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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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也進去看看。”樂無憂大步走上前去,雕梁畫棟的大門前,或坐或臥地分布著幾個懶散的壯漢,見他過來,連動都沒動,隻橫七豎八曬著自己的太陽。

    門內站著一個俏生生的小婢,粉襖紅裙雙平髻,笑盈盈地攔住樂無憂:“這位公子看著眼生。”

    “一回生,二回熟,下次我再來,你看著就不眼生了。”樂無憂道,心裏卻想到先一步進去的謝清微,暗罵:看樣子這妖道還不是第一次逛安樂窩?他倒是不怕自毀道基!

    小婢笑不露齒,說話卻甚是刁鑽:“那就請公子下次再來吧。”

    樂無憂訝然,沒想到這小婢年齡不過十二三歲,脾氣卻大得很,不由得笑了起來:“那我若硬闖呢。”

    “那不可能。”

    “哦?”樂無憂摸了摸下巴,嘀咕,“我看上去竟這般斯文?”

    小婢笑道:“公子一看便是武林高手,奴家自然阻攔不住,隻是常言道無風不起浪、事出必有因,公子總不能是閑極無聊,故意來找事兒的吧?”

    “當然不……”

    “奴家眼拙,看不出公子的武功來曆,”小婢笑盈盈道,“然而見公子俊眉星目、英偉不凡,必是出自豪門世族,那就更不可能硬闖了,即便是不心疼奴家,公子也要顧及自己的臉麵不是?”

    又是英偉又是世族,幾頂高帽子不要錢一般地送上來,立即斷了樂無憂硬闖的念頭——人家都說道這個份兒上了,若再硬闖,豈非不要臉了?

    “看樣子這不鳴仙都,我果然闖不得,”樂無憂挫敗地說,搖了搖頭轉過身去,對鍾意道,“既然如此,那咱們就走吧。”

    鍾意未置可否,笑著跟在他的身後。

    “哎……”小婢顯然未料到他如此好打發,一時愣了起來。

    卻見樂無憂邁著方步在門外街道上不緊不慢地轉了一圈,而後步履一轉,神采奕奕地再次出現在了她的麵前,笑道:“初見陌生,再見相熟,姑娘這番看我還眼生麽?”

    “你!”小婢倒吸一口氣,柳眉倒豎,“你戲弄我!”

    一聲驚呼出來,先前躺在門外曬太陽的壯漢們紛紛戰起來,目露凶光,蒲扇一般的大手掰得咯咯直響,虎視眈眈地圍了上來。

    “行了,不玩兒了。”鍾意嘖了一聲,屈指一彈,一粒指甲大小的金色珍珠飛進小婢掌心。

    小婢一把將珍珠揣進袖中,立即熱情地笑起來:“奴家有眼無珠,竟不知貴客駕到,快裏麵請……”

    兩人走進不鳴仙都,一進門便覺熱浪撲麵,時近臘月,北地朔風呼號、枯葉紛飛,而這座樓裏卻暖如春煦,火道中燒著銀炭,烘得椒牆芳香四溢,歌姬們彩衣旋舞、飄逸婆娑,賓客們無不醉歌狂舞、香汗淋漓。

    “果然是個安樂窩,”樂無憂往鍾意耳邊靠了靠,笑問,“鍾離城主來過此處?”

    “呃……”鍾意眼神有些飄忽,吞了口唾沫,竭力鎮定下來,“多年前,曾為公務來過……嗯,一兩次。”

    樂無憂看了他一眼。

    鍾意改口:“大概……三四次吧。”

    “嗯?”樂無憂愣了一下,轉頭盯向他的眼睛。

    隻見鍾意鳳眸中閃爍著一抹奇異的光澤,舔了舔嘴唇:“也就五六次。”

    樂無憂臉上笑容冷了下來:“到底多少次?”

    鍾意默默拉起衣袖擋住臉,沉悶的聲音從厚重的衣袖之後傳來:“數不清了。”

    樂無憂:“……”

    聽到耳邊傳來一聲無奈的歎息,鍾意倏地放下衣袖,拉住他的手,正色道:“我發誓,都是為了公務!”

    “滾一邊去,”樂無憂甩開他,繃不住笑了出來,“多大點事,瞧你這慫樣兒,幾年前你正值青春,又年少得誌,最是呼朋喚友、恣意輕狂的時候,出入冶遊之所有什麽稀奇?再說,你在長安連窯子都開了……”話未說完,他忽然福至心靈,一把抓住鍾意的手,“該不會……此處也……”

    鍾意羞澀地點了點頭。

    樂無憂突然哈哈大笑:“方才進門時,你丟給小婢的那枚珍珠是信物?我從未見你用珍珠代替過銀錢來用。”

    鍾意含笑,又點了點頭。

    樂無憂仰頭打量著這座高樓,隻見金碧輝煌、貝闕珠宮、炭熾紅爐、款撒香檀,轉了一圈,抬手勾了勾他的下巴,笑道:“沒想到你竟頗有幾分家業,隻是我就想不通了,鍾離城主天人之姿,怎會對開窯子情有獨鍾?”

    鍾意道:“世間消息最靈通的,莫過於魚龍混雜之處。”

    “譬如窯子和賭/場?”

    “而此處,兩者皆有,”鍾意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阿憂真是聰慧過人。”

    樂無憂瞪眼:“你……”

    “當年你墜崖後,”鍾意搶道,“眾人皆道已十死無生,我卻不信,我在長安和洛陽這樣的當世巨城建立消息網,來尋找你的蹤影。”

    樂無憂張了張嘴,心底仿佛蕩起春水,融融的暖意升騰起來,既欣喜又心疼,瞥了他一眼,將目光移向旁處,哼了一聲,卻沒有再說話。

    鍾意笑起來,從懷中摸出一粒金色珍珠,嵌在了他的發髻上:“為夫給你戴花。”

    “胡扯!”樂無憂摸了摸發髻上渾圓的大珍珠,卻沒有取下來。

    鍾意喚來不鳴仙都的管事,手持折扇隨意握在掌心,淡淡地問:“方才是否有個白衣道人來過?”

    管事反應極快,立即道:“大掌櫃說的可是誅邪劍主謝清微?”

    “他去了哪裏?”樂無憂急問。

    管事火眼金睛,一眼便看出他與鍾意關係非常,極為熱忱地陪笑道:“那謝道長多年前托小人尋一樣東西,今日尋到了,隻不過是在拍賣場上,故而道長進來之後便直奔琉璃窟去了。”

    琉璃窟乃是不鳴仙都中極為隱蔽的地方,樂無憂隨鍾意穿過九曲十八彎的連廊,踏進一扇門內,此處四麵無窗,牆壁上燃著飄搖的紅燭,照亮整座金殿玉樓,隻見香焚寶鼎、紫霧漾漾,宛如天宮之景。

    卻是一處黑/市。

    二人進來的時候台上正吊著一個美人,渾身隻著一件香豔無比的紅色肚兜,被香汗打濕,緊緊纏在玲瓏的身體上,肚兜當胸剪出兩個小洞,露出兩抹誘人的嫩紅,各綴了一粒明亮的珍珠……

    樂無憂下意識摸向自己的發髻。

    “你與他的不同。”鍾意突然道。

    說話間,樂無憂已將珍珠從發髻上取了下來,放在指尖把玩,拇指大小的珍珠金光蕩漾,在燈火映照下美不勝收,漫不經心地問:“有何不同?”

    “這枚金珠是我從海外尋得,價值連城。”

    樂無憂似笑非笑:“大掌櫃的意思,是說在下身價比台上那男/娼稍高一籌?”

    “荒唐!”鍾意臉上的笑意驟然消失,擰起眉頭瞪向他,眸底浮起一絲微不可見的怒火,卻極力按壓下去,沉聲道,“樂無憂,你是不是閑得慌?”

    樂無憂一愣:“什麽?”

    一個陰影傾了過來,樂無憂不由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往後一閃,卻被一雙鐵箍般的手指扣住,接著鍾意平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若再說這等誅心之語,我不介意讓你知道我有多生氣。”

    樂無憂微微側過臉去,看到他沉靜的麵容,點漆般的眸子仿佛黑夜的海水,表麵風平浪靜,底下卻暗潮洶湧。

    兩人四目相對,樂無憂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鍾意手如疾風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幹什麽?”

    “我打爛這張賤嘴。”

    “……”鍾意一怔,接著無奈地搖了搖頭,似憂似笑地歎出一聲氣。

    “方才那話實在混賬,阿玦,我並非不知道你的心意,都是我不好,”樂無憂從未見他這般挫敗的樣子,心尖仿佛中了毒箭一般,酸麻難忍,低聲道,“我已知錯了。”

    鍾意伏低做小了好幾個月,如今一朝得理,頓時不饒人起來,從他手中奪走金珠,低頭看了一眼,揣進自己懷裏:“你既不想要,那便還我。”

    樂無憂苦不堪言,然而自知理虧,隻得拉著鍾意的手討好地說:“誰說我不想要,我喜歡得很呢,好阿玦,給我吧。”

    “不給,你太可惡。”

    樂無憂瞪眼:“我哪裏可惡?”

    “你哪裏都可惡!”鍾意一本正經道,“故意說混賬話來挑我,最是可惡。”

    “好好好,我可惡,我最可惡,阿玦最好了,”樂無憂笑道,“把那金珠給我吧。”

    鍾意正色:“說不給,就不給,如此珍貴的金珠,豈是你說兩句花言巧語就能騙走的?”

    樂無憂被堵得心窩子疼,哼哼:“不給我,你還想給誰?”

    “……那也不能現在就給你,”鍾意道,“不然我豈不是很沒有麵子?”

    樂無憂笑起來:“現在不給,那什麽時候給?”

    鍾意靠近他,在他小巧的耳垂上輕輕舔了一下,壓低聲音輕笑道:“自然是……夜裏。”說罷,從他身邊擦身而過,信步走向一張名貴的紫檀座椅,坐了下來。

    樂無憂臉頰微微發熱,走過去坐在了他的旁邊。

    台上的美人已經被一位客人以三百兩銀子的高價拍走,兩個小廝抬著一個劍架走了上來,樂無憂歪頭剛要和鍾意說笑,餘光掃過劍架,不由得怔了半瞬,霍地站了起來。

    “怎麽了?”鍾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到劍架上放著一柄青銅長劍,鋒芒隱藏在黑檀木鞘之中,劍柄以鮫皮纏繞,通體古樸無光,讓人隻看一眼,腦中立即浮現出“大巧不工”四個字來。

    劍雖是一柄好劍,卻也隻是一柄好劍而已。

    然而樂無憂卻一直死死盯著台上,明亮的眼眸中幾乎滲出血來,兩個字在舌尖囫圇滾過,溢出齒縫:“獨、鹿。”

    “這竟是柴開陽的佩劍獨鹿?”鍾意吃了一驚,驟然想起當日二人費九牛二虎之力闖入龍門劍閣,卻發現獨鹿劍已失蹤的事,不由得自言自語,“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一個鴇母打扮的婦人一步三扭地走上台來,拎著手絹兒掩唇一笑,捏細了一口破鑼嗓子,大概是想捏出個黃鶯出穀的媚氣,卻不料捏得跟禿鷲下山似的,讓人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哎喲各位大爺,要說今日這重頭戲,那可得數咱們這把曠世寶劍,你們都是響當當的武林好漢,法眼那麽一開呀,就知道咱這寶劍可不一般……”

    樂無憂坐下來,垂眸思索片刻,忽然轉頭:“阿玦,我要那把劍。”

    “好。”鍾意點頭。

    說話間,拍賣已經開始,那鴇母也算有眼光,開口價就是五百兩,比方才那個美人的成交價還要高出二百兩,可見這寶劍有多名貴。

    鍾意手指一彈,打出一粒小珍珠,喚來琉璃窟的管事,指著劍架上的長劍吩咐了幾句,管事點頭離去。

    拍賣還在繼續,經過十口競價之後,價格已被抬到三千兩,一個錦衣公子倚紅偎翠,從侍妾的手裏含走一瓣柑橘,口齒不清地叫道:“三千一百兩。”

    競拍的眾人皆偃旗息鼓,三千兩買這樣一柄並非神器的青銅劍,略有不值。

    錦衣公子得意地讓侍妾喂了一杯美酒,儼然已勝券在握。

    這時,在他身後的陰影中突然響起一個不緊不慢的聲音:“四千兩。”

    “呸,這他媽是誰?敢跟老子競拍?”錦衣公子罵了一句,吐出一粒橘子種,大聲道:“四千一百兩。”

    那個聲音猶豫了片刻,響了起來:“五千兩。”

    “五千一百兩!”錦衣公子用力一拍桌子,叫囂,“他無論出多少,老子都比他多一百兩!”

    全場嘩然,眾人都幸災樂禍地等著聽那個聲音如何應對,卻等了足足半柱香的時間,對方都沒有再出聲。

    錦衣公子得意洋洋,大嚼柑橘:“叫你狂?跟老子搶東西?信不信老子拿錢砸死你!”

    正以為勝券在握了呢,人群中卻再次傳來了那個聲音,幹淨清新,猶如玉石之聲:“貧道囊中羞澀,五千兩已是極限,這位公子若肯將此劍讓與貧道,貧道願以一身修為,為貴府當一年家丁。”

    錦衣公子一怔,驟然跳起來,往身後的陰影中看去:“你有病吧?若你好吃懶做,老子豈不是還要養你……”

    聲音戛然而止,他慢慢張大了嘴巴,結巴起來:“誅……誅邪劍主?”

    陰影之後,謝清微緩步走出來,白發銀冠,一身羽衣鶴氅與這紙迷金醉的冶遊之所格格不入,對著那個錦衣公子施了一禮,道一聲無量壽佛,輕聲道:“此劍乃貧道故友佩劍,願公子成全。”

    飄搖的燈火下,隻見他麵如冠玉,目似寒星,眉心一點朱砂嬌豔如血,姿容仿若仙人,讓那錦衣公子看得癡了:“自……自然是成……成全……”

    “多謝。”

    “謝的是否太早了點兒?”樂無憂翹著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中,嗤了一聲,慢悠悠地說,“真當隻有這位公子在競拍嗎?未免太不將其他人放在眼裏了。”

    鍾意附和:“對對對。”

    錦衣公子大怒:“你們是何人?”

    “我們是何人不重要,”鍾意和氣地說,“最後誰拿走此劍,才最重要。”

    話音剛落,那個管事已氣喘籲籲地跑到了展台上,對左右使了個眼色,侯在旁邊的幾個小廝立即上台,將劍架抬了下去。

    眾人頓時吃了一驚:“莊家這是何意?”

    管事擦擦滿頭的大汗,滿臉歉意地說:“實在對不住各位,這劍暫時拍不成了,為表歉意,眾位今日所有花銷,將由琉璃窟一力承擔。”

    眾人不禁嘩然,謝清微擰起眉頭:“莊家怎能出爾反爾?”

    “實在是對不住!”管事賠笑,“小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位道長,還請理解則個。”

    眼看著長劍就要被抬出了視線,謝清微忽然衣袖一振,眾人隻覺白影一閃,便見他羽衣翩仙,落在了台上,一把按住劍架,急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