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字數:9268 加入書籤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永遠地凝固下來,所有人都沒料到竟會發展到如此地步,喧囂的人群驟然寂靜下來,天地間一片死寂,隻有漫天飛雪徐徐墜落。
常風俊仗劍回身,正看見一截劍鋒從兒子胸口破出,濃鬱的鮮血從劍尖滾落,如同斷了線的珊瑚珠子一般落進綿白的積雪中。
在那一瞬間,他仿佛聽到了熱血沃化積雪的聲音。
刹那間,幾乎眼眶崩裂,潑天的狂怒噴湧而出,一聲嘶吼爆發出來:“妖婦!你知道你幹了什麽!”
“我知道。”龍夫人冷漠地說。
常子煊陰鬱俊美的臉上有了一瞬空白,他低頭看了看胸口的劍尖,慢慢抬頭,木然直視前方,雙眸空洞,仿佛在看龍夫人,又仿佛隻是在看眼前的虛空。
一劍穿胸的傷口,竟好像是沒有疼痛的。
他張了張嘴,話音未出,先有大口甜腥湧了出來,猩紅的鮮血從顫抖著的蒼白唇角湧出,源源不斷,仿佛無窮無盡。
龍夫人漠然越過他,雙臂一震,薄如蟬翼的蝴蝶雙刀連環飛出,乘隙斬向鍾意。
鍾意長劍尚插在常子煊的胸口,見狀果決棄劍,腰身一個後仰,從她身側疾滑而過,白衣翻飛,頃刻間已出現在她身後,左手持扇,狠絕擊向她的後心。
龍夫人伸手接住雙刀,驟然轉身,交叉擋住他的折扇,卻忽見眼前一道白光炸開,刹那間仿若雪盲,稚凰劍挾磅礴劍氣猶如雷霆震怒,襲麵而來。
樂無憂與鍾意聯手,天衣無縫。
龍夫人無力抵擋,腰身一擰,縱身就想閃避,卻聽一聲高亢的劍鳴,猶如雛鳳清音,稚凰劍上驚雷纏動,劍光奪目,她避無可避,隻得迎難強上,挺起雙刀,真氣灌注,竭力迎上樂無憂的雪照雲光訣。
隻聽一聲裂響炸開,薄刃刀雙雙折斷,稚凰劍氣強侵而來,仿若萬千利刃,龍夫人一聲痛極慘呼,隻見雙手在劍氣強壓之下,仿佛枯枝一般,寸寸斷裂。
樂無憂一劍廢了她的雙手。
天色灰暗,蕭瑟的漱石莊內起了北風,刮得滿地百草傾折,人們的裘衣被風吹起,發絲紛亂,雪虐風饕之間,龍夫人一身黑裘,貂絨闊袖中飛濺出觸目驚心的血花。
然而她卻不肯服輸,剛要躍起,忽覺一陣殺氣從背後襲來,驟然回身,看到光華璀璨的華鋌飛景穿破風雪,頃刻間已侵至眼前。
衛先生驚叫:“主上,大小姐她……”
話音未落,已見身側一道黑影拔地而起,龍雲騰仿佛一陣狂風,縱身飛騰而去,手持一柄長刀,蕩開華鋌飛景。
常風俊避其鋒芒,收了劍招,卻突然左手一揚,一陣毒辣的掌風擊在龍夫人的胸口。
龍夫人頓時渾身一顫,一口濃血噴了出來,搖晃兩下,卻硬撐著不肯倒下,抬眼,麵無表情地看向常風俊,啞聲:“你敢殺我?”
“你這妖婦,我欲殺之而後快!”常風俊咬牙切齒,“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竟以子為盾,此等陰狠毒辣,聞所未聞!”
“哈哈……”龍夫人笑出一口血,“我早就想殺了那個孽種!”
“你瘋了?”常風俊道,“他可是你的親生孩兒!”
龍夫人驟然提高聲音:“他不是!”
眾人倏地將目光全都盯在了她的臉上,隻見她烏發散亂,厚重貂裘在風雪中飛舞,抬手抹去唇角的血痕,看一眼盯著地上的常子煊,眼神冷硬,仿佛看著什麽肮髒的垃圾一般,一字一句地恨聲道:“他不是。”
常風俊如受重創:“什麽?”
龍夫人卻不屑解釋,轉過頭,冷冷地看著他的眼睛,譏諷:“此事難道不是你一手謀劃?可笑我竟被你蒙蔽多年,若不是那孽種與你如此相像,我竟不知你膽敢做出此等豬狗不如的事情!”
常風俊擰起眉頭:“你在胡說什麽?龍淩,你莫不是瘋了?子煊是我的孩兒,與我相像有何不妥?”
“他是你的孩兒,卻不是我的孩兒!”龍夫人厲聲,“常風俊,你把我的孩兒換去了哪裏?”
她聲音尖銳強勢,猶如一個淩厲的耳光般狠狠抽在常風俊的臉上,將常風俊打得頭昏腦漲:“換?”
“可笑我竟不知你何時做的手腳……”龍夫人蒼愴地苦笑一聲,“我竟養大了你與其他女人所生的孩兒……我龍淩竟然……竟然被你欺侮至此……可笑我……”
常風俊滿臉震驚,倏地轉頭看向常子煊,盯了半晌,目光恍惚地移向龍夫人,喃喃道:“這不可能,自阿婉死後我再未與任何女子有牽連,除了幾個舞姬……但她們絕不可能有孩子!”
“那這個孽種是誰?”龍夫人厲喝一聲,手指猛地指向常子煊,神情七分譏誚三分悲愴地逼問常風俊,“此子與我孩兒年齡相仿,與你又相貌如此相似,常風俊,你是他親生父親,你竟不知他究竟是哪個賤/貨生出的孽種?”
常風俊不知想起什麽,臉色霎時蒼白,冷硬的唇角無法控製地哆嗦起來,啞聲:“隻有阿婉……”
龍夫人如遭雷擊:“什麽?”
“二十六年前,隻有阿婉……”常風俊喃喃地說,“可是她已經被你截殺,一屍兩命……”
“沒有。”龍夫人忽然說。
常風俊猛地盯住她,隻見她神情恍惚,仿佛記起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輕聲道:“那一夜風雨滂沱,殺手暗殺被燕婉察覺,柴驚宸駕車帶其漏夜奔逃,我派出龍王八駿,在花神廟截殺,樂其姝半路殺出,燕婉廟中臨盆,剖腹產子,八駿事後回報,燕婉已死,而孩子……”
“孩子呢?”常風俊急問。
“孩子被樂其姝抱走,”龍夫人道,“可那孩子破廟中出生,落地即喪母,怎麽可能活下來?”
常風俊頓時滿麵驚駭:“樂其姝?”
眾人忽地反應過來,樂其姝與常風俊素有嫌隙,若她抱走那個孩子,定是養在了風滿樓,那麽十年前那一夜,風滿樓流血漂櫓,那孩子恐怕早已死了,又怎會是常子煊?
人群中私語聲大了起來,眾所周知,十年前奇襲天闕山時,明日閣是當之無愧的主力,若那孩子當真在風滿樓,豈不是說明,常風俊間接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常風俊和龍夫人的臉上,無人在意被一劍穿胸的常子煊,他就這樣狼狽地倒在雪地中,身下汩汩流出的鮮血將整片積雪都染成了紅色。
樂無憂俯身,扶起常子煊的頭顱,二指搭在鼻下,低聲道:“阿訣,還有一息殘存。”
鍾意對常子煊向來沒有好心眼兒,心想真不如死了呢,然而阿憂還惦記著與他的一點兄弟情分,自己便不能表現得太過惡毒,捏著鼻子蹲下來,拿過他的手腕,二指搭脈,凝息片刻,輕描淡寫道:“嗯,暫時還沒死。”
樂無憂看了他一眼。
鍾意立即改口:“我那一劍堪堪避過要害,若能有高手為其療傷,再配以靈丹妙藥,或許能有一線生機,可是,哀莫大於心死,阿憂,你須做好準備。”
樂無憂點了點頭:“嗯。”
龍雲騰看了看垂死的常子煊,轉頭看向龍夫人,沉聲道:“你為何說子煊並非是你親子?何時發現?為何隱瞞至今?為何懷疑是常風俊一手操作?”
“我的親生孩兒,怎會與我無半分相似?”龍夫人冷冷道,“那日我與乳母閑聊,說起子煊年幼之事,見她神情可疑,稍加拷打,便全盤托出,原來早在子煊尚未滿月之時,乳母隻片刻沒有注意,嬰兒便已掉包,試問除了常風俊,有誰能做到?”
“不是我……”常風俊木然搖了搖頭。
龍夫人譏誚:“你不承認也沒用,世間恐怕還沒有人能在守備森嚴的明日閣內院出入如無人之境!”
常風俊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睛猛地睜大,身形一動,飛掠到常子煊身邊,伸手捏住下巴,強迫他揚起臉來,目光灼灼地盯著手底蒼白俊美的容顏,半晌,兩行熱淚忽然沿著冷硬的臉頰流淌下來。
樂無憂冷聲道:“你流什麽馬尿?”
“是她!”常風俊聲音嘶啞地叫了起來,“是她!”
龍夫人疾步上前:“是誰?”
“是阿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
眾人倏地回頭,看到一個衣著豔麗的老婦,手持一柄鑲金綴玉紫檀龍頭拐,慢慢走到眾人麵前,笑盈盈道:“常子煊的生母是阿婉,你看他的眼睛,長得和阿婉一模一樣。”
樂無憂驚訝叫道:“簪花婆婆?”
眾人頓時一陣喧嘩,沒有人想到竟然在此處見到位列方外三仙的簪花婆婆,據傳此人許久不在江湖中露麵,是死是活早已無人知曉。
鍾意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老婦,嘖了一聲:“方才我與常子煊對陣時,有一枚石子擊在了我的劍上,婆婆您看……”
簪花婆婆矢口否認:“你武功不濟,與我何幹?”
“……”鍾意瞬間被噎住了。
簪花婆婆走到常子煊身邊,一把揮開常風俊,抬手握住三尺水的劍柄。
樂無憂驚叫:“婆婆慎行!這劍一旦□□,必將造成重傷……”
“那叫他下半輩子胸口都插著一把劍生活?”簪花婆婆不客氣地堵了一句。
樂無憂也被噎住了。
“都讓開。”簪花婆婆一揮衣袖,強大內力拂開身邊之人,握住劍柄,手法極快,眾人隻見眼前水光一閃,半滴鮮血迸出,接著豔麗衣袖一甩,指法如電,瞬間封住常子煊胸口大穴,手掌抵在他的心窩,一股強大而平緩的內力輸入他的體內。
片刻之後,常子煊軟軟地倒在了她的懷中。
常風俊急問:“我兒如何?”
“死了。”簪花婆婆平靜地說。
“你說什麽?”常風俊勃然大怒,驟然拔出劍來。
簪花婆婆掌中龍頭拐一揮,虎虎生風,重重擊在他的劍上,常風俊被震得渾身一顫,猛地將長劍□□地中,堪堪穩住身形,抬眼,狠辣地盯著這個陌生的老婦:“你當真是簪花婆婆?”
“我是你奶奶!”簪花婆婆嗆了一聲。
鍾意靠在樂無憂耳邊小聲道:“瞧她這年紀,是沒希望學會說話了吧。”
話音未落,龍頭拐破空而來,迅疾在他腦門上敲了一擊,給鍾意敲得眼冒金星,瞬間整個人都懵了。
樂無憂道:“她聽見了。”
鍾意捂著腦門哭喪起臉:“這麽大年紀,她居然不耳背……”
龍夫人沒有理會這廂的鬧劇,冷冷地看著簪花婆婆:“你怎知那孽種的生母是燕婉?是你做的手腳?那我孩兒呢?”
“剮了。”
“你說什麽?”
“我說他被剮了,”簪花婆婆笑盈盈地看著她,蒼老的唇角掛著一抹隱之不去的惡意,雲淡風輕地笑道,“十年前,斬佞台上,你的孩兒被剮出三千三百三十三片滾刀肉,那孩子倒有幾兩骨頭,硬是扛著一聲未吭……”
此言一出,人群瞬時一片死寂,繼而爆發出大片驚呼,十年前在斬佞台上活剮了的,隻有蘇餘恨的養子蘇夢醒,難道說,那蘇夢醒竟然是常風俊與龍夫人的親生孩兒?
可是人們分明記得,那一日,在斬佞台上監刑之人,正是常風俊!
“一派胡言!”常風俊暴怒,“你究竟是何人?膽敢胡言亂語、妖言惑眾?”
簪花婆婆斜睨著他,輕飄飄一笑:“那就當是我胡言亂語罷了。”
“你這妖婦!”常風俊咬牙切齒,衝冠的怒氣讓他幾乎發抖,猛地揮劍,催動畢生武藝,殺向眼前這個似老似嫩的老嫗。
簪花婆婆猖狂大笑,手持龍頭拐擋住他的攻擊,兩人在漫天飛雪中纏鬥起來。
沒有人在意兩人的戰況,所有人都在交頭接耳,說著十年前那一場殘酷的刑罰。
衛先生站在龍雲騰身後,低聲道:“主上,這個婆子的話或許真有幾分道理。”
龍雲騰眉頭緊皺:“怎麽說?”
“主上是否記得蘇餘恨為何與您糾纏不休?”衛先生道,“恕屬下直言,雖然主上乃習武天才、資質過人,然而以蘇餘恨的武藝,他若真想殺您,想必也並非難事。”
龍雲騰沉聲:“他說我與他養子十分相像。”
“若其養子當真是大小姐的孩兒,外甥隨舅,倒也說得通。”
龍雲騰眸色驟變,顯然已是信了這番說辭,猛抬頭看一眼滿麵蒼愴的龍夫人,呼吸倏地急促起來,壓低聲音:“那養子是樂其姝送給蘇餘恨的,就在長安……”
衛先生倒吸一口冷氣,急道:“這更說得通了,樂其姝與那燕婉情同姐妹,自然深恨大小姐派人殺了燕婉,於是她潛入明日閣內院,趁乳母不察,偷龍轉鳳,並將真正的小公子送給了蘇餘恨,若此事屬實,那樂其姝當真狡詐過人,她竟讓大小姐養大了仇人的孩子。”
龍夫人驟然轉過頭來,狠狠盯住了衛先生,習武之人耳力過人,而衛先生不通武藝,不善控製氣息,所說話語早已原原本本傳入龍夫人的耳中。
龍雲騰看向她,啞聲:“阿姊……”
“這不可能!”龍夫人忽然飛騰過來,伸手抓向衛先生的麵門,她雙手被樂無憂劍氣所傷,血肉模糊,狠戾地襲麵而來,讓衛先生下意識後退一步,驚呼出聲。
“阿姊!”龍雲騰一把格擋住她的襲擊,怒道,“此事與他無關,切莫遷怒無辜!”
龍夫人雙掌如爪,觸目驚心,厲叫:“讓我殺了這個妖言惑眾的賤/人!”
“你便是殺了他又能怎樣?”樂無憂抱著劍,嘴裏叼著一根枯草,懶洋洋地說笑,“你那被千刀萬剮的孩兒就能活過來嗎?龍夫人呐,若要報仇,你得殺了常風俊和安廣廈才對,這倆一個下令一個監刑,那可叫一個絕配。”
龍夫人氣急攻心,忽然一口濃血湧了上來,她滿口血腥,怨毒地掃過眾人,渾身不可遏製地顫抖起來,突然仰天,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悲嘯:“蒼天,你為何這般殘忍?”
“前事因,後世果,因果輪回,報應不爽。”簪花婆婆冷冷地說,“若非你截殺阿婉,怎會有偷龍轉鳳,龍淩,是你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不!!!”龍夫人狂聲嘶吼,烏發淩亂,仿若從地獄道中爬出的惡鬼,血肉模糊的手指猛地一揮,厲喝,“給我殺了這些狂徒!片甲不留!”
早已靜候一側的明日閣弟子立即一擁而上,拿出兵器圍殺上來。
數十名弟子持劍刺向簪花婆婆,樂無憂腰身一擰,身體猶如離弦之箭一般疾馳過去,一劍揮出,磅礴劍氣蕩開眾人刀劍。
“哈哈,小子武藝有點兒長進了,”簪花婆婆大笑一聲,轉眼對龍夫人笑道,“看你中年喪子倒有幾分可憐,在你濫殺無辜之前,我先幫你料理了常風俊,不用謝我!”
說著,龍頭拐卷起風雪,剛猛地擊向常風俊。
冷眼看著眼前險象環生的戰況,安廣廈麵沉如水,負手站在高處,沉思許久,忽然提高聲音:“這個老婦來曆不明、居心叵測,滿口胡言亂語妖言惑眾,天下盟弟子聽令,就地圍殺此婦,奪其首級者,入盟總,賞萬金!”
聲音中灌注內力,清楚地傳到每個人的耳中,人們不由得精神一凜,長久以來,安廣廈執掌天下盟,賞善罰惡,仗義疏財,人們早已對他謀聽計行,不疑有他,不少人立即亮出兵器,殺了上去。
卻也有一些俠客冷眼看著這一切,聽聞此等命令,不由得皺起眉頭,有人大聲道:“盟主如何知道這老婦胡言亂語?莫要冤枉好人才是!”
然而,漫天飛雪的漱石莊中殺聲震天,些許疑問的聲音淹沒在了明日閣等人嘈雜的砍殺聲中。
眼見著樂無憂等人寡不敵眾陷入危機,龍雲騰一把抓住衛先生,扔給身後的侍從,喝道:“海天連城,列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