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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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白大褂的醫生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傅遇風的側臉,稍稍愣了一下。
這幾年傅遇風孤身在異國他鄉漂泊,他和傅遇風接觸不是很多,但相較之下,已經算是這個家裏目前和他接觸最多的一個。自從傅遇風回家之後,整天整夜地待在這間琴房裏,不彈琴,沒有明顯的情緒,對他的治療算得上配合,但也一直沉默。
而今天卻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他站在門口看了傅遇風一會兒,對方垂著眸,認真專注地按著琴鍵,彈得很慢,但在熹微的淺光中,莫名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繾綣與溫情。
醫生停下腳步沒有打擾,在門口仔細地看著傅遇風,見他又彈了一會兒後克製地停了下來,手指伸平,掌心穩定地貼在琴鍵上,傷口沒有撕裂,神色也來得平靜。醫生笑了笑,走上前去,坐在他旁邊檢查了一下他手上的傷口,而後將今天的藥水推到針劑裏,穩定地紮進他的靜脈,給他掛上了點滴。
這是今天的第二次。輸液總是來得枯燥而漫長,非常消磨人的耐心與脾性,一次三個小時,今天還有兩次,幾乎是從睜開眼開始就要麵對藥水被一點點推進血液的滯澀感。
好在這一位是個非常沉默而堅忍的性格,醫生抬手調了一下點滴的速度,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兒傅遇風今天的表情。輸液太過頻繁會讓身體很不舒服,更別提他現在被紮得幾乎滿是針眼的手背。但他依然是那副平靜無謂的表情,沉靜得讓醫生又看了好一會兒,依然沒看出明顯端倪後才轉開視線。
沒想到傅遇風忽然開口問他:“我好些了嗎?”
他這話問得沒頭沒腦,不過醫生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給了他一個非常肯定的答複:“情況比任何時候都要遭,不過前景比任何時候都要好……你知道,抑鬱症這種病,藥物再好,都隻是從旁輔助,真正起到決定性作用的,是你自己的心——而我很欣慰的發現,你現在想要恢複的心情,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有了這個前提在,那麽一切終將好轉甚至康複。”
“不過話雖如此,但現在對你施加的藥量是你的身體能承受的極限,不要為了貪快而試圖再次加重劑量了,我知道你在準備什麽,但是,不行,更大劑量隻會刺激得適得其反。”
恩,那也好。醫生對他是不說假話的,傅遇風點點頭,謝過他的診斷,而後垂下眸,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左手上紮著輸液針頭,稍微動作大些都有滾針的風險。他抬起右手看了看,雪白的紗布細密妥帖地層層包裹好掌心,遮住了那道難看的傷疤,但卻明明白白地顯露了他右手有損的事實。醫生順著他的視線看了看,目光稍頓,卻也沒有瞞他,沒等他問,便直接坦然地將他右手的情況說了出來。
“你放心,雖然我不是這方麵的專家,不過你回來的這些天專家也來看過了,你的右手沒有廢,好好保養修整的話是能夠恢複到原來水平的……當然,前提是好好保養修整,並且需要時間。無論如何,肯定是趕不上一個半月後你和雷蒙鬥琴的時間的。”
“雖然你一直非常沉穩冷靜,但這個時候,還是有必要再跟你說一遍……為了明天和未來多做考慮,不要衝動,也不要冒險。”
傅遇風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瞳孔是一種很深的黑,帶著這樣清冷的眼神抬起眸時,越發襯得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像是被冷泉洗練過,凜然又澄淨。醫生頓了一下,聽見他平靜地開口,眼睛沒有看向他,而是落到了虛空的某處。
“如果不冒險,也就沒有明天可言了。”他說。
這樣溫柔而難過的眼神,是為了誰呢?醫生無言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沒有說話,而後聳了聳肩,靠坐在椅子上,神色清明地看著他。
“術業有專攻,鋼琴這個東西,我是不太懂的。不過你的病情我很明白,我想知道,你覺得你能為之一拚的理由,或者籌碼,是什麽?”
意料之外又理所當然的,傅遇風搖了搖頭:“我想並沒有這種東西。”
“那為什麽……”醫生的半句話欲問不問,傅遇風的眼睛已經看了過來。
“至少最基本的視唱練耳,不會因為我的病而拖我的後腿。而且……大概是最近藥用的比較多,感覺記憶力也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恢複。我以前的記憶力算是一種可以炫耀的資本,還是那句話,這兩項不太會拖後腿。”
“最重要的是意境和手指的問題。”他將右手的五指微微張開,視線在分明的骨節和白色的紗布上慢慢遊走,又慢慢地搖了搖頭。
“但是你不懂,鋼琴和音樂,都擁有無限可能。”
“在鋼琴的發展史上,出現過很多偉大的人物。他們無一不是天資卓越,生了一雙天生彈鋼琴的手,擁有敏銳的聽覺和出色的藝術創作天賦。無數的名曲與演奏版本流傳在世界上,這些完美樂曲的背後無一不站著偉岸健全的靈魂,但在肢體上未必如此。”
“他們之中有的人失明,有的人失聰,有的人斷臂。但他們都從未向命運屈服,迎擊而上,最終成為我們耳熟能詳的傳奇與故事。有非常多的人倒在了這條路上,但他們證明了有的人可以贏,並且一旦能贏,將有多麽重大的意義。”
“如果可以的話,我並不想妄自將自己和這些極其偉大的人物進行類比,未免顯得太不自量力。但畢竟我如今並非身患絕症,也還暫時手腳健全,更加有絕不能輸的理由。如果不去拚一把,實在無法甘心。更何況……”傅遇風淡淡地苦笑一下,收回手,垂眸注視著依然在無動於衷墜落流動進身體中的藥液,發出一聲帶著苦笑的歎息。
“更何況,那些卓越的天賦,彈鋼琴的手、敏銳的聽覺、為人稱道的創作天賦,天才鋼琴家的名頭,我都曾擁有過,自然也曾擁有過與之對應的……驕傲。”
我也曾是那麽驕傲的人,怎麽可能會不戰而敗,葬送兩個人的未來。
這是多麽甜蜜的負擔,這負擔來得重若千斤,甚至可能為之賠上性命,但這甜蜜也來得刻骨銘心,足以讓他毅然決然地奔赴戰場。
執手與共,生死不懼。
“我也許可以理解你的態度和選擇。”醫生這一次看了他良久,兩人無聲對視,醫生率先移開視線,嘖了一聲,搖了搖頭。
“這是你身患重度抑鬱症,但依然出現了明顯好轉跡象的原因吧?你現在這樣帶有執念的眼神,可太不像一個對什麽都漠不關心的抑鬱症患者了。”
他半是釋然半是感慨地說了這麽一句,而後忽然正了正臉色,嚴肅地看著他,“不過我也要提醒你一點,決心和意誌都是好的,但是並不一定會成功——每個人都有做不到的事,沒有誰能夠例外。”
傅遇風看著他:“就像是醫生也有救不回來的病人一樣?”
醫生默然片刻,苦笑著點了點頭:“……是啊。”
他眉宇間飛快地閃過了一抹黯然,很快就像是從未出現過般消失不見。醫生神情自若地坐正,臉上帶著一點笑,看上去溫和而容易接近,卻和傅遇風完全稱不上相同的類型。盡管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但他看向傅遇風時,依然來得頗為真誠。
“不過還是祝福你,堂哥。”
“謝謝。”傅遇風微微一笑,朝醫生點頭道謝。既是謝一個醫生對病人的治療,也是謝自己這個堂弟的一句支持。兩者對他來說同樣重要,都讓他的心愈發平靜下來,對於前路也毫無退縮與迷茫。
既有信心,也有為了這個信心而付出努力的覺悟。
又過了一會兒,醫生也起身離開。手上仍然掛著點滴,傅遇風在原處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又拿起了那兩張內容大體一致的傳真。
指尖在白紙上慢慢摩挲,劃過熟悉的名字時便是一頓。兩張紙,他的手頓了六次,而後放下紙,給兩封傳真都發去了回信。
麵對兩張內容一致的傳真,因為發出者的不同,回複的內容也截然不同。
傳真越過山川湖海來到奧地利的時候,紀千羽正從那扇異形門裏出來。溫斯特總店的夜晚是不關閉的,愈到晚上愈是購物的天堂,伊莉絲卻是會正點下班的,如無意外,她這個溫斯特家族家主的姐姐,並不需要像一般員工那樣,在店裏鞠躬盡瘁地待滿工作時間。
她是有自己的家的,不過今天在和紀千羽商量了關於溫斯特家主的事情之後,覺得事不宜遲,從長計議不如快刀斬亂麻,兩人一拍即合,決定見機行事,畢竟遲則生變,還是越快越好。
於是這對姑姑和侄女難得並肩走在一起,穿過克恩頓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停車的地點走去。她們是分路來的,要回的卻是同一個地方。由於利亞就跟在旁邊,她們決定乘紀千羽的車回去,走到了停車的地方,三人卻同時愣了一下。
這輛帶著溫斯特家徽的勞斯萊斯,置身在一地厚厚的玫瑰花瓣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