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永恒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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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團寫著她離家至今全部意義的紙,一晚上被撕碎拚起好幾次,最終還是被她扔進了水杯裏,讓暗灰色的水來得更渾濁了些。

    她其實並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

    紀秋馥離開奧地利到現在已經十五年,她對這個母親的殘存印象雖然已經不夠清晰,不過聽嚴屹的回憶描述,這樣的女人,走不出過去失敗婚姻的陰影才是笑話。她在奧地利時也無數次地想過,在人海茫茫中找一個人固然艱難,但也許紀秋馥已經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這才是真正致命的地方。就算她僥幸找到了,然後呢?她又能怎麽樣呢?

    去看看吧,大概也隻是去看看。

    她固然想要一個更好更圓滿的結果,但紀秋馥如果真的有了自己更加平靜的生活,成為了別人的妻子,別人的媽媽,她一定不去打擾。畢竟她也是個這麽心眼小又錙銖必較的人,不是隻屬於她的東西,她無意爭搶,不想將自己最後的這麽點驕傲也扔進塵埃裏。

    想見她隻是想知道,這個世界上是有那麽一個全心全意對她好過的人。這是別人的觸手可及,她的求而不得。她經曆過見證過這麽多的不公平,但無論是紀千羽還是狄安娜,念起時都像是殘存著一點輕盈的溫度,是她在無數個形單影隻的日夜裏掌心唯一的慰藉。

    那麽溫柔。

    所以她想見見這個人。

    想問問她獨自離開的理由,帶著不平與委屈;也想對她說一聲謝謝,帶著沉默的感激。

    這是她離開奧地利來到這裏的全部理由,當時心無旁騖地找尋著紀秋馥離開時微茫的影子。她借著交換生的名額來到這裏,紀秋馥的故鄉,一點點踏遍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一點點滲透尋常巷陌中的幽暗勢力,終於在一年後有了一些進展。然而她沒有想到,也是在這裏,最狼狽的時候,她猝不及防地遇到了一個人,從此一切都開始變得脫離預定軌跡。

    上天向來待她刻薄,她從沒想過,能與這樣的人相遇。

    如果相遇之前漫長的不公與坎坷,都是為了能在那個時刻站在傅遇風麵前,那麽她想,她是願意的。隻是如果命運能再重來一次,那個下著雨的夜晚,她一定不會追上去,但還是會請他喝一杯酒,說一聲謝謝。

    謝謝你出手相救,這一次,不想拖累你了。

    對她而言,遇見傅遇風,像是瀕死之人意識恍惚時,見到的最後最好的幻覺。然而對傅遇風而言,她大概是一株吸取著攀附之樹的菟絲花,交纏著一點點共同由榮轉枯,像個無窮無盡的噩夢。

    她並不善良單純,為達目的多卑劣陰暗的手段都用,心思深沉善於隱忍,卻唯獨不想在傅遇風麵前變成這樣的人。

    她還沒有見到紀秋馥,但全心全意對她好的人,她似乎已經找到了。

    可惜她不配。

    這張記錄著紀秋馥地址的信,薄薄一張紙,字數不過幾十,卻是傅遇風在見到了真正的她後依然接納了她的證明,更付出了一百萬與一隻右手的代價。她想起曾經朝夕相對時傅遇風微笑著卻也帶著淡淡陰霾的眼睛,想起他們心照不宣的到時終將離去的結局。

    這是她一個人的追逐,卻讓另一個人付出了這麽多代價。現在終於沒有另一個傅遇風牽絆住她,她可以頭也不回地就此離開,前行的腳步卻怎麽也邁不開了。

    仿佛多走一步都是背叛。

    像是為什麽永遠有人熱衷與詢問另一半兩個人同時落水時到底先救誰的問題,現實當然並不會每次都陷入這種窘境,也許也有兩全其美的方式可以一並保全。但這個選擇的意義不在於結果,而是在你做出這個決定的刹那,你的心已經傾向了一邊。

    傾向一邊,放棄一邊,也許並不會真的走到山窮水盡,但你自己心裏清楚,無論什麽原因,你已經放棄了他一回。

    就像她當初還沒拿到紀秋馥的下落時,盡管知道希望渺茫,卻依然固執地相信著自己那一點微弱的異想天開。她想著紀秋馥還沒有忘了她這個女兒,她離開了溫斯特世家,哪裏都不想去,隻想找到紀秋馥之後留在她身邊,照顧她的下半生,努力自己拚出一個未來……

    然而事實告訴她,紀秋馥並不需要。

    這一番千裏迢迢的尋親記,除了她自己,沒有感動任何人。

    她做出過這個決定,放棄過另一個對她這麽好的人,然後果真因果報應,一切都來得自作自受,異常公平。

    信紙上的幾行字每一個都來得無比沉重,她注視著水杯片刻,起身將水杯裏的水倒進洗手池。水龍頭裏的水嘩啦啦流下,將所有的訊息都盡數衝走。

    ——那就這樣吧。

    互不打擾,保留著最後一點可笑的幻想,多好。

    然而所有事情都不會隨著她做下了決定而就此結束。

    第二天一早,紀千羽拿著書早早到了自習室,看了一上午書後下午去了畫室。這和她之前在學校過的生活按部就班得如出一轍,形單影隻,好奇者眾,但無人靠近。畫架上的畫勾好了最後一點線,紀千羽在調色盤上調好顏色,一筆筆細致地將顏料塗抹上去。第四隻筆也蘸好飽滿的顏料之後,鄭揚的電話終於姍姍來遲地打了過來。

    她還是用著周教授特批的小畫室,看了眼電話後擱下筆,直接接了起來。鄭揚的聲音帶著一點興味,尾音上揚著,勾出一點笑。

    “防禦係統還挺有意思,不過有你這個作弊器在,破了。”

    恩,挺好。紀千羽點點頭應了一聲,並不特別意外。鄭揚在那頭敲了兩下鍵盤,調出個文件看了看:“德文我不太認識,哪些東西是你要的我不大確定,反正加密的文件都發給你了。還有什麽要我做的嗎?”

    有。紀千羽想了想,衝著電話那頭問:“你能不能留個信息,告訴他你已經黑進來過了?”

    “能倒是能。”鄭揚饒有興味地輕輕咋舌,“不過你這是?”

    “宣戰。”紀千羽淡淡地笑了一下,掛斷電話,打開了鄭揚傳過來的文件。

    能在路加的私人電腦上加密的文件,重要性不言而喻。不過她給鄭揚的既然是防禦係統的初級版本,那權限有限,恐怕也拿不到最核心的部分,不然他們家一旦出了中高層的叛徒,豈不是整個家族的秘密都要完蛋,顯然也並不現實。

    所以這次宣戰,到底要給路加留下點什麽東西才好?紀千羽在所有文件中一一找過去,終於鎖定了其中一個,噙著一點好看的笑,指尖在手機上飛快跳躍,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情,關上文件時信手翻著其他文件,視線在一個文件上掠過,愣了下後,視線又飛快地轉回來。

    去年溫斯特家族一個分公司的財務報告,看文件大小,還頗為冗長。

    去年的東西,路加會留著加密到現在?紀千羽皺了下眉,又將這個文件打開,仔細地一行行看著內容。果然和第一眼看起來一樣,報告非常冗長無趣,而且沒什麽重點,紀千羽耐著性子逐詞看過去,終於眼尾掃到一個有些突兀的財務表。

    支出明細隻有一行,德文標注的似乎是個中文地名。

    她屏住呼吸凝神看去,終於確定那真的是個中文地名,而且是個她有些敏感的地方——

    h市。

    路加在紀秋馥所在的城市,購買了他的那把軍刺。

    雖然這一行明細裏並沒有提供更詳細的內容,但紀千羽莫名驟然懂得,路加已經拿到了紀秋馥的準確地址。

    他自己找到補全的,還是嚴屹直接告訴他的?更重要的是——路加有沒有對紀秋馥做什麽事?紀千羽出神地盯著看了一會兒,慢慢關掉文件。她壓抑地深深呼吸幾下,放下畫筆站起身,來來回回地走了好一會兒,又拿起手機仔細地掃過去。支出明細後麵跟著賣出者的聯係方式,紀千羽抿了抿唇,照著這個號碼撥了出去。

    短暫的等待音過後,電話被人接起,對麵的人尾音略揚,聲音帶著一點淡漠與慵懶,千回百折中卻又帶著不容忽視的嫵媚,漫不經心地問:“哪位?”

    紀千羽僵立在原地,瞬間如遭雷擊。

    她腦海中的印象已經模模糊糊,音容笑貌因為時代久遠,都記得並不清楚。然而此時此刻,鬼使神差,紀千羽顫抖著嘴唇,眼中帶著滔天的驚愕與難以置信,艱難地開口。

    “……紀秋馥。”

    這本來該是個疑問的句式,她的尾音到最後卻慢慢落了下去,聲音裏帶著絕望,一點點至微不可聞。電話那頭的女人頗有些意外地嘖了一聲,聲音低柔地笑,隻道:“哎呦,打這個電話的人,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小姑娘,你是誰?”

    我是……紀千羽張了張口,又猛地抿起唇。她顫抖的眼神慢慢被自己強行壓下,閉了閉眼,聲音幹澀地回:“你最近賣出了一把軍刺?開了鋒的。”

    “我最近賣出去的東西可多了去,哪兒能記得那麽清楚。”紀秋馥在電話那頭漫不經心地說,輕笑時仿佛撩撥著心底的弦,“不過這一類管製品,還是開了鋒的,從我這兒買的可能性的確不小。怎麽,不買東西隻是問問?那我可就掛了。”

    紀千羽聽了這話,卻沒有什麽反應。她有些僵硬地轉了轉眼珠,在紀秋馥掛斷電話的前一秒機械地說:“你最近多注意你丈夫和兒子的安全,有人可能要對你不利。”

    這句話讓紀秋馥掛斷電話的動作停了下來。她饒有興趣地哦了一聲,低笑著興致盎然地開口:“誰要對我不利啊?說說看。”

    “路加。”紀千羽的視線落在虛空中的一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隻是輕聲又重複了一遍,這次加上了姓氏。

    “路加溫斯特。”

    電話那頭陷入短暫地沉默,而後紀秋馥的聲音陡然轉厲,幾乎帶上了一絲陰狠,逼迫地聲音沉沉地問:“你怎麽知道?你是誰?”

    我是誰?紀千羽諷刺地牽了牽唇角,默默地按下了掛斷。她握著手機愣了好一會兒,如同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現實,而後猛地將手機大力摔向地麵,屏幕在巨大的摩擦碎裂聲中碎渣四濺,她深深呼吸兩下,顫抖著蹲下身去撿,在一片玻璃渣中捏住手機,柔軟的掌心被玻璃硌得鮮血淋漓而又如同未覺。

    紀秋馥,紀秋馥!

    怎麽能是她,怎麽偏偏是她?!

    她蹲在地上,隻覺頭暈目眩,天旋地轉,好一會兒沒能起身。像是一直以來的信念徹底崩塌,她眼前閃過一片白花花的光點,好半天什麽都看不見。過了一會兒,她脫力般慢慢坐下,手機屏碎得如同蜘蛛網,屏幕居然還能亮起來。她盯著手機怔怔地看著,而後翻出通訊薄,撥了個號碼出去。

    這一次電話很快被接起,對麵的聲音顯得有點意外,不過依然彬彬有禮:“小姐?許久沒有聯係,聽到您的聲音非常高興。”

    “康尼。”她抱著膝坐在地板上,眼神空茫一片,聲音輕弱地問:“你現在在哪兒?”

    “我現在……”康尼稍作遲疑,剛說了一半,又被紀千羽打斷。

    “h市。”她平靜地說,聲音如同一潭死水。

    康尼怔了一下,這一次沒有否認。

    果然是這樣。紀千羽將頭埋進膝彎,問完這一句後,接下來也終歸無話可說。她靜靜地掛斷了電話,在地上坐了一會兒,終於恢複了一點力氣,掙紮著站起身走出畫室,在冬月凜冽的風裏,終於慢慢吐出了一口氣。

    她現在有多冷就有多清醒。

    趁著一切還沒有來到最糟糕的境地……紀千羽匆匆鎖上畫室,走出校門,攔了輛出租車,拉開門坐了進去。

    “去h市。”

    “小姑娘,出租車跑外省可是很……”司機聽到她這句話,意外地轉過頭來看她一眼。紀千羽眼都不眨,木然地甩出去幾張大票,司機見狀也就閉了嘴,默默地按照她的說法,將計價器按下,無聲地開了出去。

    這座城市到h市並不太遠,出租車也就是三個小時左右的車程。紀千羽一路沉默地看著窗外,司機悄無聲息地開著車,快要進入h市地界時,紀千羽翻出手機,再一次撥通了那個號碼。

    “你在哪兒?”她開門見山地問,紀秋馥在電話那頭沉默一會兒,卻沒有直接回答。

    “你的消息來得真準,可惜遲了一小會兒。”她幽幽地說,聲音裏終於卸下了那抹可以撩撥的笑意,帶著徹骨的涼意。

    “我開始聯係的時候,發現已經聯係不上我兒子了,也許是失蹤,也許是綁架,也許是撕票。現在人還在找,不過我想知道,你怎麽知道的這個消息?”

    “做這件事的人,我有他的號碼,你記一下,然後自己追蹤定位。以你的手段,應該沒有問題。”紀千羽帶著同樣的涼意平靜地說,報了康尼的號碼給她。而後側過頭,車窗玻璃映出自己麵無表情的臉。

    “至於我為什麽知道,你見了我大概就會知道了……約個地點,見一麵吧。”

    “紀秋馥。”她不帶任何感情地說,“我想見你很久了。”

    紀秋馥頓了一下,報了個咖啡館的地址給她。紀千羽依言告知司機位置,放下已經掛斷的電話,怔怔地看著窗外飛逝的景色。

    她比想象中的平靜太多。

    既不欣喜,也不難過,更像是終於要完成一個年歲已久的執念之前,帶著一點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悵然。

    十五年光陰轉瞬而至,過了今夜,大抵再也不剩下什麽。

    紀秋馥報的地址在h市的市中心,從市郊開到這裏時有點堵車,終於到達時又過了將近一個小時。紀秋馥付完車費開門下車,站在咖啡廳門外卻不著急進去,站在門外仰頭看了一會兒招牌。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開關門的聲音打破了她的思索,紀千羽回過頭去,看見幾輛車一起停在咖啡廳門口。

    最前麵的路虎上麵下來了個背著書包的少年,個子不高,臉上還帶著點稚氣未脫,背著書包的姿勢很乖,老老實實地雙肩扣著,看著眉清目秀,不過被臉上的一點畏縮拘謹之氣減了不少分,總得來說是個很普通的男孩子,紀千羽盯著他,卻沒有移開視線。

    她從這個少年的臉上看到了一點熟悉的影子,是自己對著鏡子時的眉梢眼尾,也是記憶裏最後一眼的縹緲模樣。

    少年剛下了車,看見一個眉目如畫的美人在櫥窗外麵站著,下意識帶著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咖啡廳裏有人匆匆走了出來,快步來到他麵前細細地檢查,嘴裏還在不住念叨:“沒事兒吧?有沒有受傷,他們把你怎麽樣了?可擔心死我了……”

    “媽,我沒事。”見到熟悉的家人,少年像是終於鬆了口氣,神色間也不再那麽拘謹,乖乖地站著,讓他媽媽前前後後將他打量個遍,一邊還在乖巧地安慰她:“沒受什麽傷,綁架我的那些人還開著車在路上呢,就被媽媽的人截下了,估計他們也完全沒想到,領頭的那個還歎了好幾口氣……媽,你真厲害!”

    少年說話時不自覺帶著些撒嬌與崇拜的口吻,親昵地在他媽媽的手下笑著。他媽媽搖了搖頭,忍不住又摸摸他的臉:“這一次倒不是因為媽媽手眼通天,是有人……”

    她話說到這裏,突然頓了頓,仿佛提起這個人才想起之前見麵的約定,進而發現有人一直在看著她,眉眼銳利地朝紀千羽的方向看來。順著她的視線,保鏢們和少年都朝紀千羽看了過來,少年眼中的視線更加好奇,保鏢們則大多數露出了極為驚愕的眼神。

    紀千羽和紀秋馥並不算是那種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母女,但她們站在一起時,旁人卻又能很明顯地發現她們一定有些關係——這是血濃於水的羈絆,無論當事人想不想承認,永遠無可爭辯地刻印在身上,相遇時便會一清二楚。

    在周圍人好奇的注視中,紀秋馥的眼神銳利地掃過紀千羽栗色的長發與湛藍的眼睛,好半天後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還在猜是誰,原來是你。”她波瀾不驚地說,朝紀千羽點了點頭。

    “狄安娜,我們好久不見了。”

    紀千羽看著她,同樣淡淡地笑了一下。兩人唇角抿出的弧度與溫度都如出一轍,她的視線掃過緊緊站在一起的少年與紀秋馥,也朝他們點了點頭。

    “十五年,的確過了很久。”

    “媽,她是誰啊?”少年在旁邊看了半天,視線在紀千羽和紀秋馥身上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忍不住探頭向紀秋馥發出了一句疑問。紀秋馥看了紀千羽一眼,轉向自己的兒子,朝他笑了笑,輕輕拍了下他的頭。

    “哪兒來那麽多好奇?”她說,“這是我和我前夫的孩子,那個時候我還沒認識你爸呢。”

    “……啊?!”少年萬萬沒想到自己突然就多了個同母異父的姐姐,一時間錯愕地張大了嘴,結結巴巴地應了下來,視線在紀千羽身上轉來轉去,“那……那我是不是應該叫她,呃,姐姐?”

    “隨便吧。”紀秋馥說,少年正在猶豫,突然聽見一旁的紀千羽開了口。

    “不用。”她冷淡地說,朝少年禮貌地點了點頭,但是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少年看著她精致的臉與冰雪般的神情,弱弱縮了縮脖子,灰溜溜地低低應了一聲,老老實實地站在紀秋馥旁邊,不說話了。

    紀秋馥有點意外地朝紀千羽看了她一眼,她原本也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敷衍,也在猜測紀千羽突然出現在她麵前是所為何事,然而紀千羽這句話一出,她頓時敏銳地發現,不管紀千羽的來意究竟是什麽,似乎都不是她所預料到的那些。

    於是她沒有再多寒暄什麽,一行人沉默地進了咖啡廳,少年被紀秋馥趕去寫作業,她們在角落裏一張桌子前相對坐著,旁邊是一盆高大的綠葉植物,擋住了若有若無帶著好奇朝這邊窺覷而來的視線。

    侍者將兩杯咖啡端了上來,紀秋馥攪了攪自己的那杯,甜膩膩的卡布奇諾上奶泡拉出漂亮的花,她遞到唇邊喝了一口,慢條斯理地用紙巾擦了擦嘴角。

    “這個咖啡廳是我的,平時除了交易些東西之外就在這裏待著,地段不錯,平常生意也過得去。今天下午小辰被綁架了,所以就沒有開張,好在人很快就找回來了,這點我要多謝你。不過你告訴我那人的號碼,你和那個小雜種之間恐怕相處得不怎麽愉快?”

    小雜種?紀千羽抬頭看了紀秋馥一眼。

    “哦……對了,你應該不知道這個稱呼,我走之後大概就沒人這麽叫了。”紀秋馥優雅地朝她笑了一下,手撐著下巴揚起一邊柳眉:“小雜種說得是路加,我離開之前,他是跟他母親的姓,還配不上溫斯特這個姓氏。我走之後,應該就沒有人這麽叫他了吧?”

    恩。紀千羽點點頭,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現在他是溫斯特家族的第一繼承人,很風光。”

    “第一繼承人?”紀秋馥的尾音上揚,帶著點奚落的意味笑著朝她看了一眼,“你被擠下去了?保住位置的本事都沒有,有點兒遜啊。”

    “不然呢?”紀千羽有些諷刺地笑了一下,抬頭地朝她看來,無盡波濤暗湧都藏在平靜的目光之下,“你一走了之得倒是很痛快,留一個七歲的小姑娘在那裏,迎接她從來沒聽說過的繼母和弟弟。你覺得我能做成什麽樣?揮著刀把他們一家三口都殺了,提著頭來見你?”

    “這兩句話說的,倒是有點我女兒的意思。”紀秋馥聽見這句話反倒是笑了,撐著頭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彎著唇眨了眨眼。

    “我聽嚴屹說起過你,和我年輕時倒真是有那麽點像。他還說小辰性子太軟,不適合接我的衣缽,你倒是很合適——我現在倒真有點覺得,他這麽說也沒錯。”

    “我這個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這次那個小混賬居然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我肯定不會放過他,怎麽也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你呢,你這麽幫我,又特地千裏迢迢的來見我,又是為了什麽呢?”

    紀千羽攪著咖啡的手停下,頓了一會兒後抬起頭,輕輕地笑了一聲。

    “你一直管路加叫著小雜種,你很恨他?”紀千羽輕聲問。

    “也不能說恨,和他比起來,我更厭惡他那個賤人媽媽。不過怎麽說呢……他的存在,對我來說是種恥辱吧。”紀秋馥沉思著回答她,說到這裏還彎著眸朝她調皮地笑笑。她實在是個很美的女人,又得到光陰格外的厚待,這麽多年過去,一顰一笑間依然盡是風情。

    “這個恥辱見證了我非常不堪的過去,時時刻刻提醒著我連個男人都看不住的事實。”

    恩,原來是這樣。紀千羽斂眸,淡淡地應了一聲,隨後抬起頭。紀秋馥接觸到她視線的時候瞬間怔了一下,這樣鋒利的冷意她很久沒見過,更沒想過這種冷意來自於自己的親生女兒。她正有些納罕中,聽見紀千羽冷冷地問她:“那你知道你曾經賣出過一把開了鋒的軍刺給路加,而後他用這把軍刺,親手廢了我愛的人的一隻手嗎?”

    “他是個鋼琴家。”紀千羽閉了閉眼,輕聲補充。紀秋馥不受控製地微張開嘴,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瞬間震驚地說不出話來。紀千羽將咖啡勺放到一邊,麵無表情地端起咖啡杯,用力一甩手,把整杯咖啡都潑到了紀秋馥臉上。

    “不好意思,我這個人也很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她的眼睛閃著異樣的鋒銳光亮,看著紀秋馥臉上淅淅瀝瀝往下流淌的咖啡液,眼神顫抖了一下,隨後很快挺直脊背坐好,側臉顯出一種別樣的冷厲。

    “紀秋馥。當年你拋下我一走了之有愧於我,今天我救了你的兒子有恩於你。這杯咖啡,你受不受?”

    紀秋馥閉著眼睛,褐色的咖啡在臉上狼狽地蜿蜒流下。她的眉睫顫抖了一下,拿紙巾簡單地抹了一下臉,慢慢地笑了起來。

    “剛說有三分像我,現在看來,倒有□□分像了。”她睜開眼睛,淡淡地說,端起咖啡好整以暇地又喝了一口。紀千羽死死地盯著她看,紀秋馥看著她,忽而開口問她。

    “你恨我?”

    紀千羽僵了一下,定定地看著她,慢慢地點了點頭。

    “為什麽恨呢?”紀秋馥歪著頭探究地看了她一會兒,一針見血地問,“是恨我當年拋棄了你?還是恨我間接毀了你的男人?”

    不等紀千羽回答,紀秋馥忽而伸出手來,溫和地摸了摸她的頭發。她的眉目十足柔和,眼中芒澤也來得親切,紀千羽微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聽見紀秋馥雲淡風輕地開口對她說話。

    “不管你恨的究竟是哪一點……”紀秋馥歪了下頭,笑得燦爛又寡淡,“歸根結底來說,都是你自己太沒用了啊,傻姑娘。”

    紀千羽的瞳孔驟然縮緊,聽見紀秋馥看著她,無動於衷地繼續:“陰差陽錯幫了小雜種這件事情,我自然不會放過他,該處理的東西自己都會處理。但就你的事來看,就算我不賣給他那把刀,他早晚也會有其他辦法害到你頭上——因為你不夠強。”

    “你要是夠強,別人打你一巴掌,你就切斷他的手。別人哪裏害了你,你千倍萬倍還回去。至於當初我撇下你自己走的時候,你沒有留住我,也有你自己的原因,不是嗎?”

    不是,不是!紀千羽咬著牙看著她,紀秋馥微笑著和她對視,手還摸著她的頭發沒有放下來,悠悠地問她:“不然呢,你要怎麽樣,我間接害了你男人,你隻潑我杯咖啡就夠了嗎?一刀插過來才對啊。你沒有刀嗎?來,我給你。”

    一把刀被紀秋馥隨手甩到身前,紀千羽垂目看了一眼,麵無表情地抬起頭看她,沒有動彈。紀秋馥笑了,收回手站起身,優雅地朝她點了點頭。

    “看,你連這個都做不到,就別談什麽報仇了。過去的事不會再來,要是真想替你男人出口氣,就把小雜種踢出去,把溫斯特家族奪回來。你也曾經是高高在上的第一繼承人,讓一個小雜種爬到自己頭上,還害了你最在乎的人,甘心嗎?不甘心就去搶吧。什麽東西都一樣,握在自己手裏才安全。”

    她說完這番話,沒有再看紀千羽,自顧自起身離開。紀千羽看著她的動作沉默片刻,在她離去時忽而出聲問她。

    “冒昧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她說,看著紀秋馥的背影,聲音來得很低沉。

    “你當年走的時候,為什麽沒有帶上我一起?”

    紀秋馥的動作因為她的問題而頓了片刻,而後轉過頭,溫柔地看了她一眼。

    “因為對我來說,你也是我一段恥辱經曆的證明,狄安娜。”她對紀千羽輕柔地笑著,而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紀千羽獨自坐在原地,對著桌上滾到一邊的咖啡,無聲垂下了眸,抬手摸了下眼角。

    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她從h市回到自己的城市時,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凜冽的夜晚降臨,紀千羽衣服穿得淡薄,衣擺被風鼓起,凜風刮在臉上如刀割麵。她下了計程車,迷茫地抬頭看了一會兒,康複中心的燈徹夜亮著,在夜色中矗立著冷峻的安寧。

    她低下頭,慢慢地走了進去。

    傅遇風的病房她隻來過一次,身體卻像有意識般,徑直朝著病房的方向走了過去。離得近了些突然聽到病房裏傳來嘈雜的喧囂聲,紀千羽愣了愣,抬眸看了眼病房號,猶豫了一下,悄悄靠了過去。

    病房門這一次關得嚴實,她抬手慢慢拉出一道小縫,猶豫著向裏麵看去。傅遇風坐在病床上,姿勢與表情都與上次見到時並無二致,病床前這一次卻圍坐了幾個人,一個女人背對著她坐著,肩膀一聳一聳,顯然正哭得厲害。

    女人開口時聲音有些沙啞,依然能聽出是個聲音柔和的中年女聲。從她的背影看,衣著氣質都來得頗為高雅,即便處於極度的難過之中,依然沒有失了基本的風儀。她側過臉,朝站在一邊的臉色沉重的醫生疲憊地問:“我兒子他……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不很好。您看……”醫生歎息著答她,伸手朝傅遇風看去,被他眼都不眨地揮手碰開,臉上顯得更加冰冷。醫生抽回手,有些無奈地朝中年女人搖了搖頭。

    “他以前就很抗拒外界接觸,現在情況更加嚴重。這代表一種強烈的不信任,不配合……除了藥物之外,外界能給他的幫助太少了,一切都得看他自己的努力。”

    “怎麽會這樣……遇風,你看媽媽一眼……”中年女人再次劇烈地哽咽了一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去碰傅遇風的手。她的手剛一接近,傅遇風就皺起了眉,但看著她垂淚的眼睛,頓了片刻,並沒有揮開她的手,隻是向後退了退,拒絕的意味同樣十分明顯。

    他始終沒有開口說話,抿著唇,微垂著眼,像是對外界的一切都無動於衷,不動不說話,也不歇斯底裏,隻這麽無動於衷地坐著,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在他媽媽低泣的聲音裏,坐在一邊的中年男人輕輕歎息。他的五官和傅遇風七成肖似,身份毫無疑問。他摟住妻子的肩膀,安撫地拍了拍,轉向醫生時皺著眉商量:“我兒子現在這個情況,方便轉院嗎?康複中心的醫療實力有限,我們家有抑鬱症領域更加權威的醫生資源,應該比在這裏好一些。”

    “轉院應該沒有什麽問題。”精神矍鑠的醫生看起來是認識他們的,思索片刻後點了點頭,“你們家能找到更好的醫生我當然是知道的,這個康複中心能給他提供的治療也隻到此為止了……但遇風會願意聽你們的話轉院嗎?他對這裏……”

    醫生沉吟了一下,斟酌著說:“似乎有所留戀。”

    “他前些日子自己來這裏,跟我說病情可能加重了的時候,手還被繃帶纏著,看起來非常難過……但又不完全是因為手傷。”

    “那是因為什麽?”夫妻倆愣了一下,互相看看,得不出答案後暫且將問題撇到一邊,心事重重地向醫生鄭重地道:“我們兩個也有事情在身,沒法總在這裏陪著,還要麻煩徐老……多勸勸他……”

    傅母說到這裏又有些哽咽,徐老扶住他們,低低地歎息一聲。

    “當然,我會的。”他沉重地說,“我創辦這家康複中心,正是要做好這些事情……你們放心,我一定盡力,但你們也知道,還是他自己配合。”

    可是這點,又要怎麽做到?幾人心事重重地又都看了傅遇風一眼,他還是那個樣子,不言不語地垂著眸,像是什麽都沒有聽見,也像什麽都不在乎。

    夜色已深,他們又在病房待了一會兒,隨後陸陸續續離開了房間。紀千羽等幾人離去後無聲地又回來,靠著門站在傅遇風的病房外麵,好半天沒有說話。

    這一次傅遇風甚至都沒有叫她一聲千羽,紀千羽睜著眼睛,想了半天,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她能說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她從路加那裏拿到了能給他狠狠一擊的資料,比如溫斯特家族現在居然在火燒眉毛地想要把她找回去;比如她今天終於見到了紀秋馥,十五年執念一朝瓦解,一切終成空。

    但這些話她最終都沒有說,隻是抿了抿唇,隔著一道門輕聲問他。

    “我後天要上去彈鋼琴了,本來是我們兩個彈的,我是你的鋼伴,結果你失約了。”

    “你會去看嗎?聽你彈了那麽多首曲子,這一首我想彈給你聽。”

    病房裏沒有回答。

    她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吸了吸鼻子,彎起唇角笑了一下。

    “我等你。”她輕聲說。

    病房裏依然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