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章.天風排雲埋九垓(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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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和大總是相對的。頂點 更新最快

    就算是小如蟣虱,細若毫芒,渺極微極,甚至肉眼不可見,隻能拿著顯微鏡去瞧,總也還有“大”和“小”的區別。

    但對人類而言,虱子是微小的生物,但在苦修瞳術的神射手眼中也可以肥碩如車輪。

    對蚊子而言,它感知不到那些成群結隊寄宿在它觸須上的寄生蟲,但是修道之士以神視氣聽之法相感應,便能曆曆見其形巍然如嵩嶽之高,其聲鏗然如雷霆之鳴。

    說到底,“大小”的概念,仍然來源於智慧生物的感知和觀測。

    茫茫黑海之中,萬罪化成的滔天濁浪之中,有一粒細砂隨波逐流般地遊走在粘稠如泥的黑潮裏。

    這粒砂很不起眼,像是海灘上最常見的那種細砂,除了讓淘氣的孩子一大捧一大捧地砌成沙堡之外,不會再有別的用處。

    但在那片比黑夜更加沉黯的黑潮裏,連“光明”本身都不被允許存在,就像是拒絕了星辰與皎月,又怎麽會容忍一粒細砂?

    雖然肉眼很難看清沙礫的真實模樣,但每一粒細砂其實都是一粒寶石,是剔透如夜星的水晶,是渾圓如明珠的碎玉。但對黑潮而言,管你是水晶還是碎玉,都像是紮進指縫的小刺,刺得慌,鬧得慌。

    隻是與黑海比起來,一粒細砂更像是最微小的病菌,或許可以引起白血球的注意,但是卻不會為大腦所感知。

    迦羅文殊就是黑海的大腦。

    隻是這一位身具文殊菩薩法相的魔神正在牽引數多虛空小界,試圖動搖天關地鎖,一粒細砂,如何能入他之眼。

    畢竟,就像魏野所嘲諷的那樣,這位魔神有文殊法相,卻沒有佛門傳說中的那些真正大菩薩那樣,具足佛眼,能普觀一切、遍知一切。

    所謂的“全知全能之神”,很多時候也是一個相對的概念。

    但滾滾黑潮,沉沉罪孽,不管是七宗罪還是百宗罪,不論是起自癡愚、嗔怒還是無明,能染化一切,同化一切,看似渾濁如泥水,但卻又粘稠如瀝青,卻是世間最汙穢的存在。

    哪怕是渾濁不堪的泥水,經曆過靜置沉澱,依然是水清泥濁,驟然二分,留與他人揚清激濁。

    但黑海的本質,像是高溫燒融的瀝青,又像是地獄中流淌的毒漿,哪怕通透如晶,哪怕堅硬如金,也隻能被汙染之,腐蝕之,從而變成這片罪海的一分子。

    然而罪海中有一粒砂,其色正朱如赤火,像是最上等的辰州丹砂,卻偏偏輕似飄絮,微似浮塵,遊走於萬罪之中,不染一絲邪穢,不受半點侵蝕。

    丹砂又名光明砂,本應該明瑩若朗星,然而這粒砂卻是光華深斂,靜默以對無邊的罪戾之氣

    榛莽成林間,玄武岩壘成高台千丈,一具具年輕的身軀在沾滿鮮血的黑曜石刃間做著最後的抽搐。仍然在跳動的心髒被粗暴地從胸腔中摘下,畢恭畢敬獻給那伸出長舌、飽飲鮮血的紅色武士。

    人心獻給太陽,人皮獻給戰神,情侶的頭顱是獵神的首飾,遍體鱗傷的戰俘是農神的獵物,腐爛屍骸堆積的沼澤下麵,被士兵們蹂躪的巫女捧著她們的首級,用沒有心髒的胸腔唱著讚美神的歌謠。

    在這片沼澤的上空,戴著羽毛編織的王冠,眾神滿意地享受著祭禮。

    ……

    ………

    潔白的大理石築成了豪奢的劇場,哪怕在夜色中也通明如晝,巨大的瀝青蠟燭點亮了劇場的每一個角落,但是這光明卻讓所有人都感到心悸。

    瀝青包裹住不著寸縷的身軀,風華正茂的青年、眉眼靈動的少女、風燭殘年的老人,甚至懵懂無知的兒童,就是一根根瀝青蠟燭的燭芯。

    頭戴花冠的皇帝手持豎琴,以名貴的香木掩蓋焦屍的惡臭,指尖撥弄琴弦,在大火包圍的劇場中詠唱著沒有活人聆聽的曲子:

    我教導德行,我統治命運;

    時光與永恒是我的投影,

    榮耀我吧,仰慕我吧,

    接受我作你們的君主。

    ……

    ………

    麥秸和高粱稈堆成了高高的穀垛,柳條塗泥的穀倉修得高大而又漂亮。這裏是雷澤之畔,這裏是曆山之陽,這裏百姓安居,一年成村,三年為城,不為別的,隻為這裏的頭人是位有德的君子,有名的孝子。

    但再孝順的兒女,也總會遇見爹娶後媽娘嫁人,這位孝順的頭人也不例外,他的父親雖然瞎了雙眼,卻並不耽誤這瞎老頭子又娶了一個漂亮婦人。有後娘便會有後爹,何況瞎眼的老頭子和他年輕的媳婦還生了一個強壯高大的兒子。

    所以瞎了眼的老頭子,看著自己能幹卻孝順的大兒子,並不覺得老懷大慰,隻是豎著耳朵聽著長子踏在穀倉頂棚上的聲音,摸索著搬走了梯子,然後很安靜地蹲下身,很忠厚地摸出了火石,滿臉慈愛地在穀倉下打著火鐮。

    大火熊熊而起,吞沒了柳條塗泥的糧倉,老瞎子的聲音在劈劈剝剝的烈火中如勾魂曲般反複吟唱:“早點去吧,去見你苦命的娘。你的牲口和莊子,留給你爹爹我,你兄弟還沒成親,今晚就讓他和你媳婦圓房……”

    ……

    ………

    神豈為神?魔孽而已。

    君豈為君?民而已。

    父豈為父?愚頑而已。

    罪重重,孽滔滔,豈止是殺盜淫妄,豈止是慢妒怒懶貪,五種、七種、十種、百種,乃至千萬億於無量數,不僅僅是惡魔妖鬼,不僅僅是惡霸宵小,又豈止是邪神暴君那麽簡單?

    榮耀轉為恥辱,德望化為穢行,美好淪入醜惡。

    後天而來的人性,很多時候終究抵不過智慧生物來自於創造之初的獸性。

    這是萬罪之海,這也是墮落之海,這是那位降生於伯利恒的神子想要救贖的,也是遨遊罪海的那粒丹砂不得不麵對的。

    那些汙濁,那些肮髒,那些殘忍,那些酷烈,卻正因汙濁肮髒、殘忍酷烈,而黑白分明,可以製惡,可以斷罪。

    但也有小偷小摸之罪,看似細小如纖芥,但那眉眼帶著稚氣的小扒手偷走了窮苦農人的救命錢,於是便將一家人逼到了絕路去。

    也亦有信口雌黃之罪,似乎無傷大雅,然而村頭亂嚼舌根的婦人把鄰居家雨夜借宿的雲遊尼姑說成偷情的禿驢,於是百口莫辯的寡婦除了喝鹵水還有什麽辦法?

    大罪,小罪,輕罪,重罪,或貪或愚,或嗔或癡,愛別離兮求不得,更有人情天理混在一處,清官難斷,哲人束手。於是,隻有似耶穌這樣的肉身神聖,以無邊大願一體救之贖之,或許是唯一的法子?

    聖杯的光照拂在黑海之上,那光明柔和中帶著無盡悲憫之意,仿佛是那個漫長而殘酷的冬夜,惶惶逃難的一家人棲身在馬廄中,想著未卜的前途時,那一顆照拂在他們頭頂的星子。

    丹砂無語,隻是在茫茫罪海中追索著那道隱帶慈悲意的光明。

    一粒砂的旅程很長。

    不知幾多虛空世界裏,那些積澱了千載萬年的私事、醃事、齷齪事、殘忍事、昏昧事,一波又一波地迎麵而來。

    一粒砂的旅程很短。

    有那道滿是慈悲救贖的光明為引,丹砂無光,卻也不染濁穢,甚至連光明也沒法進入那看似通透的晶體內部,就這麽堅定地朝著光明的源頭而去。

    然而罪海之中,卻有一聲禪音猛然勃發:

    “魏真君,你這粒丹砂既然是萬罪不侵,不受染化,便是渺如微塵,又如何能在老僧麵前弄著這等瞞天過海伎倆!”

    禪音似雷而起。

    於是罪海翻浪高聳似雲峰,枯僧禪坐安忍如須彌,終究是一砂一山重相見,哪怕相隔了幾重虛空,遙距了千山萬水,依然不是冤家不聚頭。

    魏野的歎息聲也同時響起,隻是依然隻見丹砂不見人:“迦羅文殊,你以文殊法相為引,牽引虛空小界衝蕩天關地鎖,此事何等重大,居然還要分出許多精神來防著魏某偷營,這等小心謹慎,不太像你的作風。”

    “有人對我言道,魏真君雖隻是散仙位業,若論成事或許不足,然而‘敗事有餘’四字卻是當得起的。老僧思及過去劫內,真君那等借勢手段,不得不防。”

    “這話聽起來好生沉痛,然而迦羅文殊待要如何?再與我印證一回你那華弁文殊蓮華光的無上神通?”

    聽著魏野話中的挑釁意,迦羅文殊隻是合掌低眉,麵色安然:“真君盡舍真形法體之前,老僧或有此意,然而今日不見當年真君風采,隻見一粒丹砂,卻讓老僧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一語道罷,迦羅文殊一手遙遙指定那粒丹砂,讚歎道:“如是寶珠一顆,摩尼光明修齊。何勞坎離鍛煉,施為顯用潛機。仗此一粒不壞不滅恒河沙,莫怪那些自命神聖之輩,望罪海而止步,真君卻肯潛渡迷津,徑尋彼岸。隻是真君須知道,此砂是你在仙道一點真種子,不是那後天精氣摶結出來的虛丹假身,若失陷了去,你那洞天、仙闕、君位,盡成無根之木,無源之水,這等奇險,真君也肯冒得?”

    這話說得十分難解,然而魏野的冷嘲聲卻是直接傳來:“這粒丹砂便是魏某根本道基,雖不曾九還歸真,卻也是七返複命,不是那等旁門左道之輩呼吸五行餘氣、吞吐日精月華煉成的身中偽丹,你丫有本事就直接用那華弁文殊蓮華光生吸了我!”

    然而迦羅文殊卻是平和一笑,應聲道:“華弁文殊蓮華光乃是老僧本命神通,一旦發動,真君與我便再難分割。然而以真君的為人,又豈肯與我耗上漫長時光,困守這片罪海之上?隻怕真君又要故技重施,接引老僧飛升,再假手上界之力,流放老僧於無盡星海之中。何況真君身份有些特殊,若與你牽扯太久,說不得真君還會舍下麵皮去請上界天人助拳,到那時,老僧同修皆不在此,又到何處討救兵也?”

    這話說得魏野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不由得斷喝道:“咄!迦羅文殊,你這般戰又不戰,降又不降,說這麽多廢話到底想要作甚?”

    罪海之上,迦羅文殊的枯僧法相望著魏野道基化成的那粒砂,慈和應道:“自當初與真君一別後,此事困擾老僧心中無數劫來,終難解惑。隻是那日遇見一位大善知識,方才思得一個對症之法。”

    說著,迦羅文殊左手拇指食指相扣,餘下三指挑起,虛拈青蓮,右手卻是捏了一個劍訣,向著耶穌聖杯一照。

    隨著手印結成,聖杯四周便有無數青蓮田田而生,盛放的蓮苞之上,或托經篋,或承寶劍,便成一派佛國景象。

    罪海生青蓮,片片不沾罪業,卻也不度罪業,隻是將聖杯那散發著燦然金光的杯口對準了魏野道基所化的丹砂。

    隻是這一個動作,就讓魏野生出一股絕大的危機感來,隻是強撐著不倒架,硬著頭皮應道:“耶穌大願收攝萬罪,卻和魏某何幹?”

    對這個問題,迦羅文殊慈和應道:“此事的確也和真君無關,真君乃仙道中人,雖在佛稱外道,在彼名異教,然而所行之事正而不邪,終究心懷利人濟物心,與老僧這等天產魔神絕不相同。救贖萬罪之願廣攝眾生,但似真君這等存在,卻不是聖杯首要的關心對象。”

    說魏野不是聖杯該關心的對象,那誰才是那個聖杯最該關注的對象?

    迦羅文殊乃天產魔神,神性不滅便能永生,自然看不上道門佛宗那些末流擺弄的藏魂寄神、破瓦奪舍的鬼仙手段,對於那些讓尋常妖仙都畏懼不已、布手段求人情也要在轉世後勘破的胎中之迷更是嗤之以鼻。在這樣的魔神眼裏,肉皮囊就是臭皮囊,便是投胎再生,也沒有胎中之迷,更不會一生懵懂如在夢中,莫說是死亡,就連“墮凡入輪回”五字都失了意趣。

    而正和他對上的魏野,雖然展露出來的隻是散仙位業,但處處都透著些不尋常和不平凡,隱隱帶著一絲不以生死為意的光棍氣。

    既然生物學意義上的死亡,變成了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那麽哪怕再沒品的人,也要稍稍學會矜持一些。

    比如陣前不開罵戰,改成談玄論道:

    “這隻救世主頭骨化成的聖杯寄托著那男人的無上宏願,然而那大願豈止是為了人類而發?天使精靈三頭狗,邪神巨龍大魔頭,群魔亂舞不是萬聖節哄小孩子的童話,百鬼夜行也不是浮世繪上的筆墨趣味。聖杯降臨在這樣的世界裏,是決定光暗之戰勝負的重要一手,救贖和收攝,便不僅僅是給人類的恩典。”

    “俗人們傳出了無數的夢話,把聖杯當成了無所不能的許願機,或者把杯中的聖血當成了蘇摩甘露那樣的不死藥。但沒有誰比我等八葉尊者更清楚,耶穌聖杯是世間最可怖的監牢。”

    魏野的聲音依舊用嘲諷作為回應:“聖杯收攝萬罪,然而萬罪卻不能落入聖杯之內,隻好叫別人來頂缸。看起來,這監牢的行政級別太高了些,不打算接受刑事犯。”

    “真君演化的那座天獄雖然神妙,但若論封禁之能,隔絕之力,確實比聖杯差了不少。”

    說到這裏,迦羅文殊更是感慨道:“便是尊貴如八葉尊者,若非法相全展,主動來投,聖杯也是不願多理會的。然而若不是這隻聖杯的存在,為何我等魔神與無量無邊眷屬,仍然要受製於那些修行密法不過數十年,甚至命終之日也未必能修成正果的人類?”

    “這點我也很不解。高野山的法力僧雖多,那些大僧正的修為雖深,號稱是即身成佛,終究不是真正成聖,可是當初你們這些魔神還是在高野山的布置下吃了不少苦頭。”

    對魏野這不厚道的揭瘡疤之舉,迦羅文殊依然是心平氣和,隻是頜首道:“哪怕修行密法,也未必人人成聖。然而便是具備了神性,於生死間仍有大自在的我等八葉尊者,卻也有大煩惱、不忍言之事。”

    “迦羅文殊,你生具文殊之相,一手華弁文殊蓮華光有對一切能量都有蠶食鯨吞之威,便是我也不敢輕言勝之。如今你一手造就這片無邊罪海,一身牽動幾多虛空小界,逼得魏某底牌盡出,舍身補天,再說‘煩惱’,就顯得矯情了。”

    然而嘲諷聲中,青蓮枝葉展布,正在這無聲無息之間,阻住了魏野退路,朵朵青蓮盤結如樊籠,將魏野道基所化的丹砂困在了蓮海中央。

    迦羅文殊望著麵前的聖杯,終於露出了一絲沉痛神色:“煩惱不來自於別處,隻來自於這隻救世主留下的聖杯,來自於他那無比慈悲的救世贖罪大願。聖杯為何能收攝萬罪卻不能封印萬罪,反而化成了這片罪海?因為聖杯之中,封禁了暗晦一族的自性法身,讓我等失了根本總德。”

    至此,枯僧合掌,文殊微笑,卻是沒有什麽溫柔意:“此事,便請真君親身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