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窗外下著連綿的雨滴，房間裏沒有開燈，她坐起身來，想要找水喝。冷不丁撞上一個人，她捂著額頭喊痛，啪地一下打開燈，這才看清床邊坐著的人，是宋明寒。

    他垂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臉上淡得像是沒有表情。在燈光的照耀下，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打下一片陰影。不管蕭然怎麽叫他，他都緊抿著薄唇，並不說話。

    蕭然繞過他去拿床頭櫃上的水杯，她剛喝下一口水，宋明寒卻突然開口了，“為我生個孩子吧。”蕭然這口水差點噴出來，她咽下水，裝作漫不經心地答道：“不是說好了你自己生嗎？”

    宋明寒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蕭然。“蕭然，你在逃避什麽？或者說，你在怕什麽？”從結婚以後，他都叫蕭然“老婆”，這還是他婚後第一次喚蕭然的名字。

    蕭然有點緊張，她把手放在身後，緊緊地抓著床單，竭力地扯出笑意。“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這麽晚了，你還不睡嗎？”

    “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好，那《古事記》你總該知道了？你奶奶的巫術你總該知道了？巫術失敗的後果你總該知道了！”說到後來，他近乎嘶吼，全身每塊肌肉都在緊繃，他的憤怒在叫囂，落地窗因為無法承受他怒火的威能而碎了一地。

    透明色的玻璃渣子濺了他一身，他甚至沒有做防護，滿身都是傷口，殷出鮮紅色的血。

    蕭然的麵色因他的話而大變，他全都知道了嗎？她跳下床，抱著他的腰，安撫道：“宋明寒，你冷靜一點。”

    宋明寒任由蕭然抱著，並不回抱她，隻是冷冷地開口：“你叫我冷靜？我怎麽可能冷靜！從我認識你開始，你就是這樣一個騙子，別人隻騙錢，你卻是專門騙取人心的。每一次，我以為你已經屬於我了，每一次都是自作多情！”

    “第一次我以為你是喜歡我的，但你在幻境裏說，因為我是一位強者，你才會接近我。你知道那種挫敗感嗎？我已經喜歡上你了啊，你卻告訴我，你隻是看重我的異能。我有我的驕傲，它不允許我對著一個騙子搖尾乞憐。“

    “所以我放手了。”

    “在晨光基地，我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你身上移開。可你在九華山之時的生死相隨，卻讓我看到了自己在你心裏的分量。如果我對你來說同樣是重要的，那麽你最初接近我的目的不單純又有什麽關係呢？我放下了所有的驕傲，因為我喜歡你。”

    他痛苦地抱著頭，滿臉的掙紮之色。蕭然踮起腳尖去吻他，他卻毫無回應。

    “我的大男子主義傷害了你，所以再次相遇之後，你對我總是愛答不理的。但我並不怕你的冷臉，因為我打定主意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糾纏你。不管你對我多麽冷淡，隻要我不放棄，總有一天你會再次愛上我的。”

    “前些天你突然開始回應我，當我吻你的時候，你回吻我，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你開始對我笑，你和我撒嬌，就連我拋下你，偷偷地去正大基地，你都原諒我了。你答應了我的求婚，昨天晚上你甚至和我……”

    “你以為你愛上我了啊，但你隻是可憐我。蕭然，你同情我，你隻是想給死囚犯一頓最後的晚餐罷了。”

    蕭然抓著他的手臂滑落在地，癱坐在玻璃渣上。她是光腳跳下床的，腳底全都被磨破了。現在小腿上也是被碎玻璃劃出的傷痕。她搖頭辯解：“不是的，不是的。”

    宋明寒哀傷地問道：“你的心到底是什麽做的？我要的不是你的同情，你懂嗎？”說完之後，他抬腳就要離開。

    在他邁出步子的時候，蕭然猛地叫道：“明寒，我愛你！”他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樣呆立在原地。

    窗外下著瓢潑大雨，嘩啦啦的聲音打碎了一室岑寂。蕭然斟酌著開口：“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一直就喜歡你。我承認，我對你的態度轉變是由於蘇道友告訴了我巫術失敗的後果。但我對你從來就沒有同情，也沒有憐憫，他的話隻是讓我更加看清自己的心罷了。”

    “從前我麵對你的時候總會覺得自卑。你的前女友那麽漂亮，你身邊總是圍繞著數不清的優秀女人，你是全係異能者，你統領著星火基地……而我什麽都不是，什麽都沒有，我覺得自己配不上你。”

    “直到我知道自己沒有幾天能活了，我才發現那些阻止我接受你的理由多麽可笑。漂亮或者不漂亮，優秀或者不優秀又有什麽關係呢？般配與否隻是世俗的眼光，對我而言，隻要你喜歡我，隻要你還會對我露出笑容，我就願意站在你的身邊！”

    “因為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她說著說著，便開始掩著麵哭泣，“我多麽後悔啊，因為那些無謂的自卑，錯過了和你在一起的機會。你求婚時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用刀刻在我心裏一樣。生命太過短暫，我們真的錯過了太多在一起的時間。”

    那天蘇清鸞來找蕭然，把他在另一處看到的故事後續告訴蕭然。那個曾經嚐試過巫術的大官，他的孫子雖然還魂到十年前，卻仍然在原本死去的時間離世了。臨死前的一個月，孫子身體虛弱，越來越嗜睡，終於完全消散在世間。

    此術雖然霸道，但終究有違天和。倘若成功便罷了，一旦失敗，能改變的隻有命數，並不包括壽元。

    “我沒有幾天好活了，每天早上醒來，我看著睡在身邊的你，都會有一種恐慌感。晨光下的你真的很好看，隻要一想到我看不了幾次了，我就會感到恐慌。一種巨大的恐慌向我襲來，攫住我的喉嚨，讓我無法呼吸。”

    宋明寒彎下腰，抱起蕭然，她像一隻貓兒一樣蜷在他的懷裏。宋明寒手心中閃過一陣聖潔的白光，蕭然身上的傷口便全部愈合了。

    他低聲道：“為什麽不告訴我呢？如果不是蘇清鸞說你的狀況和《古事記》裏那位巫術失敗者很像，我還會被你蒙在鼓裏。”聲音輕柔得像是一團奶油。情人間的呢喃最是繾綣。

    蕭然縮了縮身子，調整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前些天終於鼓起勇氣想要告訴你，媽卻走了，你像丟了魂一樣，我就更加不敢說了。”

    命運對他何其殘忍，他剛剛找回母親，迎娶戀人，就要雙雙失去她們。

    冰涼的液體打在蕭然的臉上，她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入口鹹鹹的，那是宋明寒的淚水。她不敢抬頭，害怕看到他那雙流淚的眼睛。“你不要哭，生命本來就是一個由生到死的過程，死亡是必然的。更何況我還比尋常人多活了一世……”

    宋明寒的淚水卻越流越多，他不要她死，他們才剛剛結婚，他還沒有和她共看繁華世界，還沒有和她生一個娃娃，還沒有和她花白著頭發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一起追憶此生。

    蕭然打起精神，強裝歡快地說道：“我有一個本子，上麵列出了人生必做的一百件事。”她從空間裏取出那個淡藍色的筆記本，邀功一樣地遞給宋明寒。

    宋明寒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打濕了扉頁，蕭然終於忍不住罵道：“我是嫁老公，不是娶媳婦，拜托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這樣很娘誒！”

    宋明寒吸著鼻子，他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辯解道：“我哪裏娘了？那要是我死呢，你說不定表現得還不如我呢。”

    蕭然卻吐了吐舌頭，俏皮地說道：“你真是想太多，你要是死了啊，我就是星火基地的老大了呀！到時候我就讓厲紅替我物色幾個男寵，每個都比你好看一百倍，挨個寵幸。”

    宋明寒被她氣笑了，再也哭不出來，他不服氣地說：“他們才沒有我好看呢，情人眼裏出西施，我在你眼裏是最好看的！”

    蕭然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們鬧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時候才睡著。

    白天的時候，宋明寒就陪著蕭然去做本子上規劃的事情，有些很溫情，為傻大個尋訪神經科名家、幫百兵君恢複個人意識、送一隻迷路的小鳥回巢……也有些很搞笑，在野外站著撒尿、在太陽底下光著身體曬屁股、從隔壁人家的院子裏偷摘一顆青棗……

    晚上，他便整夜整夜地和她歡愛，每天她都覺得自己要下不來床了，第二天又在他的治愈係異能下活蹦亂跳了。

    蕭然和每一個人告別，但是她不許宋明寒告訴他們真相。沒有人知道蕭然曾經死而複生，也沒有人知道她即將魂歸地府。就連蘇清鸞，他也隻把那看作是《古事記》裏的一個故事，並不知道發生在蕭然身上的事情。

    蕭然說：“你就騙他們我是去執行任務了，然後跟他們說我回正大基地了，能拖多久是多久。尤其是我師父，哪怕讓他覺得我是個不肖子弟呢，也不能讓他知道我死了。”

    宋明寒笑著點頭，滿足她的每一個念頭。

    越到最後的日子，宋明寒便越是沉默。在蕭然睡著的時候，他坐在床頭，看著黑漆漆的空氣凝神。隻要想到他快要失去她了，他便有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空虛，多少次歡愛也無法填補那種空虛感。

    她會永遠的離開，獨留他一人在這世間。從此以後的漫長歲月，他隻能在睡夢中或是回憶裏，才能捕捉到她的笑顏。

    多麽可怕，他第一次對於歲月的漫長感到恐慌。

    從前他隻覺得生命太短，不夠和她相守。可自從知道她要離開之後，他就開始害怕這些悠悠的歲月。沒有她的日子，他該是怎樣的度日如年？

    他甚至都有些理解母親的行為了，他也該隨著蕭然去了吧。但他害怕啊，他怕輪回的路有太多岔道，他能找到她嗎？聽說奈何橋上，人人都要灌下一碗孟婆湯，他怎麽舍得忘掉她呢？

    蕭然走的那天，非常平靜。天氣晴朗，雲影高淡。蕭然起得很早，在廚房裏忙碌，為宋明寒做了芒果班戟。宋明寒就斜靠在廚房的門上，慵懶地看著她。

    蕭然有些深思不屬，班戟是糊的，宋明寒卻一點都不在意，全部吃了下去。宋明寒收拾餐具的時候，蕭然突然開口：“明寒，我想去懷安市看看。”

    宋明寒含笑點頭，他放下手中的餐具，馬上派人去聯係飛行員，以最快的速度乘上前往懷安市的直升機。

    在全速駕駛之下，直升機的速度很快，然而人終究快不過時間。

    宋明寒眼睜睜地看著蕭然的身體一點一點的消散，就在他的懷裏。在分裂的疼痛之下，蕭然掙紮著說道：“現在想想，我當時真的好傻，僅僅憑著一腔孤勇就敢來懷安市找你。那時候就沒有想過，找不到怎麽辦呢……”

    她的聲音漸低，終於完全消散。

    宋明寒麵無表情地取出一幅空白的畫紙，手中掐了一段古奧的印記，畫紙散發出幽幽的光芒，片刻後便恢複如初了。

    宋明寒淡漠地道：“掉頭回基地吧。”他一直用屏障遮擋著蕭然的身形，飛行員從始至終隻見到宋明寒一人。宋明寒突然說要去一個偏遠的城市，又中途返回，飛行員雖然對此心生不解，但他習慣於聽從命令，當即調整了飛行方向。

    回到基地的宋明寒請蘇清鸞繪製了一幅畫，畫紙是由宋明寒提供的。蘇清鸞按照他的要求，畫了一個春意盎然的花園，園子裏百花競相開放，有蝴蝶翩翩起舞。

    園中立有一架秋千，似在隨著春風而動。蘇清鸞擱筆的時候，仿佛看到秋千上坐了一位短發女子，笑著向他問好，麵如桃花。

    蘇清鸞揉揉眼睛，再看過去，什麽都沒有了。他自嘲道：“太久沒畫畫，偶爾畫上一幅，盯得久了，我都出現幻覺了。”

    宋明寒並不答話，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幅畫。歸根到底，他和徐如海骨子裏是同一種人，他們的愛都太過自私了。

    縱使不入輪回又如何呢？她是他的，此生此世，上窮碧落下黃泉，他都不會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