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夜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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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千羽呼吸起伏,皺著眉定定地看了紀秋馥好一會兒,在她悠然的視線中,慢慢閉上了眼睛,心緒漸漸平靜下來。

    和紀秋馥談話,實在很容易就會被對方帶住情緒和節奏,問不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倒在其次,這種被動的感覺實在讓人無比難受。紀千羽閉上眼睛,將剛才的對話仔仔細細翻來覆去地想了好幾遍,睜開眼睛,朝紀秋馥搖了搖頭。

    “你是個很厲害的女人,這毋庸置疑。但是如果說卡爾替別人養了十幾年兒子,恕我無法相信,那是我的父親,我很了解他。”紀千羽雙手交叉,平穩地擱在桌上,看向紀秋馥時稍稍歪了下頭,姿態十分坦然,“我無意質疑你,不過這個說法實在太過荒謬,請你諒解。”

    “你有多了解他?比我還要了解嗎?”紀秋馥玩味勾唇,看了紀千羽兩眼,含笑道:“既然你問到這裏,那我就不得不提一句我給薩拉留的禮物到底是什麽了。”

    “是親子鑒定書。”紀秋馥淺淺地笑著,稍稍眯起漂亮的眸子,眼中隱約有暗光閃過,“兩份。”

    紀千羽眉一揚,已然明白紀秋馥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卡爾之所以這麽些年培養著又厭惡著路加,想必是因為紀秋馥準備的這兩份親子鑒定書,結果是不一樣的。

    “別那麽看著我,好像突然發現我是那種故事裏的終極反派boss一樣。當然,或許我的確是,不過故事和生活的區別就是,反派也可能是有自己莫大的苦衷,而正派的智商又達不到能滅掉反派的高度。”在紀千羽深深的注視中,紀秋馥漫不經心地笑了,低眸晃著咖啡杯,姿態優雅得無可挑剔。

    “你要清楚,如果薩拉真的幹幹淨淨清清白白,我這份禮物也發揮不出應有的價值。卡爾這些年肯定查到了不少東西,大概也秘密檢查了許多次。不過即使之後的結果全部一致,也消除不了一個多疑的人心中的疑慮。更何況之後的結果應該也有所差錯——我的老朋友們看到這兩個名字,說不定也會幫我一把。”

    她說話時的語氣輕描淡寫,離開了溫斯特家族十幾年,依然是籠罩在家族上空一道濃鬱的陰霾。紀千羽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母親,一時百感交集。

    “第二個問題,”她垂下眸子,沉默半晌後緩緩地問,“你既然有這種本事,當年為什麽沒帶我一起走?既然將老管家和利亞安插在我身邊,那麽是否代表這些年,你其實也曾經關注過我?”

    紀秋馥抬頭看她,眼中芒澤刹那間銳利無比。而紀千羽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波瀾不驚,心平氣和,仿佛在看著一個交情不深的陌生人,眼中也毫無冰封之下的暗潮洶湧。

    “和上次相比,你現在跟我說話,已經很理智而平靜了。”紀秋馥緩緩地說,對她的問題不置可否,看著她不答反問。

    “你現在是以什麽身份來問我的呢?一個委屈的女兒?又帶著什麽樣的情緒呢?被隱瞞的憤怒?以為自己張牙舞爪了二十年,突然發現其實到現在過得不錯都是因為有人撐腰?”

    “算不上。”紀千羽淡淡一哂,搖了搖頭:“隻是一個強勢且慣於掌控全局的人,對不在掌握中的事情不太滿意而已。”

    不是憤怒委屈,不出於母女親情。

    紀秋馥仔細注視著她的表情,像是在衡量她這話的真假一般,最終露出個淺淺的酒窩來。

    “那就好。”她點點頭,神情略微恍惚一瞬,笑容中終於帶了些許淡淡的遺憾與自嘲。

    “當年我是想帶著你走的,但是沒有辦法。薩拉在確定有帶著路加入主溫斯特家族的可能之後,用了一些藥……讓卡爾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我做親子鑒定書的事時不知道這點,知道這一點後就明白,卡爾這輩子也就隻有這兩個孩子了,其中一個的血統還說不清楚。所以他嚴防死守,絕不可能放你走。我無奈之下,隻能曲折了一些別的方法。”

    “康尼是薩拉在溫斯特家族的眼線,我走的時候把他弄下了台,換了新管家和他兒子來照應你。溫斯特是個大家族,我在國內插手的餘地很小,但也算是動用了各種關係來護你長大,再婚前其實我去偷偷看過你一次。你當時還在上小學,放學時有家裏的車來接,我也就遠遠地看了一眼,沒讓你看到我。”

    那再婚之後呢?紀千羽看著紀秋馥,動了動嘴唇,還是沒有將這句話問出口。她長久地看著紀秋馥,交疊的十指因用力泛起淡淡的青色:“上次見麵時,你說我也是你的恥辱,是不是真的?”

    紀秋馥看著她,慢慢搖了搖頭。

    “不是。”她輕聲回答,隔了好一會兒後又說,“你很好,是我配不上用「我的驕傲」這四個字。這些年我將對你虧欠的母愛都放在了小辰身上,而我在這麽做的同時,也就沒有權利與資格再插足進你的人生。”

    “為人父母,生養之恩。我對你沒有養恩,所以你不必叫我一聲母親,不該對我抱有希望,不能將我視作你的退路。”

    好,真好。紀千羽牽動唇角,低低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笑得出了眼淚,被她幹脆利落地用力擦去,抬頭看向紀秋馥時眼中隻剩冷靜,點頭的動作似有千鈞之重,做起來卻十足輕描淡寫。

    “我沒有第三個問題要問了。”紀千羽整了整衣服,站起身,向紀秋馥投去最後一瞥。

    “紀秋馥。”她淡淡地說,“受教了。”

    “不客氣。”紀秋馥抬手將頰邊的碎發輕輕挽至而後,抬起瀲灩的眸,越過紀千羽,看向她身後漸行漸近的人,輕輕揚眉,“他是來接你的嗎?”

    誰?紀千羽愣了一下,順著她視線的方向側身看了一眼,極度意外地發現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見她視線望過來,朝她露出溫文爾雅的微笑。

    “……遇風?!”紀千羽錯愕地看看左右,確認自己的確身處一家印度咖啡廳裏麵,轉向傅遇風時帶著無法掩飾的欣喜與心虛。

    遭受槍/擊和來見紀秋馥這兩件事情,她都沒有向傅遇風提起。本意是覺得隔著電話的敘述不夠詳盡,慰藉也不夠有力,不如見了麵再說。但現在傅遇風突然出現在這裏,頓時讓她有種莫名的做了錯事的心虛。隻得清了清嗓子,幹巴巴地問:“你……你什麽時候到的?”

    “剛到不久。”傅遇風像是明白她在心虛什麽,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紀千羽背後一涼,下意識想縮脖子,強行忍住之後權當什麽都沒有看見。傅遇風有些無奈地摸摸她的頭發,自覺向她解釋:“印度有一個全球知名的音樂慈善家,這一次的鋼琴協奏,我們想和他進行一次合作,也算是好事一樁。我假公濟私,想著正好可以接你回去。”

    “你一個人來談的?”紀千羽愣了一下,疑惑地看他一眼。

    “還有樂團的幾個人。”傅遇風搖了搖頭,朝後麵隨手指了指。紀千羽轉頭去看,臉色一變,回過頭來瞪他:“你把他們帶到這裏來,又把他們就這麽晾在一邊?”

    “沒辦法,看到你我就過來了……而且你這邊我實在很想來見一見。”傅遇風無辜地說,靠近她耳語,“你替我去暫且招待安撫一下,我馬上就回去。”

    傅遇風想見紀秋馥一麵,紀千羽完全能夠理解。隻是……紀千羽想起剛才的對話,頓了頓,給了傅遇風一個眼神,沒說什麽。順從地點了點頭,匆匆離開朝柏林樂團的人走去。傅遇風目送她離開,沒有拉開椅子坐下,隻稍稍彎下腰,朝仍坐在原處的紀秋馥笑笑,禮貌地伸出一隻手。

    “您好。我是傅遇風,一直都想見您一麵。上次千羽說找到母親時我正巧有些私事,沒抽出身去見您,一直很遺憾。”

    紀秋馥優雅地和他握了下手,垂下眼睫,露出個從容的淺笑:“我知道你。這聲母親就不必了,我剛才說話的聲音,按你的距離,應該可以聽到。”

    “聽是聽到了,不過我不太讚同。”傅遇風收回手,站直身。這個動作帶著些居高臨下俯視的意味,他的眼神卻很自然,出口的字字句句也都心平氣和。

    “生恩養恩,的確是為人父母應該做到的事情。不過有一樣沒有盡到和不收這一聲母親並不能劃等號。做出選擇的時候當然人人都有苦衷,或許你當初的拋棄能夠得到寬恕。不過對你而言,千羽和小辰,也沒什麽大區別吧?你對他們好壞的原因不是因為什麽母愛,他們隻是代表著你對於自己人生輸贏的判定而已。”

    “承認自己的冷漠、無情和自私,有這麽難嗎?”他平靜地笑著,一針見血地問,“紀女士,你對千羽的關注,敵不過對卡爾的恨,甚至都比不上對薩拉和路加的關注。你上次沒有好好待千羽,這次態度卻變了,不是因為你母愛的天性蘇醒了,而是因為現在的她,有能力為你的複仇貢獻一份力了,是嗎?”

    “你什麽意思?”紀秋馥收起笑容,麵色微冷地看著他。傅遇風迎上這樣的目光,不閃不避,眸光微閃,帶著些許涼意,同樣收起笑容,臉上是從未在紀千羽麵前展示過的寒意。

    “既然目標一致,合作也無妨。千羽覺得你們如今互不虧欠,和你毫無關係,不恨也不愛,她能就這麽釋懷當然很好,我樂於看到這些。但是紀女士,希望你自己心中有數——”

    “你又欠了她一回,這輩子都還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