬後奏,跟我來個既成事實。”柳岸的聲音很溫和,語氣很篤定。

    “沒, 你上回跟我分析過情況以後, 我就不打算再在房子上亂花錢了。”

    “不亂花錢, ”柳岸在“亂”字那裏加了重音,“意思是還要花, 如果被我發現, 就跟我纏磨,說那是必須花的錢,不是亂花,對吧?”

    小花招被當麵戳破, 柳俠有點慪心,但承認是萬萬不能的:“我這麽老實,哪有那麽多小心眼?我就是短期內不再買房的意思。”

    “哦——, 短期內,”柳岸的聲音聽著甚至是帶著溫柔笑意的,可內容直接而明白,堅決不給柳俠留一點文字漏洞,“那你跟我說,短期是多長時間?”

    “嗯——,要是小莘的大學離咱現在的房子都挺遠,肯定得在他學校附近買一套吧?”福至心靈地找到了借口,柳俠又變得理直氣壯起來,

    “小叔,”柳岸的聲音無奈又無奈,“好多京都本地人,上班也得在路上跑一個小時左右,咱家那幾個小的沒那麽嬌氣,小莘也不會因為自己上四年大學就叫你給他買套房。”

    “可是……”

    “沒有可是,這事你不準再強了,小莘後年才高考,我明年就回去了,下邊他們幾個的事以後交給我,你就乖乖幹你的工程,其他啥都不用管,聽見沒?”柳岸的聲音還是很溫和,可語氣比前邊更堅決。

    柳俠低頭看懷裏翻開的相冊。

    青年穿著淺灰色毛衫,發白的牛仔褲,閑適地坐在一把藤椅上,麵前是個和藤椅配套的小茶幾,茶幾上放著茶壺和杯子,背景是柳俠很熟悉的薩維小鎮西頭的那片小樹林,此時是春天,小樹林鬱鬱蔥蔥,林子邊的野花燦爛芬芳。

    休閑的風景,休閑的氛圍,把青年的目光襯托得都更休閑溫存了,可是……

    柳俠手指頭戳著青年的臉:“看著這麽好,跟小叔一說話就這麽厲害。”

    “這就厲害了?你要是再不聽話,我就回去把你擄了來,以後什麽都不讓你幹,天天在家給我當吃飽墩兒。”柳岸用他聽著沒有任何威脅力的聲音威脅道。

    “臭貓,小叔今兒生日,你打電話不對我好,還淨嚇唬我,想翻天是不是?”柳俠把相冊翻了個頁,對著話筒叫。

    “不是嚇唬,是真的。”柳岸一點沒被柳俠的虛張聲勢給糊弄到,認認真真地回答他的聲討,“如果不是這幾天都有考試,我就跟毛伯伯一起回去了。”

    柳俠的情緒一下就低落了下來,他的三十歲生日,貓兒居然不在身邊。

    順著落在身上的光線看出去,外麵的世界好像一瞬間退得遙不可及。

    他伸手在光線裏攪動了一圈,看著漂浮的塵埃受驚嚇似的一陣淩亂,失落的情形好像也被跟著被驚起。

    他坐直一點,咧嘴笑:“嘿嘿,有能耐你回來把我提溜走啊?提溜不走我就想幹啥幹啥。”

    柳岸好像在苦笑:“這能耐我真沒,我不會分.身之術,不行等明年回去,我去嶗山或昆侖山看看,看能不能找個師傅學學。”

    柳俠樂:“行,你找到了,咱倆一起去學,學會以後,咱本體在家什麽都不幹,一天到晚就吃喝玩樂,然後兩個分.身一起去我的工地幹活,兩個分.身去你的單位上班,還有兩個□□回柳家嶺陪你爺爺奶奶他們,哈哈哈,想想就可美。”

    電話的另一頭,柳岸在柳俠歡樂的笑聲裏,把話筒抵在了額頭上,然後一點一點向下,最後落在唇上:三十歲的小叔,還像小時候那樣,帶給他無盡的安心和快樂。

    “哎,你咋不吭氣了咧孩兒?”話筒裏傳來柳俠的說話聲,柳岸能夠看到他疑惑又擔心的模樣。

    “我等著你繼續說呢,咱不能就那幾件事吧,我還想跟你一起周遊世界呢。”柳岸臉上恢複了溫暖的笑容,眯著眼看手邊的那副《柳俠》。

    “孫悟空能變出無數個分.身,咱要是學會分.身術,不說多,分十個八個總不成問題吧?到時候咱分出三個專門去旅遊,哎,五哥?”

    柳淩站在窗外,身上還係著圍裙:“飯快涼了孩兒。”

    他挺不願意來催柳俠的,可是,飯已經放快倆鍾頭了,再不吃真就涼透了。

    “馬上完馬上完。”柳俠笑嘻嘻地說,卻坐著一動不動。

    柳淩笑著大聲說:“貓兒,以後少帶點相片,您小叔現在比大熊貓眼圈還重。”

    柳俠叫起來:“哪有?我這麽精神抖擻,哪有黑眼圈?”

    “沒黑眼圈也不能整晚上不睡。”柳淩笑著轉身走了,他和柳葳現在跟柳岸通電話的次數不比柳俠少,所以柳俠和柳岸通話時,他和柳葳基本不去湊熱鬧。

    “小叔,你夜兒黑沒睡?”

    “別聽您五叔瞎說,我就是跟毛建勇他倆吃飯時間長了點,半夜才回來,回來後看了一會兒相片就睡了。”

    “相片又不會跑,你啥時候都能看,以後不敢再熬夜了哦。”

    “沒熬,就看了一會兒。”

    “好好,就看了一會兒,不過以後,別再半夜看了。現在你去吃飯吧,我也該看書複習了。”

    “中,那孩兒,再見。”

    “再見,記得去唱歌時候別要太靠裏頭的房間,盡量靠大門口和安全通道,還有,最好別要飲料,要白開水或比較淡的茶都可以。”上次和柳葳通電話,柳葳說國內有些娛樂消費場所往飲料裏加料,引誘人吸.毒。

    “嗯,知了,小叔又不是三歲小孩兒,不會輕易上當。”

    “那就好,那,生日快樂小叔,再見。”

    收起電話,柳俠楞了幾秒鍾,然後拿起相冊,看著站在雪地裏微笑著注視他的青年說:“三十了,老了,你還沒擱家,一點不快樂。”

    家裏暖氣很足,房間的溫度一直保持在二十三度,柳淩隻把稀飯熱了一下,菜和饃不帶湯,感覺上不涼,柳俠直接就吃了。

    他七點半開始跟柳岸通電話,說了兩個小時零五分鍾,早飯吃完,已經十點了。

    柳淩收拾著碗筷說:“去補會兒覺吧,曾大伯他們一會兒就該過來了,到時候你要是嗬欠連天,看著老沒禮貌。”

    柳俠今天的安排是:中午在家吃撈麵條,這是榮澤一帶的規矩,生日的中午都要吃麵條,就曾廣同和柳淩他們幾個;晚上和朋友們去飯店,吃飯之後去唱歌。

    柳淩前一段一邊跟著王正維辦理案子,一邊準備一篇重要論文,忙得晨昏顛倒,前天論文經王正維檢查後已經寄出,這兩天輕鬆了許多,今天他哪裏都不去,就在家給柳俠過生日。

    柳俠正在打嗬欠,聞言一下子捂住了嘴:“呃——,那,曾大伯來了你喊我。”

    柳淩把碗放進水池裏:“知了,快去吧。”

    柳俠打著嗬欠往外走,走到門口忽然轉過身:“哎,我記得清早小葳吆喝,說你煮雞蛋太多,這不是沒多少嗎?”

    餐桌中央的饃筐裏,放著二十來個煮好的雞蛋,柳俠這幾年的生日,都是煮幾十個雞蛋,今年看著還少一些呢。

    柳淩衝著盤子說:“是沒多少,小葳大驚小怪。”

    “哦。”柳俠拍著嘴轉身走了。

    他不知道,今天早上,千秋實業集團的高層會議,高管們一進會議室,先一人領到一個白煮蛋。

    麵麵相覷之後,年正濤問發雞蛋的女孩子:“不吃成嗎?我吃過早飯了,而且我也不愛吃雞蛋。”

    助理小姑娘說:“我不知道,老板早上親自拿來的,他說的是一人一個,我們也都有。”

    陸光明問:“你們?都指誰?”

    助理說:“這層樓所有人。”

    有人問:“老板說為什麽要吃雞蛋了嗎?”

    助理說:“老板家的誰過生日,老板說他們老家的風俗,過生日那天,要吃白煮蛋,叫咬災,吃掉的雞蛋越多,過生日的人未來這一年就越平安吉祥。”

    陸光明拿著自己那個就在桌子上磕了一圈,對年正濤說:“吃吧,一個雞蛋,撐不著你。”

    陳震北最後進來的時候,放雞蛋的盤子裏已經幹幹淨淨了,他笑著感謝大家,說以後年年都會請大家吃幾次雞蛋。

    這一年多,他和柳淩還是極少聯係,可三天前的深夜,他接到了柳淩的電話。

    柳淩說,他做了個噩夢,夢裏,他一直聽到柳俠在喊救命,可他周圍一片漆黑,怎麽都找不到柳俠。

    柳淩說,他做過很多次噩夢,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醒來後還記得那麽清楚,並且難受得好像還在經曆夢中的情形。

    對這種玄妙的事,陳震北不知道怎麽安慰他,隻能說,幺兒那麽好的孩子,老天不會真讓他出什麽事的。

    昨天晚上,柳淩又給他打了一次電話,說明天是柳俠的生日,想給他那邊送幾個雞蛋,幫柳俠咬咬災,他們這邊現在人太少了。

    陳震北知道柳淩還在為那個夢不安,就讓他多煮點,他公司人多,他把雞蛋帶到公司去,讓大家幫柳俠咬災。

    柳淩答應了,今天起大早煮了一百個雞蛋,數出七十個,天還沒亮就從後院隔牆遞給了陳震北。

    他一直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尤其是目前他和陳震北的關係,按他的性格肯定要極力避嫌,可這次,他隻想著能幫柳俠化解掉災厄,其他的他根本無暇去想。

    他也知道,因為一個夢就疑神疑鬼很荒唐,更知道假如柳俠真的有什麽災難,把希望寄托在這種玩笑似的風俗上非常可笑,可他目前能做的也隻有這些。

    在遙遠的另一個半球,柳岸放下電話,發了會兒呆,也起身洗了一小筐雞蛋。

    他明天下午去學校考試,早上他要先去公司。

    讓那些對中國的風土人情一無所知的同學幫忙咬災肯定不合適,但公司裏的人沒有問題,討好上司這種事,在全世界的職場都一樣,何況他的要求很容易做到。

    隻是,他的下屬隻有十個人,不過,反過來想,總比他一個好太多。

    柳俠是被炸醬麵的味道嗆醒的。

    他睜開眼,入眼就是一個散發著香味的大碗。

    曾廣同大笑著說:“你再睡,大伯就吃飽走了哦。”

    柳俠大叫一聲坐起來:“說好了你一來俺五哥就喊我,他咋不吭聲呢。”

    曾廣同笑著說:“是我不叫他喊,咱自己家裏人,哪兒恁多講究,你不起來大伯不還是一樣吃飯?”

    柳俠快速穿好了衣服,跟著曾廣同往外走。

    老爺子現在是神仙日子,學校幾乎不去了,作畫也隨心所欲,高興起來一天一副,不高興幾個月不動筆,每次他動筆畫,許應山都高興得跟中了彩票似的。

    去年小蕤結婚前他去了柳家嶺,一直到今年“五一”才回來,還是被許應山硬給拖回來的,回來之後就長住老楊樹胡同了,小柳巷那邊,隻有在城裏應酬時,偶爾會在那裏睡個午覺,平時根本不回去。

    柳俠以為中午就是炸醬麵,一進廚房,被嚇了一跳,餐桌上已經擺了七八個盤子,柳淩和程新庭還在灶上忙活,思危帶著個兜兜,抱著柳淩的腿急得哇哇叫,柳淩一邊翻著鍋裏的菜一邊哄他:“馬上好,好了爸爸給你吹著吃”。

    江帆坐在餐桌邊拆螃蟹上的麻繩,簡姐在擺一個果盤,那果盤特別大,至少放了七八種水果,其中幾個蒜朵似的果子柳俠不認識。

    柳俠跟簡姐、江帆打著招呼,過去把思危抱了起來:“爸爸忙,叔叔抱。”

    今年國慶假期的一天,王德鄰比較清閑,就帶了思危、小萱和王海寧一起出去玩,晚上回來,王德鄰說他朋友請到一個特別有名氣的大師,他心血來潮,就跑過去請大師給三個孩子都算了一卦。

    大師說思危五行缺木,矯治的方法非常簡單,認個命裏“木”行特別強的人做幹爸幹媽就成了,王德鄰一下就想到了柳淩,因為“柳”是生命力最強的木,沒聽過“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麽,隨便弄根樹枝插地上,甚至不用管反正,隨隨便便就能成活。

    柳淩姓柳,而姓是世世代代都不變的,所以思危認姓柳的人當幹爹幹媽最好,王德鄰當場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大師,大師說他的想法甚好。

    而且,大師給小萱算的時候,說他和思危的八字有兄弟之相,如果兩個人能成為兄弟,對兩個人的命運都有加成作用。

    因此,王德鄰一定要把思危認在柳淩身上,他怕柳淩不同意,還直接拉了曾廣同來當說客。

    其實不用曾廣同遊說,就小萱抱著思危不放的勁頭,柳淩就不能不同意。

    從那以後,思危就成了柳家的半個成員,小萱在京都期間,思危晚上也不回自己家去,小萱走的時候惦記著想把思危也帶走,讓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看自己的新弟弟,不過大家擔心思危太小,怕他水土不服,就沒讓他去。

    思危和柳淩也沒有舉行認親儀式,王德鄰說,認幹親是大事,不能草率,要讓大師看個黃道吉日才行。

    柳俠和柳葳對這件事喜聞樂見,反正平時思危就很黏柳淩,對著柳淩一直都是“爸爸爸爸”的叫,認不認的也沒多大差別。

    其實,兩個人還有一點點私心,就是大師說的和思危成為兄弟,對小萱的命運也有加成,他們做小叔做大哥的,當然希望全家的寶貝小萱擁有最好的命運啊。

    思危看著特聰明機靈,嘴巴卻跟小萱一樣笨,快三歲了,除了“爸爸”一喊一大串,其他都是一個字兩個字地蹦。

    柳俠抱著他坐在餐桌邊,指著一桌子的美食讓他說自己想吃哪個,準備先喂他吃點。

    小家夥指著皮皮蝦說:“蝦,吃。”

    一股熱流順著柳俠的脊梁骨躥向四肢百骸,柳俠伸出的手都有點發軟。

    在柳家嶺的窯洞裏,小小的貓兒如果有了點好吃的,總是先喂他,一邊喂還一邊說:“俠,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