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0.第928章 白雪紛紛化赤霜(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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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場有可能席卷大陸的天災麵前,黑色君主這種全然不顧大局的做派,實在有點喪心病狂。

    但“顧全大局”本身,要麽是自設枷鎖的死守道德法理之輩,要麽是依附體係、隨波逐流之徒。很不巧的是,黑色君主在這兩條全都不符合。

    論道德法理,這個以“暴政”作為登神之道的家夥,雖然也算是“守序”,但是黑色君主的“守序”,是“奴隸們遵守我的秩序”,而不表示他自己要受什麽約束。

    論依附體係、隨波逐流,班恩身為人類諸神最強勢的神靈,雖然還有盲眼之神與晨曦之主這幾位老對頭,可在這方虛空天地之,也是鎭壓一方的雄霸之主。哪怕是精靈、矮人、自然這三大神係的主神,對級數幾乎與自家相等的黑色君主,也未必能說是穩勝。

    何況暴政之神的勢力範圍隻局限於人類諸國,精靈之神也好,矮人之神也罷,完全沒有必要去管人類諸神的閑事。

    在諸方神靈都被這場天災牽連的大前提下,黑色君主甚至完全不用負擔起責任,隻要抓住時機對晨曦之主、盲眼之神這些老對頭下狠手。如果可以的話,順便拔掉自己教會向大陸東南地區擴張路的那些釘子,是黑色君主在這場天災最大的收獲。

    雖然暴政之神的教會也要依托這片大陸擴張,可是高舉神座多年,黑色君主也是看得明白:善良與邪惡之戰,秩序與混亂之爭,這是這方天地的根本大勢,絕不會輕易倒向任一方。

    如此大勢麵前,想要謀取更多的利益,那隻有去爭,去搶!

    本來埃諾奧克沙漠的異變,因為班恩的推波助瀾而隱隱有脫出掌握的跡象,諸多聯通其他位麵的傳送門,也因為這位黑色君主扭曲虛空,變得狂暴而不可控。

    從老頭骨山到大漠之口一線,此刻已經徹底變成了生靈禁區,班恩從神國伸出的那隻黑手,已經很難看得清楚。

    並不是黑色君主隱藏起了他的手臂,而是整個大漠之口山脈的空間,整個遭到了扭曲。

    算這個世界的虛空法度如篩子,想要製造一個穩定的傳送門也是需要使用魔力進行加固穩定的。不然的話,這種虛空通道受本身不穩定的結構影響,隻會是隨生隨滅,除了光,活物想要通過其根本不可能。

    但是眾多的傳送門被班恩強行扯來,原本附加於其的魔力加固效果自然也隨之破滅,這些虛空通道便隨之變成了一個個吞噬一切的怪獸。

    隻要是出現在虛空通道附近的物事,一轉眼會被狂暴的通道吸進去,已經失去穩定狀態的通道,會將最堅硬的寶石和最柔弱的身軀一起撕碎成粉,連複活魔法也休想找到半根指頭來進行複活。

    而來自埃諾奧克沙漠的聖光,那強大的收攝之力,又加劇了這種空間的扭曲,兩相作用之下,讓整個空間下陷的過程變得更加狂亂而不可控。

    這種情形下,對於試圖阻止這場異變的神靈們而言,黑色君主是一個最大號的攪屎棍!

    從埃諾奧克沙漠北方和西方,已經有數道強大意誌遙遙投射過來,那是精靈至尊首神柯瑞隆、矮人諸神之王摩拉丁、自然之父西凡納斯的警告——

    如果班恩想要破壞諸神消滅異變的行動,那麽三大神係之主不介意去拜訪一下絕望荒原某位的神國。

    不過這個時候,身為攪屎棍的黑色君主也顧不理會三位神係之主的警告了,因為晨曦之主蘭森德爾、盲眼之神提爾兩位為首,殉道之神伊爾馬特、聖騎士之神托姆的神光同時穿入了空間扭曲的大漠之口山脈!

    處處虛空扭曲的大漠之口山脈,堅硬的岩石碎裂飛卷,懸浮半空,一個個虛空漩渦不但是生靈滅絕的死地,也是班恩最好的盾牌。

    不過這樣的死地,卻傷不得神靈的化身分毫,一場神戰這麽直接開啟!

    ……

    ………

    像風暴的外圍,永遠是攪動風雲,永遠是喧騰湖海,永遠是勢壓洲陸。

    但風暴的心,卻是永遠地靜謐無波。

    組成荒蕪沙漠的厚厚砂層。

    組成岩石圈的堅硬石殼。

    因為礦脈匯集、水脈交織而形成的水銀河與酸液湖。

    在地層最下方湧動沸騰的岩漿。

    這是擅長在地層工作的矮人們也無法越過的天塹,隻有精通塑能魔法的魔法師、善於元素親和的元素生物,才能到達的地方。

    但這險惡的岩漿也被虛空本身所吞沒,讓灼眼的光、鋼鐵融化的熱都失去了本身的意義。

    最後留下來的隻有一片黑色的海洋。

    最沉重的,最難以背負的,最悲哀的,最瘋狂的海洋。

    熬煮過的瀝青更粘稠,腐爛到家的屍體更腥臭,所有負麵的元素被聚集在了一起,使得大地女神裳提亞再難以承受這樣的沉重悲哀,讓這片天地的虛空法則也無力托舉,隻能沿著某些人預設好的“泄洪渠”,朝著另一個世界不斷滲透、不斷下沉。

    在這片黑色的海洋央,靜靜地懸著一隻金色的高腳圓杯。

    金杯有著柔美的曲線,在黑海這便是唯一的光源——也許不是唯一,因為在金杯映照下,更有一隻光頭隱隱耀起一環柔光,正與金杯相對。

    被莎爾、蛛後和伊爾神思因遍尋不得的光頭老人,身披一件木蘭色的袒肩僧衣,赤著雙腳盤了個吉祥座,雙手結成法界定印,安坐不動似堅忍大地。

    那雙像是經曆了百千億劫的眼睛,正注視著麵前的金杯。

    金杯之浮著一層淺淺的殷紅血液,這不足盈掬的聖血,正是某位救世主“救贖一切”的大願顯化在外的形態。

    隨著黑海成形,老僧終於抬起眼來,看了看已經沸反盈天的那個世界——

    這片匯聚無邊孽因、無量業果而成的黑海,是聖杯收攝諸多下層界的邪惡本源而化成。凡俗俗子若落入這片黑海之,隻怕瞬間被消融幹淨,哪怕是惡魔妖鬼之流,也會被同化在黑海之,化作浮遊黑海的蛆蟲。

    算是具備神性的強大存在,若是久居這片黑海,算不至於被同化,神智也少不得要被侵蝕不少——像曾經高貴無匹的精靈神後,自從跳進無底深淵,已經變成瘋瘋癲癲、不可理喻的蜘蛛神後了。而論本質,濃縮了諸多下層界邪惡本源的這片黑海,危險程度和侵蝕效果絕對隻高不低!

    然而如此可怖的一片黑海之,那手結法界定印的老僧卻是麵色寧定,甚至還有心情發了些感慨:“今日方知地藏安忍於無間地獄之,究竟是如何一番心境。”

    他這裏開口說話,起心動念之間,便有三道極為隱秘的神力波動,繞過黑海之外那百折千回的層層虛空扭曲遮蔽,直接鎖定到了他身。

    神力鎖身,老僧神情依然淡漠,居然還有心朝著天外一笑:“三位,莫非貧僧破開的這個空間通道不夠好,不足以容納三位穿梭兩界?以至於要這樣興師動眾地門問罪?”

    這話說出來,哪怕不是莎爾、蛛後、伊爾神思因這樣的邪惡神靈,而是那位諸神公認好脾氣的殉道之神伊爾馬特,說不得都有掄圓了巴掌狠抽這老禿驢一頓的衝動。

    這明知故問的話頭,沒有引起一點多餘的反應,隻有冷冰冰的殺意,來自世界本身的惡意,再明顯不過地纏繞在老僧身。

    要換了普通人,僅僅是受到這樣誇張的三位神靈同時將意念tóu zhù,算是那麽觸摸到傳門檻的強**師也未必能保持住自我,而在第一時間被攻破心防。

    更別提這其還有伊爾神思因這位執掌靈能魔法神職的觸手之王在!

    但是老僧隻是神態安然地望著黑海天外,又像是解說一般地自說自話下去:“三位皆是此界大能,論本質,與貧僧成的這片黑海本質一如,天堂山、極樂境、奔放野的諸多善神畏懼這片黑海汙了他們身神光,三位卻都是在下層界安家之輩,卻畏懼些什麽?”

    這話問得誅心得狠了。

    的確,在尋常人看來,伊爾神思因是惡貫滿盈,蜘蛛神後是滿盈惡貫,一心隻想毀滅世界重歸混沌的莎爾,更是擁有正常心智的生物統統理解不了的存在。

    論邪惡,說混亂,這三位怎麽樣也能算是出挑的,算這片黑海是匯集諸多下層界本源而化生,對這些原本與之同源的邪神而言又算什麽難處?

    還真的有難處。

    此界諸神,名之為神,其一身神性卻都綁定在神職之。哪怕是蜘蛛神後這樣本質已經化為深淵蛛魔的妖物,因為仍然掌握了與卓爾精靈相關的部分神職,便仍然超拔淩駕於諸多下層界的魔王、大君之。

    但神靈與神職結合越緊密,也越不能容忍異化的法則侵蝕與汙染。

    像蛛後的神國建立在無底深淵之,伊爾神思因的神國深藏於幽深洞窟之內,神國運轉之理是否順暢、位麵性質是否貼合,都是頭一等重要大事。

    然而這片黑海截然不同了。

    全然以邪惡本源塑造而成,不包含其他任何因素,隻是單純的邪惡,甚至對進入其的生物有伐傷根本的效用,這樣的一片黑海,對邪神而言都是不折不扣的險惡之地。

    以修行人的視角看去,這片黑海的邪惡本源,最可怖的不是“邪惡”,而是“汙染”。隻要沾著這玩意的邊,善念也能被扭曲成惡念,而惡念直接給催發同化。最後的結果,是生物自然而生的“自我”也隨之不存,隻有這片黑海扭曲替換進去的邪念而已。

    也是說,這片黑海在破敗靈明麵,隻怕什麽六欲天魔、五十陰魔都可怖——所謂外魔、內魔,雖然也多是作用在心識之,卻也隻是將精進扭成退轉、超脫轉為墮落,卻絕不至於敗壞先天一點靈明,充其量也是讓靈明沉埋於生死煩惱海罷了——

    而這片黑海卻是連智慧生物的這點根本也要扭曲敗壞掉!

    哪怕對神靈這樣理所當然站在一界高峰之處的存在,這種如泥沼般踏入有可能沒頂的險惡之地……

    還是能不進別進的好了……

    大概是懾於這片廣闊黑海那粘連難脫的性質,蛛後也好,號稱觸手之王的伊爾神思因也罷,都是一觸即走,絕不拖泥帶水。

    然而,另有一道神意,卻是滿不在乎地投入到黑海之,混純靜謐兼而有之,仿佛是一片無星無月的夜空,連那片純粹以邪惡本源凝成的黑海,也絲毫沒有起什麽反應。

    麵對這股神意降臨,老僧雙手仍然結著法界定印,卻是微微頜首作禮:“貧僧見過失落之女。”

    降臨者,正是那位此界太古創世以來,自渾蒙之初誕生的夜之女神莎爾女士。

    “大士辛苦耕耘近千年,在大陸的每一次行動都充滿了讓人驚歎的才華,更穩重可靠得令我欣賞。但是我沒有想到,大士最終拿出來的成果,反而是如此瘋狂而極端的產物,這樣大的落差,不能不叫我意外。”

    對“大士”二字,老僧淡然接受,對女神的問題,老僧的反應卻也十分地周道有禮:“鄉關已近,心亂似麻,行事激烈,身不由己。不知這番回答,尊神滿意否?”

    夜之女神沒有對這個dá àn多做評價,老僧明白,這是那位司掌黑夜的女神在等自己進一步解釋。

    稍稍組織了一下措辭,老僧不由得回想起了千年之前,在另一個時空,當自己顯出手拈青蓮、光明普照的菩薩法相之後,麵前那個麵相年輕、表情嘲諷的道人——

    還有忽然間被強行帶離原本時空的屈辱和不安!

    然而這點軟弱情緒,在一刹那間被老僧打滅在心識間,隻剩下了那位侃侃而談的“菩薩”:“老僧當年落入此界,卻與那位精靈至尊首神不同,沒有拓展一族生存空間的使命,更沒有同族值得老僧這般艱難跋涉。隻為老僧身負天大的因果、海樣的業緣,並未撕脫清楚,卻落入一位仙人的算計內。那位紫府謫仙以自家真形法體為引,強挾老僧同登界,又借天門接引之力,將老僧流放於無窮星海之,失了回歸道標,不知漂泊幾劫,方才在貴境得以落腳喘息。”

    寥寥數語間,老僧不盡慨歎之意,最後還是歉然一笑:“意外流落異鄉,此間煩惱,不足為尊神道。”

    對此,莎爾倒也不以為意:“所謂諸神,貪於光明,貪於聲音,貪於嗅覺與味覺的刺激,貪於自我感動和自我滿足。哪怕那些號稱擺脫了低級趣味的家夥,依然試圖創造一套智慧生物共享的價值觀,並且將這種虛妄的東西作為自己存在的意義。在我看來,這些神靈都是些在沙灘修建城堡的無聊傻子。起他們,大士在許多事的看法,卻和我很接近,算是在我漫長的工作難得的驚喜。”

    對於一貫以保密主義和捉摸不定而著稱的夜之女神,這算是非常高調的讚賞了,如果放到她的教會去,從層的祭司們,到走投無路隻能皈依這位女神的絕望信徒,隻怕都會為了這個讚譽而嫉妒到發瘋。

    對此,老僧卻並不在意,隻是向夜之女神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如果是蛛後和觸手之王,他們畏懼著老僧造的這片黑海,倒也可以理解。畢竟這個世界的神靈依托於他們的神職而存在,絕不希望自身染與神職相抵觸的色彩。但是尊神自開辟之初誕生,所謂的邪惡本源,終究是從後天的生物意識誕生的存在,從來沒有資格與尊神那來自太古之初的永夜相提並論。對於那些神靈,黑海是汙穢到他們不肯駐足的存在,那麽尊神為什麽不肯接受它呢?貧僧以為,要幫助尊神達成那天地重返渾蒙的願望,貧僧造的這片黑海,應該也不無小補才是。”

    對於老僧的問題,被稱為“失落之女”的女神隻是寬容地用神意拂過老僧光亮的禿顱,隨即黑夜降臨在了黑海之。

    哪怕是純粹以邪惡本源塑造而出的這片黑海,在混純靜謐的黑夜之,卻也有渾化同一的趨勢!

    隻是女神的神域隻是展示了不到一彈指的時光,便又重新收回,隻有女神的最後一道神意遙遙傳來:“殊大士,希望你明白,在太初絕對的黑暗麵前,邪惡並不是什麽太過可怕的東西。”

    對此,老僧毫不介意,隻是望著身下這片黑海的盡頭:“或許這片黑海在您的眼不算什麽,但是對於那些自詡清高、自命正統的人而言,這樣一片萬惡之淵的惡之海,卻是足夠了。用它作為返鄉的見麵禮,應該也足夠證明貧僧的誠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