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七章.天風排雲埋九垓(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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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謂雩龍?即是司雨之龍。

    但在下元太淵宮裏,雩龍也是一件行雨之寶的名字。

    雨師所掌的雩龍蒼玉壺。

    魏野曾借雩龍蒼玉壺為模型,煉成了一隻冰雩爵,內藏冷龍精魄,也有興雲布霧、降雨催霜的妙用。

    但冰雩爵之所以能夠成器,全憑魏野用蛟種異寶冰夷盂為素材重新祭煉,卻沒有真正發揮出雩龍蒼玉壺真形的幾分玄妙。

    此刻鄭三郎手中捧著的雩龍蒼玉壺,沒有寄托在什麽稀世異寶之上,隻是下元太淵宮中的法理自然運化而出,卻反而顯露出了這件至寶真形的真正神通——

    隨著白仙君身形抖動無休,那柄赤紅飛劍已經顯出本來麵目,卻是一根鮮紅長舌,舌尖分叉三股,形如三尖兩刃刀,卻不似尋常蛇蟲。

    隨著舌劍顯形,白仙君的身軀也再難維持人形,身軀一扭便竄入雲間。但見百餘丈的銀鱗長軀在煙雲間蜿蜒,龐然巨顱似蛇非蛇、似蛟非蛟,頭生玉角,色如炭火,頜下短鬣如獅鬃,正是鱗族化龍的征兆。

    額間更有**隆起如小丘,便是所謂的龍首尺木。不管是蛟龍、螭龍還是虯龍、蟠龍一類,若頭無尺木,便不得飛騰九天,隻能收攝水汽為雲霧,承托身軀而飛,和修道人所謂“爬雲”的下乘雲遁之法相差無幾,也談不上安全。曆代方誌中,經常有龍類周身水雲散去,從半空中摔下,在泥裏掙紮不起,隻能苦捱到雷雨天氣,才能借水汽飛騰而去,甚至還有的幹脆就被吃貨們做成了龍肉筵席,白白祭了他人的五髒廟。

    這類很丟龍族體麵的倒黴鬼,便多是那些頭上尺木未生的雜色小龍,一旦離水便是神通俱無。

    白仙君這修行千年的大妖,不管原身是何種異蛇怪蛟,都該是身負龍種血脈。千載修行之下,神通具足,遠非那些靈智未開的雜色小龍可比,此刻他血脈還溯,龍形越發鮮明,隻待項下丹珠孕化,便成真龍之體,與蛟螭虯蟠之類雜色龍種,相距無異天淵。

    千載夙願,一朝將成,白仙君那一雙碩大龍眼卻是絲毫不見喜色,隻有滿當當的驚懼!

    因為這位即將化龍的妖王發覺,他的通身精血朝著龍種每純化一絲,自身氣機就和鄭三郎手中捧著的蒼玉壺更勾連一絲。轉眼間,自己一身精血就和那隻蒼玉壺渾化成了一體,根本難分彼此——

    鱗蟲化龍自然是無上的榮耀風光,但當這種榮耀風光係之於他人之手的時候,便不見得是什麽好事了。

    昔時衝虛真人列禦寇隱於鄭國之野,鄭國執政駟子陽欲以厚祿養之。然而衝虛真人麵對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反倒退避三舍,便是這“榮辱係於他人之手”八字,莫說逍遙自在,就是生死也未必由心,全都拱手讓人了。

    此刻白仙君舌劍入壺,反而龍身將成,頜下明珠透光耀空,龍威勃發,引得雲中那些尚未化龍的成精蛇虺、不成真龍的雜色蛟螭,狂喜亂舞,連連吟嘯,為它們的這位白主公增添威煞。

    然而此刻白仙君舌劍在壺,有口難言,神思不屬,想要咆哮一聲“都不得吵鬧”也做不到,心中憂懼無端泛濫,更入心房,似有人吟詠半篇偈子,隻在心頭縈繞:

    “香餌已吞莫要走,請君穩銜珊瑚鉤。”

    這偈子來得無端,卻讓白仙君越發警惕:

    這是佛門的禪唱度化之法?抑或是玄門的天音洗心之術?為何能繞過心防,直接作用於神魂之上?

    那吟誦偈子的人居然還聽見了白仙君的疑問,很是“好心”地應聲解答,其中那股子好為人師的做派更是不屑於掩飾:“禪唱度化、天音洗心,這等神通術法,無非是借著六根未淨之輩,從耳根動搖耳識,將眼耳鼻舌身意串一個整套,再在人心感知的色聲香味觸法這上麵做文章,於是六識所感皆成虛幻。眼中所見,耳中所聽,鼻中所嗅,口中所嚐,形骸所觸,腦中所想,都隻能是別人想讓你感知的,於是黃粱未熟,南柯枝斷,半夢半醒,仿佛華胥一夢,最後隻得皈依了事。”

    “然而試問一句,你這長角的長蟲、帶鱗的泥鰍,又不是鍾山燭龍的後裔,又不是名登天籙的龍神,要擺布你哪用這麽麻煩?何況你一身精血,早就和我下元太淵宮中雩龍真形水乳交融,我為太淵宮之主,借道勾連你的神魂又用費什麽事了?”

    語未畢,便見一道鮫綃符令飄然落於白仙君腦宮之內,符篆之外,猶有道偈一篇:“白老長,壽已久,將化龍,錯路頭,香餌已吞莫要走,請君穩銜珊瑚鉤,賺入仙府莫怨尤,為民行雨且不朽。”

    然而這偈子說得再客氣,其中暗藏的算計也是再明顯不過,白仙君頜下一顆明珠燦然如曉月,珠光照破永州群山上空的雲霧,卻也掩不住這條修行千年的龍脈異種之恨!

    隻見龍身翻卷,將漫天白雲絞成了縷縷雲絲,迫得那些追隨他的蛇虺蛟螭不敢靠近,甚至露出如劍長牙,想要主動將自己煉成的這口舌劍咬斷了去!

    然而那腦宮之中的某人,依然笑吟吟地道:“慢來慢來,符敕既下,哪有不走馬上任的道理?我這雩龍蒼玉壺,尚缺三千六百五十條司雨之龍以助其威。雖說這數字實在太大,估計要補完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去。但似你這般千年修成的龍身,被我撞見便是‘有勾錯,沒放過’,正好做個雩龍蒼玉壺中的管領龍神,卻也是有職仙吏,不算辱沒了。”

    話猶未了,鄭三郎手中雩龍蒼玉壺真形猛地一收,隻見漫天雲氣,靈蛟異蛇,連同白仙君的龍身都再難抵擋這股龐然吸力,就此被收入雩龍蒼玉壺中!

    轉眼間,雩龍蒼玉壺那素淨光潤的壺身上,便多出一環環的卷雲雕文,卷雲間自有蟠螭、蛇虺紋樣綿延如生,更有一條通體素白如銀、頂生赤玉短角的小龍,趴在雩龍蒼玉壺口,神色恨恨地頂著拿壺的鄭三郎。

    隻有某人的聲調依舊:“楚吳故地,行雨之責,便由你二人執掌,若能功德圓滿,某何惜為爾等擢仙籍,登真籙也!”

    ……

    ………

    仙道中人也好,神道中人也罷,種種悲喜煩惱便在瑞雪天降時演出一幕幕活劇。

    然而對人間而言,那些從天而降的雪花,隻讓人們把衣衫裹得更嚴實了幾分。

    大宋雄州地界,伐遼大軍頓在此處,主持伐遼的宣撫使童貫、宣撫副使蔡攸、洞靈守靜先生許玄齡,這三位,依然是每天的筆墨官司不斷。

    許玄齡曉得自家師君授意如此,鐵了心要和童貫、蔡攸還有他們背後的王黼撕破臉了。

    因此上,這幾天隻是閉門不出,專心創作彈劾童貫和蔡攸的奏表——什麽童道夫畏敵如虎、蔡居安貪瀆軍資,如何地頓兵不前,如何地貽誤戰機,就由著許玄齡自己創作了。

    反正隻要涿易二州在手,有掌教師君在後撐腰,當今這位趙官家比起當年趙光義可算是個厚道人,種種有利條件加起來,別說是童貫和蔡攸,就是王黼加上蔡京這位老公相,許玄齡也沒有什麽顧忌處!

    隻是筆走龍蛇之間,許玄齡卻是忽有所感,推窗抬首,卻見著雲空中一片晶瑩飛雪無端入懷。

    許玄齡跟隨魏野也算是有不少日子,識得那六出飛雪似乎隱帶玄機,當下就一伸手,頓時周身雲氣翻湧,卻見這位大宋朝堂上如今最炙手可熱的道官,麵上也不知是悲是喜,隻是猛地向著北天叩首下去:“弟子望師君千萬保重!”

    就在許玄齡向著北天叩首的當口,童貫的節堂裏也是算是來了一場群英會。

    許玄齡和童貫翻了臉,而且身為道官,許玄齡本來就不在武職上討生活,隻要把當今官家哄開心了,真是一輩子都不用看童貫的眼色。但是其他的武官可沒有許先生這般瀟灑,就算是做到了保靜軍節度使、陝西五路都統製、涇源軍經略使的老種,對於童貫這位宣帥也是能不得罪便不得罪,每回宣撫司節堂議事,老種小種都是必到,但也絕不發一詞。

    就算童貫能從西軍裏分割出勝捷軍這樣的新軍,但種家幾代將門,執掌西軍牛耳,雖然如今看上去內囊有些翻出來了,卻也不是童貫這個死太監能一口吞得幹淨的。

    至於蔡攸這汴梁子,那便更不足道。

    老種此刻就坐在節堂內,一雙老眼似閉非閉,靜聽洋洋得意的蔡攸在那裏發表高論:

    “前方探馬回報,遼國大軍南下,似乎直逼涿易二州,此事某聞之,不由深感痛心!想那涿易二州,心向皇宋,易幟投誠,實是難得的大喜之事。然而契丹立國多年,也是北地大邦,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者,豈能沒有反噬!然而如今冬雪已落,兵馬難行,大軍南進,實在沒有法子前往解救,如若涿易二州重入遼人之手,則這一場燕雲戰事,又不知要伊於胡底矣!”

    蔡攸正作感慨狀,節堂外風雪呼嘯,飄雪中卻似有梵唄遙遙而起,哪怕節堂中都聽得分明:

    “身口意清淨,除滅諸垢穢,一心恭敬禮,十方三世佛,普賢願力故,悉睹見諸佛,一一如來所,一切刹塵禮,於一微塵中,見一切諸佛,菩薩眾圍繞,法界塵亦然,以眾妙音聲,宣揚諸最勝,無量功德海,不可得窮盡,以普賢行力,無上眾供具,供養於十方,三世一切佛……”

    禪音渺渺,甚至蓋過了蔡攸的議論,這位小蔡學士,雖然官箴不怎麽樣,除了撈錢,別無所能,但是雜學上還得了他老子幾分模樣,頓時住口不談,隻是靜聽片刻,心中暗忖道:“這是文殊師利發願經,莫非是附近有人在做佛事麽?聲音也太大了些!”

    他也不管這些,整理思緒,繼續道:“以我一點淺見,大軍雖然不得輕發,輕騎精卒倒是可以先行。所謂‘兵者,詭道也’,若選派一支精騎,佯作大軍前鋒,說不得還能嚇退遼軍。道夫兄,你乃是本朝第一名將,不知這點淺見,可足用否?”

    童貫正準備接話,然而話未出口,禪唱聲又起,這一次聲音比之前還大了許多:

    “我以貪恚癡,造一切惡行,身口意不善,悔過悉除滅,一切眾生福,諸聲聞緣覺,菩薩及諸佛,功德悉隨喜,十方一切佛,初成等正覺,我今悉勸請,轉無上**,示現涅盤者,合掌恭敬請,住一切塵劫,安樂諸群生,我所集功德,回向施眾生,究竟菩薩行,逮無上菩提,悉供養過去,現在十方佛,願未來世尊,速成菩提道,普莊嚴十方,一切諸佛刹,如來坐道場,菩薩眾充滿……”

    童貫微微有些惱怒,還是把嗓門扯大了點,繼續照著原本和蔡攸議論好的調子說道:“居安所言,豈不就是俺所思所想?現在想挽回涿易二州形勢,也隻有此策可行!老種相公,小種相公,俺們這支大軍,若論精銳,非秦鳳、涇源兩軍莫屬,若是兩位念在涿易二州官民歸來不易,便請發一支奇兵,助他們脫此兵禍!”

    小種這時候簡直就按捺不住了——之前推三阻四,現在從許玄齡那裏打聽到涿易二州可能失守,就忙著撇清幹係了。

    撇清也就罷了,還要借機坑一坑西軍,讓西軍發兵接應!這一去,必然要麵臨遼人大軍,區區一支奇兵,又濟得什麽事情!

    到時候,西軍兒郎苦戰而死,倒是你童道夫、蔡居安不去出頭,還讓俺們種家去替你們頂缸!

    想到此處,小種猛地站起,大聲應道:“宣帥,此事——”

    他話未說完,就被老種拉住,隻見自家哥子站起身緩緩道:“此事俺們自然要出力的……”

    話猶未了,隻聽天地間大震一聲,人人立身不住,節堂也吱呀搖擺,掉下積年灰塵來。

    外麵的小軍大叫道:“天,天塌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