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君心本應如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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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輝祖雙手顫抖的厲害,最後甚至看不清奏折上的文字,他不得不把奏折平鋪在桌子上,從頭到尾又仔細的看了一遍,最後他的目光落到了奏折的署名上:“臣王度敬上!”

    這幾個字,徐輝祖看了許久,似乎這幾個字中隱藏著莫大的玄機,最後他放下奏折,呆坐半晌,慢慢的,他的頭望向父親墓塋的方向,俄爾雙膝跪倒,淚如雨下,卻不敢發出哪怕一點點聲音……

    孝陵。

    朱允炆把手裏的奏折放下,下意識的揉了揉眼睛,這份奏章已經看了半個時辰了,隻是有些難以決斷。見到朱允炆疲憊的樣子,劉振連忙走上來,輕輕的幫他按摩著肩膀:“皇上,已經快到子時了,要多注意龍體啊!”

    “嗬嗬,沒事,劉振,你這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真解乏,不錯!”

    “謝陛下,這都是小的專門找長總管專門學的,當年先帝也是這般操勞,如果太累了,長總管就會給先帝按摩一下,據先帝說挺管用的。”

    “嗯,挺管用的,對了,長福現在在哪裏呢?”

    “現在啊,”劉振略微思索了一下:“他現在應該享殿值夜吧,那裏的長明燈和香火不能斷的。”

    “哦,朕知道了。”

    朱允炆閉上眼睛思考了一會兒,突然心中一動,道:“劉振,你去享殿替一下長福吧,他年紀大了,另外朕也有事情要找他。”

    “……是,陛下,小的這就過去!”

    “嗯!”朱允炆閉著眼睛,微微點頭。

    朱允炆所在的位置和享殿不遠,這也是他的習慣了,而這個淨室也是專門為他修建的。自從他登基以來,他就養成了一個習慣,遇到重大決策的時候,都會到孝陵來向皇爺爺禱告一番,順便梳理思路,這次也不例外。

    時間不長,隨著通傳,一身雪花的長福走了進來,跪在地上向朱允炆請安:“臣長福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允炆趕緊走了下來,扶起長福,笑道:“長總管,不必如此拘謹,你是先帝的老人了,這些年守衛先帝陵寢,兢兢業業,沒有一天懈怠,足見你的忠心,朕很欣慰!來,坐下,陪朕說說話。”說話間,朱允炆打量了一下長福,長福也老了,接近六十歲的人了,頭發已經花白,但是精神還不錯。

    “謝陛下,不過在陛下麵前,沒有老臣的位置,老臣身子骨還強健,站著就可以了!”長福雖然站起來了,卻束手侍立,堅持不坐。

    朱允炆有些無奈,不過也沒有勉強:“那好吧,你近前來,朕說的話不想太多人聽見!”

    “是,陛下!”

    朱允炆回身坐下,拿過桌上的奏折,遞給長福:“你看看這份奏折吧,有什麽想法沒有?”

    望著朱允炆遞過來的奏折,長福臉上的肌肉微微動了動,卻沒有接過來,而是躬身施禮道:“皇上,先帝有言,內臣不得幹預政事,預者斬!老臣不敢,而且老臣也不識字!”

    “不識字?”朱允炆有些詫異的望了望長福,但也沒有強迫,而是放下奏折,望著窗外,緩聲道:“長福,王度王子中被朕賜死了,你知道嗎?”

    “老臣不知!”

    “嗬嗬,”長福這種毫無好奇心的回答方式讓朱允炆有些無奈,但他也並不是想要什麽回答,而是有些話藏在心中太久了,想說卻沒有合適的人選,想來想去,隻有這個先帝的總管,現在守墓總管長福比較適合,這裏戒備森嚴,並且長福餘生都不會離開這裏,和他說話,其實和空氣說話差不多,不用擔心泄密等等後患的問題。

    “王度是朕的第一個謀臣,也是朕最信任的人,論學識他遠不及黃先生、齊泰、方孝孺等人,但其軍略、謀算卻遠勝之,因為他們都過於迂腐和書生氣了,對軍國大事過於想當然,提出的策略往往不切實際。所以自朕成為儲君之後,王度就一直跟隨在朕的身邊,在組建武學、近衛軍以及平燕、北征時都立下大功。本來按照朕的計劃,此次回京後,會讓他去浙江擔任布政使,負責推行浙江的攤丁入畝以及一體納糧等事宜;再往後會調他回京擔任六部尚書,朕本想和他全始全終,成為一代佳話。”

    “可是此次的楚王、台王叛亂,京中的調查司、情報司和安全司無人主持,有一些摩擦,所以朕派他回京,沒想到他卻使用手段殺了徐增壽,還給徐家栽上了叛逆的罪名。前有黃子澄,後有王度,他們竟然利用朕的信任,擅自調動三司的人員,而三司竟然俯首聽命,甚至敢於當眾殺害朝廷重臣。這才讓朕動了殺機,斷然將其賜死!”

    “隻不過朕的心裏實在不好受,朕也沒有想好如何處置徐家,如果順水推舟,將徐家滅門,固然簡單,但後患也不小,朕正打算開疆拓土,如果立下大功的徐家都是這種下場,如何激勵前線的將士奮勇殺敵?”

    “但是如果留下徐家,怎麽保證徐家沒有怨尤?此次的叛亂,根源就是上一次燕王之亂的餘黨沒有清理幹淨,這些人日日忐忑不安,所以才鋌而走險,而朕也不想再有一次這樣的叛亂了。”

    “而這份奏折是夏原吉的奏折,他也參與了叛亂,並且他還很坦然,對其罪狀供認不諱,當安全司破門而入時,他竟然就在書房寫奏折,被打斷後他還不放棄,到了獄中繼續寫。今天下午,他的認罪書送到了朕的手裏,朕看了一遍,很是痛心。這個夏原吉是朕非常欣賞的一位官員,戶部尚書鬱新身體不好,夏原吉本是下一任戶部尚書的人選。”

    “夏原吉幼年喪父,力學贍養母親,以鄉試入太學,逐步升遷到戶部侍郎。他深知民間疾苦,敢於任事,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官。在奏折中,他闡述了攤丁入畝和白銀稅賦的弊端,他所說的不能說沒有道理,但是這不是他叛亂的理由;他最反對的是一體納糧,他認為士人為四民之首,國家應該優待士人,不應該將其等同於農夫、商人和走卒,否則到時候士人將斯文掃地,百姓對士人失去了敬畏,士人如何輔政安民?如何安邦定國?到那時,恐怕國將不國了!”

    說到這裏,朱允炆苦笑了一聲:“平心而論,夏原吉所擔心的不是虛妄,但是朕卻有不得不做的苦衷。”

    “皇爺爺在世的時候,朕還覺得他管的太多,朕在武學開幕式上大放厥詞,要征服四夷,那些話在今日看起來非常幼稚可笑,皇爺爺立刻令朕去雞鳴寺靜心思過,朕還有些不服氣。等朕登上了皇位,沒有皇爺爺支撐,才知道世道艱難,燕王之亂,河北一片廢墟,練子寧上書說,北平周邊的村落十不存一,百姓死傷者不計其數;開拓東北和征服朝鮮,耗費了大量軍力錢糧,至今尚未竟全功,朝鮮的李芳遠至今還沒有被擒獲,而他的那個高麗國也還在支撐;京中更是出了叛亂,朕的親弟弟也參與了叛亂,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朕覺得非常的孤獨,朕現在已經沒有可以說真心話的人了,即使是麵對皇後、太後,朕也做不到暢所欲言。為了允熥的事情。太後已經找了朕好幾次,但朕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所以才到孝陵來圖個清靜,另外朕覺得能夠理解朕的,也隻有皇爺爺了!”

    ……

    朱允炆說完這些話,胸中塊壘略微去除了一些,他轉頭望了望侍立在一旁,卻毫無反應的長福,心中有些欣慰,也有些失望,不過他繼續道:“長福,朕和你說這些,是想知道,如果先帝在世,會如何處理這些事情呢?”

    “老臣不敢說!”長福聞聲,卻跪倒在地,不肯發表意見。

    “朕恕你無罪!”

    ……

    “你難道真的不願意為朕分憂嗎?”

    ……

    良久,長福艱難的抬起頭來,望著朱允炆,咬了咬牙,道:“陛下,老臣並不懂什麽朝政,但既然陛下垂詢,老臣作為天家家奴,自當知無不言;而且老臣刑餘之人,卑賤之輩,此生也不打算離開先帝的陵園了,所以老臣就鬥膽說幾句,還望陛下恕罪!”

    “朕恕你無罪,你起來說吧。”

    “謝皇上!”

    長福磕頭謝恩,卻沒有站起來,堅持跪在地上說話:“請恕老臣直言,如果先帝在世,這些叛亂都不會發生,他們根本就不敢,另外也不會有任何機會。當時的錦衣衛無孔不入,事無巨細都會匯報至皇上案前,所以朝臣們即使在私宅,也不敢口出怨言,否則就是自尋死路。”

    “而且先帝處置叛亂可謂雷厲風行,毫不手軟,空印案、郭桓案這種貪腐案不說了,即使胡惟庸、藍玉兩案,數萬官員及其家屬人頭落地,涉及的小民更是不計其數,先帝卻沒有絲毫猶豫,這才換來了大明的鐵桶江山。”

    “……長福,你的意思是要朕學皇爺爺大開殺戒?”

    “老臣並沒有這個意思,老臣隻是在回答陛下的問題。”

    “那你是什麽意思?”

    “陛下,”長福定了定神,猶豫了一下,道:“老臣曾經是故元大都的小太監,洪武元年,中山王率軍逼近大都,元主北逃,老臣這樣的小太監沒有機會一起北逃,最後被中山王擒獲後送到京師,侍奉先帝。說起來,那一年,老臣才剛過二十四,還隻是個不入流的小太監。”

    “在元宮的時候,老臣目睹了元末的宮廷動亂,權臣如同走馬燈一樣的換來換去,元主和太子還鬧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當時聽宮裏的老人說,大元要亡了,我那時候還小,不懂天下大事,但是也覺得當時的情況似乎也不是長久之計。”

    “等老臣到了京師,見了先帝,才知道什麽是不世英主,如果元主有先帝一半的英明果決,元朝就肯定不會亡。”

    “先帝之英明神武,可謂千年僅見。自古以來,隻有北人統南,沒有南人統北,但先帝硬是從金陵起兵,生生將蒙古人趕回了漠北,而且還追殺到蒙古人的老巢和林;還有人說,金陵乃繁華粉黛之地,不出強兵,先帝卻以金陵為根基,練出一隻強軍,東滅張士誠、西滅陳友諒,北伐中原,一統天下。”

    “元主是元朝末代之君,先帝乃大明開創之君,老臣都親眼目睹過,在老臣看來,其中的區別是顯而易見的,元末朝綱混亂,法紀鬆弛,所以上不能禦眾臣,下不能撫百姓,焉能不亡?先帝執法嚴明,昔日胡大海的長子破壞禁酒令,應處以極刑,當時胡大海領兵在外,有人擔心其叛亂,但先帝卻說:‘寧可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最後親自動手,以示執法之決心。”

    “當時的情況不可謂不危險,胡大海和張士誠處於交戰狀態,而西麵的陳友諒也磨刀霍霍,隨時要南下,攻擊金陵。一旦胡大海背叛,先帝的基業就危險了,但先帝卻毅然決然的做了。所以明軍才能號令嚴明,攻無不取戰無不勝,如果先帝選擇安撫胡大海,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其他領軍將領必然會見樣學樣,那先帝如何才能統禦大軍?”

    “經此一事,就知道先帝取天下是必然的,無論文臣武將,所求無非賞功罰過而已,隻要有這一條,煙花之地、柔弱之民不僅能練出強軍,還可以縱橫漠北,一統天下!”

    長福的聲音逐漸提高,最後幾句幾乎是喊出來的,在淨室裏回響繞梁,甚至都引得侍衛敲門,唯恐裏麵出什麽事情,朱允炆連忙出聲,讓他們退下。

    朱允炆沉思了許久,道:“但事情並非都那麽簡單,難道先帝就沒有通權達變的時候嗎?也不能一味執法嚴明吧!”

    “這個,”長福猶豫了半晌,聲音如同從牙縫裏蹦出來一般,低聲道:“這就是法外施恩,全靠陛下聖裁了!”

    這句話說得非常有水平,但也相當於什麽都沒說,所以朱允炆也沒有接話。

    停頓了一會兒,長福又開口道:“先帝執法嚴明,也是情非得已,一旦綱紀鬆弛,則國將不國,民不聊生,那景象簡直慘不忍睹。元至正十八、十九年,由於漕運斷絕,大都饑荒,前後餓死數十萬人,易子而食、賣人肉的事情司空見慣,人死了連入土的機會都沒有,亂葬崗的野狗都進了人的肚子;即使在宮裏,餓死的太監宮女也不在少數,被人殺掉吃肉的也不是沒有,老臣能活下來,也隻能說運氣好而已!”

    說到這裏,長福伏在地上,渾身抖個不停。

    “大都是大元京師,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而那,隻不過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而已!”

    ……

    淨室裏寂靜無聲。

    良久,朱允炆微微歎了口氣,道:“長福,朕知道了,你起來吧!”

    “謝陛下!”

    ……

    長福走後,朱允炆陷入了沉思,他明白長福隱晦的提醒,自己的父親朱標以及自己都不能理解朱元璋晚年的殺戮,但今天,長福的話,卻讓朱允炆從另外一個角度思考問題。雖然客觀上朱元璋是為了維護朱家王朝而大開殺戒,但是如果不這麽做,朱家沒有坐穩天下,天下必然大亂,到那時候,死掉的人恐怕就是以百萬、千萬為單位了吧!所以,如果能夠長治久安,如果能夠避免天下大亂,死掉幾十萬人,根本不算什麽,是一個可以接受的“微小”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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