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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就知道了,也沒留也沒送,新皇陛下越發垂頭喪氣,覺著日子少了一點奔頭。他去往書房,讓侍從上了一盞春茶,擺了一盤應景的時令果子,自己從書櫥裏扒拉出一本《老子》,翻了幾頁,眼皮子發澀發沉,看了一眼時辰,還早,又不想回去睡,隻得強打精神再翻幾頁,後來實在不敵,召來侍從,讓換幾本提精神的書來,侍從們會錯了意,以為皇帝要瞧那特別彪勁的貨色,就拿了幾本成色十足的豔情話本來……
新皇陛下平日裏逢到瞧這類書,就跟賊似的鬼祟,不敢過了明麵,非得把露肉的封皮卸了,換成老莊、論語或是易經,瞧之前還專門指派一個小內侍在書房外邊守著,就怕沈大人忽不拉推門進來。起初陛下想的挺好,進來就進來,我這書皮反正換過了,就不信你還能瞧得出究竟來!
然而沈大人到底還是瞧出來了,倒不是他火眼金睛,實在是陛下太不檢點!
瞧了這類書,心裏有鬼,身上亦有鬼,眼角眉梢,鬼鬼祟祟,起個立都要掩褲襠!這不是此地無銀是什麽?!
而且,這都成了套路了:沈大人忽不拉一頭闖進來,陛下啥也不想,依著直覺迅速把書朝書案上一蓋,露出道貌岸然的封皮,人坐直了,左腳搭在右腳上,擺二郎腿。單看那張臉,絕對的憂國憂民,一旦站起來,架子就要塌!前邊撐起鼓囊囊一塊,二郎腿遮不住,手也掩不住,陛下隻好對著沈大人嗬嗬嗬,沈大人一見他的不穩重,二話不說,先自橫眉立目,戳出一根手指頭點著他:“你!”,“你”完沈大人照例拂袖而去,陛下照例豎著旗杆追在後邊,兩人照例一番嘴仗,陛下垂頭喪氣聽訓,沈大人劈裏啪啦開講,陛下照例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沈大人照例說他的狗拿耗子。說過一頓,陛下照例趁著沈大人大喘氣的工夫蹂身而上,一把逮住,連說帶笑還陪小心,好不容易糊弄過去,旗杆老早蔫兒了……
今兒晚上值更的,是個新來的內侍,察言觀色的功夫不那麽到位,陛下讓拿點兒提精神的書來,他就照著吩咐、憑著揣度,挑了幾本書頁起絨,一看就知道翻得最勤的豔情話本來。人家正孤家寡人呢,還要上這種猛料!
都說了這些書的封皮一律換過了的,陛下一時走神,翻過好多頁了,偶然一回神,偶然一定睛,看到了滿滿兩眼睛的猛料……
新皇陛下對豔情話本還是很挑剔的,他特別偏好那種描寫細致,言語簡單直白,但意味深長的,還有,裏邊的人,必定得有一方死皮賴臉,另一方一本正經、死也不從,兩人曆經苦難,死死生生,生生死死,終於蜜裏調油。這樣看起來才夠味。
沒錯,一方的藍本是他,另一方的藍本,是沈文昭。
現下新皇陛下翻開的這本,正是他平日裏最中意的、看得最過癮的,封皮換了沒錯,裏邊扉頁還有大大的書名,白紙黑字——《巧摘花》。
花兒是朵呆花,而且帶著刺,摘花的人被紮得滿手血,還是要折。
這類書麽,其實沒什麽特別出彩的地方,但就是某些地方寫得撓心肝,讓人一頁趕一頁地看下去,不看完不撒手。陛下看了一頁,又看了後邊一頁,看了大半本,整個人冒了煙。然後心緒不好的陛下開始打人罵狗摔茶盞,小內侍挨了一通好罵,淚汪汪地溜到牆根下哭去了,沒人敢上前。還是內侍官長老道,曉得這把火非得沈大人來澆才能熄,就親自出馬,去了一趟正堂。
沈大人此時正在正堂內坐著,閉目養神,旁邊也擺一盞春茶,茶香嫋嫋,好不自在。怎麽看怎麽是個平心靜氣的模樣,再和書房鬧脾氣的那位一比,內侍官長心內暗暗歎氣:怪道陛下鎮不住人家呢,瞧這不躁不慍的氣度,還沒出手就給比下去了……
“咳……”內侍官長先咳嗽一聲,等沈大人睜開眼,再斟酌著緩緩說道:“沈大人,陛下請您過書房一趟。”
內侍官長一臉淡然地扯完了淡,淡淡然在前邊領路,這就把沈大人騙過去了……
喲!假傳聖旨呢!膽兒肥呀!
內侍官長麵不改色心不慌——夫妻吵架,床頭吵了,床尾和不了,不假傳一兩次聖旨,能弄得過來麽?!弄不過來,陛下作天作地,底下人還要不要過了?!
反正也不是頭一回了,有用就成!
內侍官長淡淡然替沈大人開了書房的門,把人讓進去,閉了門,他親自在門外不遠處候著,其餘人等,可以散了。
新皇陛下正在散德性,猛然見心肝兒進來,德性散了一半,刹不住,訕訕然默了一會兒,收了架勢,坐將下來,急著要擠出一句話,奈何腦子裏塞滿了豔情,又對著那張臉,他是什麽也想不起來了。後來忽然想起書案上擺著的話本,著了慌,重手重腳地把書抽起來,塞回屜子裏,這就不說話了。
“陛下有事對奴才說?”沈大人剛剛三省其身,說話語氣綿軟,像是萬事好商量。
陛下一聽,覺著有戲,便順坡下驢,對著沈大人說道:“唔,是有這麽一件事。”
至於什麽事呢,陛下他自個兒也不知道,還得現想轍。
絞盡了腦汁,陛下愣是想不出一件特別要緊的事,心裏急煎煎的,三月天,額上冒了一層汗。
沈大人默默站著,靜靜等陛下的“一件事”,心裏納悶,抬頭看了一眼陛下,見他額上冒汗,又有些不落忍,鬼使神差的,他說了這麽一句話:“有什麽事,非得這麽鄭重其事地說?”
怎麽?還能有不鄭重其事的時候?
“……”
陛下心裏嘀咕,嘴上不敢造次,隻能接著絞腦汁。
“朕想找你喝酒……”
實在是想不出轍了,幹脆說點兒直白的。本以為那位又要斥他,不想人家淡淡然應了一句:“好,喝桃酒?”
“也好。”
桃酒甜,果子酒喝了也不容易醉。
兩人書房對坐,喝小酒。酒過三巡,沈大人借著酒勁說了一句平生再不會說的話:“方才,話說重了,對不住……”
陛下一口酒幾乎噴薄而出,強咽下去,咳得捶胸頓足,好半響,緩過來以後又以為自家耳朵搭錯了筋。向來都是他追在他後頭賠禮賠笑賠小心,何曾聽過人家主動道一聲抱歉?!
“……子虞,是朕不對,朕沒做什麽好事,隻會一個勁邀功……”陛下一臉沉痛,語出天然,神情和音色搭配出一個誠心悔過的模樣。
“……共白首的事……確實放在心裏認真想過,卻總覺得沒個收梢……將來……”
將來的事,還是說不準,共白首的事,那就更說不準,你我能這樣處著,到情份淡了的那天,好聚好散也就夠了。
蕭恒看著對麵坐著的沈文昭,幾乎有點無計可施的意味,兩個人隔著兩副皮囊,再怎麽共衾枕也成不了一個人,哪怕把心掏出來呢,他戀慕的那個人也一樣會覺得不安。
不到閉眼那天,誰敢說誰是誰的人。
沈文昭活得太明白,因而不易快樂,真情假意,他一概不敢收,或是隻收一半,另一半,等到閉眼那天才知道究竟。他讓時間來浪淘沙,蕭恒就不能走得太快,靠得太近,最好能學那滴穿石頭的水,靜水深流,緩緩而來,日滴夜浸,或者能守得雲開。
“將來的事,朕說了你也不當真的。”
蕭恒伸出右手,把住沈文昭的左手,慢慢摩挲,“子虞天生是個愛疑心的,既是如此,朕說得再多,也不過是耍嘴皮子,咱們還是走著瞧吧。”
新皇陛下的“走著瞧”既有挑釁,又有調戲,正話反說。
“不說了,咱們去摘花嘛!”
“天都黑盡了,摘哪門子的花?!”
沈大人斜睨新皇陛下一眼,大有你吃飽了撐著遛彎的意思。
陛下一臉不是好笑的笑,貼過去,附耳說了一堆話,沈大人聽了,既羞且怒,霍然起身,摔門而去,內侍官長在門外傻站著,一時弄不清狀況——這又是怎麽了?!
夜裏兩人分房而睡,內侍官長愁著一張老臉,暗自嘀咕一句:“春天不好過啊,要是年年春天都來這麽一出,我這老命還要不要了?”
您二位也消停點兒行麽?老早就栓一塊兒了,還非得這麽來回來去地折騰,好玩呀?
你看,還分房而睡,夜裏就一趟趟的不安寧,先是陛下隔三差五起夜,來回溜達,而且專揀沈大人門前溜達。後來沈大人讓他拖拖踏踏的腳步聲弄煩了,遽然開門,把人拖進去,碰的一聲關門落鎖,天下即告太平。
轉天起來,陛下膩乎乎地替沈大人舀飯夾菜,沈大人別別扭扭地吃吃喝喝,後來鬼使神差地夾了一筷子菜放到陛下碗裏,陛下即刻遞過一個甜笑,沈大人別過頭,紅了臉。
這對傻冤家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