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5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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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切膚之痛

    一早等在這輛馬車裏的人,正是蕭擎的三子,恭王蕭承禮。

    至於他為什麽不是回了嶺南,而是出現在川陝交界的地方,就不得而知了。

    蕭昱抖了抖袍袖,手中便多出了一把構造奇特的鑰匙。

    蕭承禮取過鑰匙,對著陽光仔細地瞧了瞧,又是一陣傲然大笑:“老四,我保證,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蕭昱卻隻淡漠地問道:“三哥說的很快是多快,三年還是五年?”

    蕭承禮收起笑意,神色變得淩厲而詭猾:“沒想到你竟然比我還心急。”

    蕭昱的眼眸依舊古井無波:“我選擇站到三哥你這邊,是因為我這輩子都恨極了皇帝老兒。三哥能幫我解心頭之恨,我當真感激不盡。你也看到了,唐不惑是我心愛女子的父親,我卻連他的腦袋都能割下,這足以證明我已自斷了退路,有了破釜沉舟的打算。可惜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能撐到哪一天我自個兒也不清楚。所以,我當然希望能盡早看見三哥你預見的結果。”

    蕭承禮胸有成竹地勾勾唇角:“老四,你放心。兩年之內——不對,一年。一年之內,我跟你說過的每一個字兒,都一定會成為現實。”

    蕭昱幽幽轉眸,一抹光華悄然在眼中閃過:“三哥,我信你。這一年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幫你做什麽。”

    從蜀地到京城的路途很遙遠,人們常走的路大致分為水陸兩條。

    陸路就是唐艾回家時走的路,由川入陝,再過山西,最後進河北,便可直達京師。

    走水路的話,就要沿長江而下到湖北,再轉向河南。水路相較陸路,路程要長出去好老多,但長江三峽美景無數,單純出門遊曆的人大多會選擇走水路,感受沿途的秀麗風光。

    唐艾料想蕭昱跟蘭雅應是選擇方便快捷的陸路,便一路縱馬疾馳,飯也不吃覺也不睡,隻為能以最快的速度追上蕭昱。

    沒幾天前,蕭昱在唐艾心中的身份就變了,變得十惡不赦,喪盡天良。

    他的音容笑貌都刻在唐艾的腦海裏,這卻使唐艾無時無刻都備受煎熬。

    她每每一想到蕭昱已變成了她的殺父仇人,心裏邊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

    那感覺,就好比有人拎著她的腦袋,狠狠往門框上砸了十好幾個來回,結果頭骨碎裂,卻還被頭皮包著,生不如死。唐艾不知道多希望有人來一刀砍下她的腦袋,給她一個痛快。

    可是她絕對不能死。她必須得找到蕭昱,無論如何,她要一個說法。

    唐艾為了方便起見,一早便換回了男裝,即使是正月十五的晚上,她也在披星戴月的趕路中度過。

    這一天,唐艾趕到了西安城。

    大街上的小姑娘見著個眉頭緊皺滿麵愁思的俊俏少年,當然忍不了多瞧上幾眼。唐艾刻意回避著小姐姐們的目光,卻鬼使神差地望見了兩束小身影。

    世上巧合是事兒不多,但唐艾總能撞上一兩件——不大不小倆小崽子,恰巧在這會兒出現在了西安城的大街上。

    唐艾一眼便瞄準了倆人,一個飛竄躍過人群,在不大不小毫無防備之際,一手拎起一人的衣領。

    倆小崽子瞧見了唐艾,下巴直接摔在了地上。

    唐艾目光凜冽一閃,多餘的廢話一個字兒不說,狠狠提溜著倆人一路轉到沒人的小巷子。

    她看著兩個小屁孩,一張臉繃得緊緊的,眼睛赤紅得駭死了人,這才開口問道:“蕭昱在哪兒?”

    不大不小倆人見了這陣仗,嚇得哆哆嗦嗦站都站不穩,就差跪下來抱著唐艾的大腿喊饒命:“公子走了……我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不知道?”唐艾眼裏竄起火舌,拳頭刷地擦著倆人的天靈蓋飛向牆壁,竟然一拳在牆上開出了一個大洞,“快說,他在哪兒?!”

    “嗚哇哇,我們也想知道公子去哪兒了,我們也想公子回來!”倆小不點兒一眨麽眼就哭得稀裏嘩啦。

    不大一邊哭,一邊抹了一把腦袋:“哎,怎麽下雨了?不對,這雨怎麽還是紅的……”

    這不能怪他,因為鮮紅的水珠子正啪嗒啪嗒往他的腦瓜門上砸。

    鮮紅的水珠子,是血不是水。

    血珠子是從唐艾的手上滾下來的。

    唐艾剛剛的那一拳,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牆壁的豁牙將她的手刮得鮮血橫流,她的手卡在豁洞裏,卻對疼痛渾然不覺。

    真正的痛處在她心裏。

    “唐大小姐,這倆小子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你犯不著為難他們。”一束女聲突然從唐艾背後響起。

    冷厲的聲音,一聽就是蘭雅。

    唐艾一回頭,就看到蘭雅正在一步步走近。

    “原來你也在,那我就更不用廢功夫了。”唐艾死死盯上蘭雅,“告訴我蕭昱在哪兒!”

    她話音未停,不大不小倆人已趁著她扭頭的空當,飛快地從她腳邊溜走,一息躲到蘭雅的身後。

    蘭雅的眼神如冰,唐艾的眸光似火,兩個人的視線就這樣在半空相遇,似是激起了一道無形的電光。

    “唐大小姐,唐老爺的事兒我聽說了,人死不能複生,請你節哀。我眼下要帶不大不小倆人回京城,但是蕭昱去了什麽地方,我們當真都不知道。”蘭雅道。

    “我不信!”唐艾吼得聲嘶力竭。

    “你愛信不信。”蘭雅拉起倆小不點兒的手,轉身就走。

    “不許走!”唐艾淩空騰起影子,直拉拉落在蘭雅身前,張開胳膊以一對三。

    於是,此刻小巷子裏的場景,就有那麽一丟丟像老鷹捉小雞了。

    不大不小躲在蘭雅背後,滿臉淚花,麵麵相覷。

    不大“嗚嗚嗚”:“不小,公子說他做了對不起的唐艾的事兒,不想麵對唐艾,唐艾該不會就是為了這個找上來的吧……公子、公子到底幹了啥啊!”

    不小“嚶嚶嚶”:“聽蘭雅姐姐剛才的意思,好像是跟唐艾爹有關……哎呀你憋問我,我、我也說不準……”

    蘭雅瞟到唐艾血流不止的手,似是微微動容,目色一凜,反倒走向了唐艾:“唐大小姐,你的手在流血,我先幫你止個血。”

    她從隨身的小箱子裏取出金瘡藥,隨即就要去抓唐艾的手。

    唐艾詫異了片晌,方才察覺手上劇痛。她剛想縮手,蘭雅卻已一把抄起她的手腕,將藥粉撒到傷口上。還在淌血的大口子碰上藥粉,唐艾又是一陣錐心的痛。

    “傷口太深,不能放著不管。”蘭雅垂著眼道,“我們今兒個已在這城裏的客棧住下,你跟我回去,我給你縫針。”

    “你……”唐艾的嗓子眼驀地一哽。

    “放心,我不會武功,害不了你。”

    蘭雅跟不大不小倆人投宿的客棧就在巷口不遠,唐艾遲疑地跟進了屋子,就見桌子上還擺著個大箱子,比蘭雅隨身帶的那個要大上好幾倍。

    蘭雅清潔了雙手,就取出大箱子裏的銀針,穿針引線。

    她睨了眼唐艾,又從個小罐子裏倒出點液體:“別怕,麻藥而已。敷在你手上,等下縫針你就不疼了。”

    這麻藥果真有奇效,唐艾手背隻在藥剛塗上的時候感到一抹清涼,喘口氣兒的時間都沒過,那隻右手便已毫無知覺。

    蘭雅也不遮掩,當著唐艾的麵縫起唐艾的皮肉。

    唐艾眼瞅著針線從自個兒手上穿過,自個兒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心裏邊也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兒。

    “這麻藥的藥力要少說也要持續兩三個時辰,過後你可能會感到痛,不過也不是不能忍。”蘭雅細致地給她縫完針,又給唐艾上了藥膏,裹上白布帶,“對了,我再多說一句,你這手上怕是也要留疤了。”

    唐艾下意識地拿左手捂住右手,受傷落疤什麽的她都不介意,她一心隻想著從蘭雅這兒獲取蕭昱的消息。消息到手,她立馬就走。

    蘭雅就像瞧穿了唐艾的心思,開始麵無表情地收拾藥箱,說出來的話也完全不是唐艾想聽的內容。

    她說:“手是人的第二張臉,你即使穿著男裝,說到底也是個姑娘,手上留了疤,總歸是不好看。你腿上不是也有一道疤麽,我想法子給你一塊祛了。”

    “多謝你了,可我不需要。”唐艾不明白蘭雅為什麽突然會對自個兒這麽好。

    她緊擰著眉毛,眼裏暈上霧靄,廢死了勁兒才又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兒:“就算你不說蕭昱的行蹤,我也還是要去找他。我跟他的恩怨,必須要了結。”

    “我再說最後一遍,我不知道蕭昱在哪兒。不錯,那天我是見過他,可他隻跟說他對你不住,剩下的情況,我一丁點都不了解。”蘭雅咣地合上藥箱,“我若是能知道他去了什麽地方,我也一定會去找他。”

    唐艾沉默了。

    她凝了蘭雅的眼睛足有一炷香的時間,終於確定蘭雅沒在說謊。

    蘭雅為唐艾處理傷口的時候,不大不小一直窩在角落裏。

    倆人瞧著唐艾暫時沒了危險氣息,躡手躡腳地鑽出來,不大還好心地為唐艾倒了一杯水。

    唐艾本能地就拿右手去接,然而此舉的後果即是,她的手碰到水杯卻不自知,一杯熱水全都打翻在她腿上。

    倆小崽子一見大事不妙,抱著腦袋又躲得遠遠的。

    蘭雅瞅瞅唐艾,又瞅瞅倆小崽子,隻用個眼神就把倆人攆去了隔壁房間,而後側過臉對唐艾道:“我有幹淨的衣裳可供你換了。”

    她從行囊裏揀了下裳出來,揚手拋給唐艾。

    唐艾愣了兩愣,忍不住道:“蘭雅,這次見麵,你對我是不是太好了點兒。”

    蘭雅冷哼了一聲,直直地坐到唐艾旁邊,不等唐艾自己動手,就撩起了唐艾的褲腿,看著唐艾腿上的那道長疤道:“這道疤有了些時日,想要祛幹淨就更得花費時間。我開個方子給你,現在就叫不大不小去抓藥。”

    她說罷便取了紙筆寫好方子,踏出房間帶起房門,連個拒絕的機會都沒給唐艾。

    不大不小倆人接過方子,晃著蘭雅的衣角,問了跟唐艾一樣的問題:“蘭雅姐姐,你為什麽對唐艾那麽好?”

    蘭雅輕歎著側目:“你們公子心裏邊一直惦念著這事兒,那天,他在走之前私底下跟我說,如果唐艾找到了我,就要我給她看看如何祛疤。他說,他往後大概都不能再為唐艾做些什麽了,故而一再求我幫他這個忙。”

    不大不小一聽,眼淚止不住又往下掉,抽抽搭搭地出了客棧。

    不大:“不小,你說公子會去哪兒呢,咱們回了京城,會不會就離著公子更遠了?”

    不小:“別胡說!我想了想,回京城也有回京城的好處。小徐將軍還在京城,萬一他知道公子的去向呢!”

    徐湛早就不在邊關當他的少將軍,而是回京做了隨侍聖駕的指揮使,可倆小崽子仍習慣地叫他“小徐將軍”。

    他在京城已無親人,為人又不喜應酬,新春佳節這幾天,他府上就顯得格外冷清。

    好在自打年三十兒的那天起,就有一個人每天都專程跑過來看他,給他包餃子下麵條,正月十五的那一天還自備了家夥,在他麵前搖起了元宵。

    這個每天不厭其煩準點報到的人,就是顏蝶瑾。

    光給徐湛煮飯還不夠,元宵節當夜,他還要拉著徐湛去溜燈會。徐湛百般推脫不得,隻有被一路拽著去猜燈謎。

    元宵燈會也少不了煙花,隻是這些都是老百姓自發放的,零零散散沒什麽規模,跟萬壽誕那天的皇家禮炮沒得比。

    顏蝶瑾倒是樂在其中,笑得春/光乍泄,隻教徐湛除了咯楞咯楞地說話、咯楞咯楞地邁步,其餘的事兒一概都做不來了。

    那天徐湛跟顏蝶瑾倆人還撞上了惠王蕭承義,蕭承義自從萬壽誕以後就被天子蕭擎扣在了京城,哪兒都不準去,手上也沒了一兵一卒。這天好不容易趕著個節慶,他才被獲準出來放飛放飛自我。

    “小徐大人,難道說你是——哎呀呀,年輕人,你的思想很危險啊!不過本王看好你,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蕭承義與徐湛顏蝶瑾擦肩而過,走得挺瀟灑,那副樣子就好似在說,本王什麽都知道,但本王什麽都不說,本王就是要讓你們知道本王很開明。

    他走了以後,徐湛的表情就一直比便秘還難看,好多天都沒恢複過來。

    往後的這些日子,顏蝶瑾照例每天都到徐湛府上,儼然成了徐湛的管家,將徐湛的飲食起居照顧得妥妥當當。

    月亮由圓轉缺,也就是半拉月的光景。這天夜裏,徐湛站在院子裏衝月牙發愣,顏蝶瑾悄悄地靠近了他,突然就從後邊給他來了個擁抱。

    徐湛猛地一轉身,差點把顏蝶瑾甩出去八丈遠。

    “你幹什麽?!”徐湛幾近崩潰。

    顏蝶瑾紅著臉喊道:“我就是想要抱抱你!”

    “……”徐湛的臉紫黑紫黑的。

    “我知道你在想誰,你在想唐艾!幾個月前的《皇朝時報》你早就看過了!唐艾喜歡的是那位蕭公子我也已經跟你說了八百遍!我對你這麽好,你為什麽就是不能接受我的心意?”顏蝶瑾嚷出這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徐湛的府邸,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

    徐湛好像不會動了。

    他就這麽僵僵地在院子的空地裏杵了老半天,活脫脫一個木頭人。

    院子就是演武場,徐湛再有動作的時候,已是大半夜。

    他從兵器架上抽了長劍,就在空地上舞了起來,端的是英勇無匹,雄姿飛揚。

    舞完了劍,徐湛卻又一次立定不動了。

    他就像是被月光施了術法,除了舉頭望月,再也變不出別的姿勢。

    月兒彎彎照九州,此時此刻望著月亮出神的人,自然不止徐湛一個。

    皇宮大內,蕭擎正站在乾清宮前的高台上,臨風沉吟。

    老太監蔡福顫巍巍地走到蕭擎身邊,憂切地低聲道:“陛下這是又在記掛四殿下了。”

    “那孩子的身體,也不知怎樣了。”蕭擎一聲喟然長歎,轉而又威嚴問道,“芫妃還在殿外?”

    “是,娘娘已經等了您大半夜了。老奴怎麽勸她,她都不肯回去。”

    “那就由她等。”

    “陛下,蒙古王求親的事兒,就真的沒有一點兒轉圜餘地了麽?”

    “嫁馨寧一人,可保我天/朝百萬邊境百姓平安,就是值得。她是我蕭擎的女兒,也就是大天/朝的女兒,若沒有這種覺悟,就根本不配做我的女兒。”

    “陛下……”

    “對了,六扇門的那個唐艾,身份背景可已查清?”

    “回陛下,都查清楚了,是這樣的……”蔡福貼近蕭擎,用隻有蕭擎一人能聽見的音量娓娓道來。

    天上的彎月仿佛對世人有著無窮的吸引力,在遠離京城的某個地方,蕭昱竟也在無言對月。

    一艘客船正繞過兩岸莽莽的山峽,行駛於滔滔的江麵。這艘船算不得多華麗,也算不得不華麗,天亮的時候,應是就能進入湖北境內。

    蕭昱清寂的影子就靠在客艙的窗邊。

    他的身前擺著一桌子的飯菜,碗筷卻都沒動過。

    而他在看著月亮想什麽,或許就隻有他自個兒知道了。

    很快,客艙內的寂靜就被打破,蕭昱的三哥恭王蕭承禮走了進來。

    “你怎麽沒吃東西?”蕭承禮掃了掃桌子上的酒菜,仿佛極力遏製著某種情緒。

    “我沒什麽胃口。”蕭昱淡淡地答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到。

    “你是不是身體又不舒服?”

    “不勞三哥掛懷,我沒什麽大礙。”

    “好啊,既然這些東西你不吃,那就給我!”蕭承禮忽地一步跨上前來,胳膊照著桌麵就是一通狂掃,直把滿桌飯菜全都砸翻在地。

    “三哥這是怎麽了?”蕭昱清冷地回眸,言語間透著無動於衷。

    蕭承禮把指節捏得嘎吱作響:“唐不惑……”

    “看來三哥是已經派人去了唐家的庫房,難不成是那鑰匙出了什麽問題?”

    “不,你拿來的鑰匙沒問題,我們也順利找到了唐家的庫房所在。可那庫房裏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

    蕭昱徐徐抬眼,撐著桌簷將將站穩:“三哥還能想到誰,我可以再去。”

    “不必了,這件事兒不用你再理會。計劃有變,你先歇兩天,之後我有另一項任務交給你。我們的好妹妹要遠嫁他方,做哥哥的不去送送怎麽行。”蕭承禮拂袖就走。

    蕭承禮走後,蕭昱也不管一地狼藉,就在桌邊坐了下來。

    江岸的山峰阻攔下月光的投射,就連客艙裏的油燈也在不時後熄滅,以至於溢出蕭昱唇角的血滴都晦暗得辨不清顏色。

    蕭昱將自個兒的整個身軀都埋進了暗影中,平靜地抹去了唇邊的血跡。(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