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七章.縱使相見應不識(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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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是班瑞家規模龐大的神堂,可以容納魔索布萊城所有的貴族,但在身軀龐大的蠟融妖們看來,這座神堂還是太小。

    那些身軀最龐大,看上去地位也最高的蠟融妖,環繞在蛛後神像周圍。隨著舞蹈,它們半液態的身軀逐漸凝實,色素在它們的軀體上沉澱,原本如同腐爛屍斑一樣的深棕色漸漸變得更加黝黑。仿佛倒入模子裏的石蠟,漸漸凝結成了卓爾女子的外形。

    在這些蛛後最寵愛的侍女們身邊,那些伴舞的蠟融妖漸漸散開,它們粘稠的身軀汩汩冒泡,像是巫師燒瓶裏煮沸的蠟液。

    燒沸的蠟液四濺而出,在空氣中燃成焦煙,焦煙中浮湧著無數幽魂般的蜘蛛,它們扭曲著身軀,在神堂中恣意飛舞。

    所有的女祭司都低下頭,對蛛後侍女們如此盛大的演出表示敬畏。

    隻有班瑞主母昂著頭,她幹癟的臉上帶著一絲神秘的笑容。

    “向我們命運的主宰,編織陰謀之網的女神致敬!”班瑞主母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那些蠟融妖一般,“我親愛的姊妹們,你們從深坑魔網而來,可曾帶來了女神的神諭?”

    如果換了一位女祭司,膽敢如此放肆地對蛛後的侍女如此提問,這些蠟融妖並不介意品嚐一下卓爾主母的血肉是什麽味道。

    但是班瑞主母身為蜘蛛神後的選民,就算是蠟融妖們也要對她展示出相應的尊重。

    最為高大的那個蛛後侍女停下舞蹈,低下頭打量著這個卓爾老太婆,它的聲音空虛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班瑞主母,您預備舉行一場盛大的殺戮晚宴,是想要取悅神後?”

    班瑞主母隻是點了點頭,將自己手指上戴著的一枚戒指遞給了麵前的蠟融妖。

    那枚戒指造型樸素,戒麵也不過是普通的蛋白石,但是蛛後侍女看了一眼戒麵上那個不起眼的花紋,卻露出一點笑容。

    收下了戒指,蠟融妖又掃視了一眼神堂中的眾多女祭司,不甚滿意地搖了搖頭:“就算你們獻上全城的男性作為祭品,對蛛後而言,這也算不上貴重的禮物。如果你們把莊嚴的獻祭,當成了你們無聊趣味的發泄機會,在我看來,這是瀆神!”

    隨著這位侍女領班的話語,所有參加祭典的女祭司都跪倒在地,反應最快的那些主母甚至已經掏出了隨身準備的各色魔法寶物,獻給了距離自己最近的蛛後侍女們。

    然而領班侍女依然盯著班瑞主母,作為深坑魔網的高階惡魔,她並不會因為班瑞主母的選民身份而忌憚什麽,依然保持著質疑:“身為女神所寵愛的主母,您應該明白,舉行一場如此盛大的祭典需要準備什麽樣的祭品。”

    蛛後的確非常喜歡卓爾社會的自相殘殺,使用卓爾男子作為女祭司們日常的獻祭,但是一場盛大的獻祭,就不是獻祭一群低賤的男性就算是了事的。

    在魔索布萊城漫長的曆史中,越是規模龐大的祭典,便意味著魔索布萊城消滅了一個蛛後的大敵。

    在班瑞主母漫長的記憶裏,她也隻經曆了兩次真正的大祭。

    一次是哭泣戰爭期間,魔索布萊城將俘虜的數百名精靈王族獻給羅絲。

    一次是班瑞家族獨力重創了地底侏儒城邦,並且擊潰了一支盾矮人的地底遠征軍。

    對於保守、固步自封的魔索布萊城而言,偶爾在深夜裏潛入地表,在幾個小時之內毀滅一個不到百戶的小山莊,就是他們的極限。這樣罕見的武勳,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那麽,這一次,班瑞家族拿得出像樣的成績嗎?

    蠟融妖的目光落在了瓦羅身上,然而隻是一眼看去,這個惡魔就發出了不悅的冷笑:“一個剛剛觸摸到魔網的人類,這就是今天的最後祭品?”

    對蠟融妖的質疑,班瑞主母隻是搖了搖頭:“這個人類身上的秘密,遠非你見到的那樣簡單。”

    領班侍女的身軀像液體般流動起來,像章魚觸手般的肢體衍生出來,毫不費力地將瓦羅卷到了半空:“那麽我們來檢查檢查,在吾主的榮光之下,這個看上去不怎麽有用的人類藏著什麽樣的秘密。”

    ……

    ………

    陰影穀,在大陸中部的穀地諸國裏,這裏永遠顯得特殊。

    原因很簡單,名震大陸諸國的老賢者伊爾明斯特,一直就住在這裏。

    隻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除了伊爾明斯特,魔法女神的另一位選民,被人們畏懼地稱作“陰影女巫”或者“幽靈女巫”的希倫,也在陰影穀西邊的小湖畔安身。

    和她眾多的姐妹們不同,這位性情溫柔的女巫將自己轉化成了一個地靈。她看上去像是一個珍珠色的半透明幽靈,實際上,她將自己與彌漫在陰影穀的魔力半同化,變成了一種近似不朽的存在。

    也正因如此,她的敵人們畏懼地用“超越死亡的巫女”來稱呼這位女士。

    此刻,希倫正站在伊爾明斯特的研究室裏,在她和老賢者麵前,是一座用寶石鑲嵌的金屬大門。

    “真的要開啟這個傳送門嗎,哪怕你打開這扇門的時候,就要麵對黑暗精靈們的陰謀?”望著伊爾明斯特,這位教會了自己魔法和劍術的老人,陰影穀的女巫最後一次勸說道。

    “瓦羅·譚普是個管不住自己雙腳的笨蛋。”一手按著腰間的長劍,一手捏著大煙鬥,看上去精力充沛的老巫師愉快地回答道:“不要說危機四伏的魔索布萊城,我相信終有一天,他會跑到無盡深淵,去六指魔王的後宮采訪那些無聊的八卦。但是幫助朋友脫離危險,這是一個紳士的美德。畢竟,像這麽有趣的笨蛋,死一個就少一個了啊。”

    一邊感慨著,伊爾明斯特抽出了他腰間的長劍,古代精靈鑄造的寶劍上閃動著青白色的電芒,映照著他飽經滄桑的臉:“而且我們都知道,那些在邪惡儀式中獻給惡魔與邪神的靈魂,就算是神靈,也很難再將他們救回來了。”

    老賢者輕輕一抖手腕,長劍的劍鋒刺入了金屬大門的鎖孔。

    ……

    ………

    魔索布萊城的中央,貢夫·班瑞站在納邦德林的底部。這根巨大的石柱支撐著魔索布萊城上方的岩層,保證這個天然的地下大空洞不至於崩塌下去。同樣的,這根石柱也是魔索布萊城的標準時鍾,魔索布萊城的曆任首席法師最“重要”的職責,就是用魔法點燃這根石柱上濃鬱的魔力,讓它有規律地進行報時。

    是的,在魔索布萊城的主母們看來,一位已經晉入傳奇領域的大魔法師,他最大的責任和“榮耀”,就是當一個敲鍾人。

    而在地表,像貢夫·班瑞這樣的傳奇魔法師,要麽領導著一個強大的王國,要麽創立了自己的城邦,哪怕是邪神的選民,也畏懼於他們的魔力,不會輕易地喊出他們的名諱。

    像大部分卓爾貴族男子一樣,高大英俊的貢夫有著一張讓人畏懼的嚴肅臉孔,他的姓氏、他的地位、他的力量,每一樣都讓大部分卓爾男子欣羨不已。但是魔索布萊城的首席法師,術士學院的領導者,所有高階法師必須表示臣服的他,隻能夠被他性格狂躁的祭司姐姐當作奴隸一般訓斥!

    沒有一個男性像貢夫這樣靠近魔索布萊城真正的權力圈子,但哪怕是貢夫,也不能夠側身其間,隻能被動地等待著那些“母蜘蛛”們獻祭、諂媚、聆聽神諭、編織陰謀,然後以命令的形式轉達給他這個首席法師。

    就像現在,班瑞家族最強大的男性,被趕出了班瑞家的神堂。

    因為首席法師的身份,貢夫不大可能品味到普通卓爾男子的日常生活——被羞辱、被玩弄、被拷打、被殘殺。但是也正因如此,每當貢夫切身感受到“卑賤的男性”意味著什麽的時候,受到的刺激反而更加強烈。

    就像現在,他敏銳的雙眼,已經看見了班瑞家上空突兀出現的金屬大門,卻一點也沒有多餘的想法。這位魔索布萊城的首席法師稍稍偏了偏身體,將自己完全遮蔽在納邦德林石柱的陰影下,專心致誌地開始冥想那個點燃石柱的咒文。

    至於班瑞家上空的金屬大門,交給萬能的蜘蛛神後吧。

    ……

    ………

    魔力的強烈波動,瞞不過貢夫,當然也瞞不過神堂中的主母與蠟融妖們。

    那扇巨大的金屬門,像是完全無視了班瑞家的神堂拱頂,就這麽鑲嵌在了拱頂中,從打開的門縫裏,依稀可以看見一把長劍上纏繞的電光。

    一個強大的傳送門開啟,這是經常召喚下層界惡魔的女祭司們最常見的光景。

    但是對主母而言,需要她們拿起蛇首鞭和長劍參加戰鬥的時光,差不多都定格在了少女時代。早已離開了蜘蛛教院的她們,隻有在爭奪貴族家係排名的家族戰爭中才偶爾會真正進入戰鬥狀態。

    而且在一場盛大的蛛後祭典之中,每個女祭司的位置就像是蛛網上的蛛絲,絕不允許她們輕率地行動。

    當然,班瑞主母和蠟融妖侍女領班有權力中止獻祭,但不論是幹癟的老太婆,還是抓著瓦羅的蠟融妖,都隻是饒有興趣地望著神堂上空那扇大門。

    “這就是您預備獻給蛛後的真正禮物?”

    “魔法女神最寵愛的選民,也是無盡深淵眾多惡魔領主最感興趣的人類。對神後而言,沒有比這更珍稀的祭品了。”

    打量著班瑞主母幹癟的臉,蠟融妖領班補充了一句:“但是這個祭品並沒有被綁好手腳,放到神堂的祭壇上!”

    “所以我舉行了蜘蛛之吻的大祭,邀請了魔索布萊城所有的女祭司參加,並且有幸得到諸位的賞臉,如孢子粉般紛紛降臨在這裏。”

    班瑞主母非常愉快地回答道。

    身為一個高階惡魔,蠟融妖領班馬上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班瑞主母編織了一個小小的陰謀,而魔索布萊城所有的貴族家係和受到邀請的蠟融妖,都是這陰謀的組成部分。

    “蛛後會讚賞您的小把戲的。”

    在“小把戲”這個單詞上咬了重音,蠟融妖領班發出了無聲的精神波動,那是針對所有在場的女祭司和蠟融妖的命令:“瀆神的地表生物冒犯了神後的大祭,神後從不會容忍卑賤的生物侵犯她的神威,而你們呢?受到神後垂憐與嗬護的祭司們!”

    這些話幾乎是在尖叫中發出的,但是對魔索布萊城的女祭司們已經夠用了。

    每一個參加大祭的女祭司,不論是執政家族的主母,還是剛剛進入蜘蛛教院的見習生,全都拿出了全副精神,一麵唱出讚美蛛後的禱文,一麵揮舞著她們手中的蛇首鞭。

    看不見的魔力,以一種極其狂亂的形式朝著那扇金屬門湧去,但是推門而入的那個老煙槍,隻是不耐煩地皺了一下眉頭。

    祭司的力量來自於神靈,所以祭司們所能調動的魔力形式往往顯得極為單一。就像現在,來自魔索布萊城的女祭司們所釋放的力量,毫無例外地都來自於下層界。那種標誌性的毀滅氣息,帶著下層界特有的負麵衝擊,一眨眼就將這個不速之客瞬間吞沒。

    然而叼著煙鬥的老賢者,隻是緩緩地推開門,在他的周身,原本無比狂暴的下層界能量就像是落在雨傘上的水滴,悄無聲息地流走。

    “受到密斯特拉寵愛的選民,可以讓攻擊魔法無效化,顯然羅絲的神術也是如此。”在紛紛忙著祈禱、施法的女祭司中,一個看起來不怎麽起眼的見習祭司抬起頭,望了一眼拱頂上那個神氣活現的老煙槍,然後輕輕踢了自己的祭品一腳:“趁著這些瘋婆子沒有回過神來,我們快走!”

    就在“女祭司”拉住莫雲的手腕,大群女祭司聚集的一個角落裏,一個打扮妖豔的女祭司,靠著牆,一手撫摸著自己祭品的脊背,一手搭著涼棚打量著那個突然來訪的老人。

    “海泡石的大煙鬥,精靈鑄造的雷鳴劍,還有那張看起來不怎麽正經的老臉,我可以肯定了,除了陰影穀的大賢者,沒有誰膽敢這樣直接進入魔索布萊城救人的。”

    曾經未老先衰的衰毀者,打量著那個抽著煙鬥的老頭,看著他漫不經心地揮一揮衣袖,將那些低階家族主母的咒文化消於無形。

    但同樣的,那些排名靠前的家族主母,她們雖然也裝模作樣地在念誦著禱文,但是這些家族主母最後釋放出來的法術,都來自於她們胸前的項鏈、手指上的戒指,或者其他一些花俏的東西。誰也不願意露出自己的底牌,誰也不願意在這個場合耗盡自己的力量。

    蠟融妖領班也並不意外這種畫麵——蜘蛛神後把背叛當成美德,那就不要指望這些卓爾城邦的統治者們對蜘蛛神後有什麽忠誠心。事實上,卓爾城邦和蜘蛛神後更像是一種皇帝與諸侯的共生關係。

    皇帝給與諸侯大義名分,諸侯上交貢物以表示臣服皇帝。

    蛛後賜予神術給主母們維持統治,主母們則回報以成色不算純粹的信仰心,並維持蜘蛛神後在卓爾城邦的唯一合法信仰地位。

    作為一位羅絲的近侍,蠟融妖領班很清楚,哪怕在羅絲的聖城魔索布萊,也有對羅絲信仰淡薄的歐布羅紮家族爬到了第三執政家族的高位上。

    至於班瑞家族……

    看了一眼依然鎮定無比的班瑞家老主母,蠟融妖領班決定還是先放棄與這位蛛後選民爭論。

    比起那些隻懂得通過祈禱獲得羅絲力量的女祭司,蠟融妖作為無盡深淵中著名的惡魔種族,它們天生就具備強悍的心靈異能,無師自通般地懂得多種法術。

    雖然說用魔法對付一位獲得魔法女神青睞的老賢者,基本上就等於是自殺。但是無盡深淵的惡魔,無一例外地都是強大的戰士,哪怕是被稱為蛛後侍女的蠟融妖也不例外。

    隻是一個眼神,閃動的身形就無聲無息地逼近了伊爾明斯特,天生懂得靈能位移的蠟融妖是最優秀的刺客,而它們看似綿軟如屍蠟的身軀,會在心靈異能的幫助下,轉變成和精金長劍一樣危險的凶器——

    隻是在伊爾明斯特身周,看不見的力場牆將蠟融妖的觸手輕而易舉地阻隔在外,這位老賢者隻是咬著他的海泡石大煙鬥,煙鬥中煙灰明滅,四周的魔力正瘋狂地朝著那隻煙鬥周圍聚集。

    到了這個劍拔弩張的當口,伊爾明斯特依然保持著他的沉穩風度,他的目光從蠟融妖身上離開,落在了班瑞主母那張幹癟的老臉上:“放了我的朋友瓦羅·譚普,魔索布萊城的主母,不要讓你的城市卷入不必要的戰爭裏。”

    回答這位老賢者的,是班瑞主母猛按在臉上的一副蜘蛛麵具:“軟弱的提議!蜘蛛女王從不接受和談,魔索布萊城也一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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