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力挽天傾(叁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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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的既然已經明確,言語就無須過於含蓄。[ ]李曜執手王摶,言辭懇切:“王相公此去華州,陛下必有大任,君雖雄才,手無寸鐵,終歸不便。屆時若有為難之處,可報訊於河中,某雖非晉王,無有千軍辟易之能,然則如韓建之流,也實未放心上,一旦聞訊,必然出兵相助,庶幾可免陛下受驚。”

    王摶略微有些意外,不過仍是不動聲色,反執李曜之手,頜首微笑:“蒲帥好意,王摶心領,一俟華州有變,必飛報蒲帥以聞,至於鼓金行止,自有蒲帥決斷。”說罷又叮囑王笉兩句,便即示意馬車出門。

    李曜下令大開中門,親自送王摶出正門,下得台階,王摶拱手道:“蒲帥留步。”

    “王相公,珍重。”李曜也拱手還禮。因不是清晨送別,折柳這個過程今天算是省了。

    王笉也行了一禮,向王摶道別:“叔父一路順風。”

    王摶微微點頭,轉身上了馬車,車把手朝李曜行禮之後,駕車離去,一行百餘人,漸漸消失在蒲州節帥府前的長街盡頭。

    李曜見王笉默然不語,苦笑道:“燕……嫣然,你可是有些不滿?”

    王笉麵色平靜,道:“蒲帥既然問起,奴自不敢敷衍,方才家叔已然提及延王遇難前所托之言,蒲帥何以聽而不聞,坐看韓賊欺淩天子?”

    李曜歎道:“嫣然,你有所不知。某這河中節度使,雖是一藩,卻是由晉王上疏而得,河東與河中是何關係,嫣然自然知曉,雖則此番晉王曾有吩咐,將這迎駕之事交予某來處置,然則某若此刻出兵,則恐怕事情並非迎駕這麽簡單。”

    王笉秀眉微蹙:“哦?倒要請教蒲帥,如何不簡單了。”

    李曜道:“此處不是說話之處,且回崇賢院詳談。”於是二人舉步,回到崇賢院中,於廳堂坐定。

    這時李曜才道:“方才說某若此刻出兵,事情並非迎駕這麽簡單,其中有幾處緣故。”

    王笉看著他,卻並不說話。

    李曜便直接道:“其一,晉王雖許我迎駕之權,卻並未指言其他,倘若某出兵西進,韓建見勢不妙,引李茂貞為援,則恐引發又一次關中戰亂。如今幽州局勢緊張,嗣昭、嗣源二位兄長困守孤城,晉王已親率大軍北上赴援,倘若某進關中大戰,則我河東不僅是南北兩線開戰,且戰局相隔萬裏,殊為不便。”

    “其二,官家雖同意延王之請,希望晉王引兵華州,救朝廷於水火,然則延王卻並未從陛下手中討到禦筆朱批,更未將之交予存勖攜來。如今延王遇難,存勖走得匆忙,未曾來我河中,晉王又不曾決斷,某亦無法手持敕詔而傳檄勤王,若是這般強行出兵,多少有些出師無名之尷尬。”

    “其三,朱溫此前雖經一敗,但他坐擁八鎮,雄據中原,戰力恢複極快,若我出征關中,他趁河東、河中同時空虛,再次渡河北上,則潞、邢二鎮壓力過大,而魏博又是朱溫幫凶,兩廂聯手,即便鎮帥王鎔安守中立,河北局麵也必急轉直下,更何況那王鎔本就是一牆頭草,萬一也被朱溫拉攏,合兵來取河東、河中,如何能守?”

    王笉哂然一笑:“蒲帥這話,可是真心?”

    李曜奇道:“自然真心,嫣然此言何解?”

    王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道:“那麽,蒲帥可還有話未曾明言?”

    “這……”李曜微微一歎,苦笑道:“嫣然法眼如炬,確實還有兩點,某方才未曾細說,不過……某也不是刻意隱瞞,這兩點,都事關鳳翔李茂貞。”

    王笉這才展顏,微微一笑:“願聞其詳。”

    李曜道:“其一,李茂貞與韓建本是盟友,此番陛下去華州,某料乃是中計,實是失策之極;其二,如要剪除韓建,十有**要與李茂貞見陣,鳳翔邊軍與吐蕃累世交手,實力絕非王行瑜可比,縱然我提沙陀勁旅,怕也不是那般輕易可勝,而他如今又得邠寧,坐控三四十州,擁兵二十萬……不瞞嫣然,某這河中,除去河東暫駐兵員之外,如今隻有五萬可用之兵,同時對陣李茂貞與韓建二賊,背後又要防備朱溫、王珙,實無把握,這才遲遲不肯出兵。”

    王笉見李曜如此掏心剖腹,將話說到這個份上,連自己的家底也全盤托出,不禁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吃驚。感激的是李曜的信任和重視,吃驚的是情況竟然真有如此危險。她下意識驚道:“李茂貞竟然強大至斯?”

    李曜歎息一聲,道:“前番李茂貞畏懼我河東軍威,服軟不戰,世人皆以為其不過如此,卻不知這正是此人厲害之處……”說著,將自己派出的細作對李茂貞的調查一一說與王笉知曉,同時又將自己的分析說與她聽。[注:李曜所講述的李茂貞早期發跡史,由於篇幅較長,估計又有些讀者可能沒有興趣,故附於正文之後,有興趣的讀者可以一閱,沒興趣的讀者請直接無視。我現在確實不敢再學金庸先生,插敘太長的“非主角故事”了。]

    晚唐是個多事之秋,就在這個急劇動蕩、群雄紛起的時代,李茂貞從區區一介武夫一躍成為稱霸一方的一代嫋雄,其發跡史頗具傳奇色彩。

    眾所周知,藩鎮幹政是晚唐政局一個非常突出的政治現象。在此之前,方鎮幹政的主要方式是抗命跋扈,表請節旌,以爭取權力世襲、維護既得權益為核心,而很少直接幹預朝政的製定和實施。而晚唐自廣明以後,群雄割據混戰,日漸衰弱的唐廷不僅失去了各地的實際控製,就連朝命製定也要唯強藩馬首是瞻。藩鎮尤其是強藩多通過幹政來實現自我利益最大化。這與唐中期以來藩鎮跋扈迥然有異,是晚唐以來皇權衰微的直接體現。

    藩鎮在地域上的兼並與擴張必然伴隨著權力上的擴張,而藩鎮幹政就是這種權力擴張的必然結果。其實從晚唐藩鎮幹政的發展軌跡來看,這樣程度幹政並非始自李茂貞。在僖宗中和三年,鄭畋任相,主持朝政。風翔節度使李昌言“自以襲(鄭)畋而奪之鎮,今敗當國,內不喜”,遂於七月上言“軍情猜忌,不可令畋息從過此”鄭畋因此被迫罷相。鳳翔李昌言這次上表幹預執政大臣的任命,可以算是唐末方鎮幹政的開始。光啟元年,大宦官田令孜專權,為奪鹽利導致沙苑王師潰敗,天子出幸。期間,河東李克用、河中王重榮、邠寧朱玫、鳳翔李昌符多次上表請誅田令孜。之後,朱玫逼迫百官奉立襄王為帝,他“自為宰相專權”,壟斷軍務、財政大權。這都是幹政的極端表現。至於大順元年,宰相張濬率王師討伐李克用,官軍慘敗,次年正月,李克用遣使上表,迫使唐廷貶宰相張濬、孔緯,是為李克用幹政。可見藩鎮幹政的原因、目的、方式、烈度不一而同。

    李茂貞出身神策軍,親曆晚唐數次朝廷變亂和乘輿播遷,對朝廷虛實知之更深。在藩鎮兼並擴張的大環境下,他盤踞鳳翔雄鎮,鯨吞山南,虎視京師,割據態勢已成。勢力不斷坐大的李茂貞遂“恃勳態橫”,或“擅兵窺伺”,或“辭旨不遜”,驕慢跋扈,淩弱朝廷,“頗幹朝政”,甚至抗命逼宮,殺相劫君,達到唐末藩帥幹政的頂峰。

    李曜伸出四根手指:“我意李茂貞必討,乃是因其有四大不可赦之罪。因此,總想出兵之前,先做好萬全準備。”

    王笉輕揚柳眉:“哪四大罪?”

    李曜再次一根一根伸出手指,數李茂貞之罪狀:“其一,強吞山南,脅君殺相;其二、耀武闕下,扶植代言;其三,河中爭帥,通宮謀廢;其四,截掠京城,輿駕播遷。”然後,便一條一條詳論,指出其罪之細節。

    李曜數其罪一,是強吞山南,脅君殺相。

    在藩鎮兼並擴張的大環境下,位居雄藩、野心勃勃的李茂貞早就對山南西道凱覷己久。景福元年正月,李茂貞抓住大宦官楊複恭叛逃興元並與楊守亮等人舉兵抗命的時機,率領關中諸鎮即靜難王行瑜、鎮國韓建、同州王行約、秦州李茂莊共五節度聯合表請討伐楊複恭,並為李茂貞討一個“山南西道招討使”的名號。李茂貞主動上表求加職名,這被視為他幹政之始。

    唐廷認為李茂貞既得山南,則不可製約,遂下詔和解。然李茂貞不聽朝命,擅自夥同王行瑜舉岐邠大軍進擊山南。李茂貞一麵揮軍南下,搶占地盤,以使進討山南成為既定事實,一麵繼續不停地上表求加“招討使”的名號,還向執政的宰相杜讓能、權宦西門君遂施壓,書信中“辭語不遜”,有“陵蔑朝廷”之言。這是李茂貞首次公然違抗詔命。李曄迫於壓力,隻得加李茂貞為山南西道招討使,給了李茂貞一個“奉詔討逆”的名分。李茂貞也終於嚐到了幹預朝政的甜頭。隨後,李茂貞仗持“天威”和優勢兵力,於當年八月攻克興元,至乾寧元年七月徹底吞並山南西道等四鎮之地。

    事實占領是晚唐藩鎮兼並的潛規則。雖然取得了對山南地區的實際控製,但李茂貞明白唐廷尚在,當前的首要問題還是應該以一種朝廷任命的合法手段將戰爭成果確定下來。於是,他表其假子李繼密權知興元府事。唐中期藩鎮濫觴以來,節度使同時兼任治所州府的刺史或府尹。李茂貞此舉用意正是想讓朝廷授予李繼密山南西道的節旌,將山南西道一鎮堂而皇之地變為自己卵翼下的屬鎮。

    正當李茂貞自認為山南西道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時,沒想到卻又起波折。唐廷不欲“臥榻之側”的李茂貞勢力繼續坐大,又希望朝廷能夠恢複對山南的管理,故遲遲不下詔命。而野心昭然的李茂貞豈能坐等,他又於景福二年正月上表“自請鎮興元”。在李茂貞咄咄逼人的壓力下,李曄竟異想天開地任命李茂貞為山南西道兼武定軍節度使,以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徐彥若以使相身份充任鳳翔節度使,同時又割果、閬二州隸屬武定軍。李曄天真地以為這樣的調命也許既能讓李茂貞身兼兩鎮,滿足其胃口,又能讓李茂貞拱手讓出其老巢鳳翔鎮,從而達到抑製李茂貞勢力、重新控製近在咫尺的“國之西門”鳳翔鎮的雙重目的。可是,老奸巨猾的李茂貞本欲兼得鳳翔,決不會輕易將山南交給下山摘桃子的朝廷,況且他又豈能不知李曄釜底抽薪的用意。這顯然是他絕對不可能接受的。於是,李茂貞宣布“不奉詔”,繼續盤踞鳳翔,並保持對山南西道的實際占領。

    景福二年七月,未遂心意的李茂貞“恃功驕橫,上表及遺杜讓能書,辭語不遜”,公然指責李曄及朝臣的無能。李茂貞這次上表朝廷的內容雲:“陛下貴為萬乘,不能庇元舅之一身;尊極九州,不能戮複恭之一豎”。又曰:“今朝廷但觀強弱,不計是非”。又曰:“約衰殘而行法,隨盛壯以加恩。體物錙銖,看人衡纊。”又曰:“軍情易變,戎馬難羈,唯慮甸服生靈,因茲受禍。未審乘輿播越,自此何之。”

    其實李茂貞言辭固然驕慢不遜,然而其所指當時之弊政實亦如此。可年少英武的李曄不任其逼,怒不可遏,決意征伐李茂貞,並命宰相杜讓能專掌其事。杜讓能卻認為鳳翔近在國門,不可輕易構怨動武,萬一不克,後患無窮。然李曄主意已決,定要於李茂貞攤牌。顯然,李茂貞在權力和地域的肆意爭奪上終將朝廷與一戰。

    同年八月,李曄任命嗣覃王李嗣周為京西招討使,神策大將軍李鐬為副。九月乙亥,李嗣周率領神策軍五十四都名義上送鳳翔節度使徐彥若赴鎮,實際用意則是征討李茂貞,進軍興平。李茂貞遂糾集盟友王行瑜,歧邠聯軍近六萬,駐軍鹽厘待戰。在兵力對比上,李茂貞六萬,而李嗣周僅有三萬,李茂貞人數占優。從戰鬥力上分析,朝廷禁軍多是最新招募的市井少年,而李茂貞所率的歧邠聯軍皆屬邊兵,俱乃百戰之餘,強悍勇猛。因此,唐廷與李茂貞的這次對決,勝敗不戰己知。九月壬午,李茂貞進軍興平,然禁軍不戰自潰,望風而逃。李茂貞乘勝進軍京西的三橋,京師大震,士民逃散。

    陳兵闕下的李茂貞上表請李曄誅首議用兵者,再次野蠻幹政。

    是日,自食苦果的李曄不得不貶宰相杜讓能為梧州刺史,又流執政宦官觀軍容使西門君遂於澹州,內樞密使李周憧於崖州,段詡於驩州。乙酉,李曄又下令斬西門君遂、李周漁、段詡,再貶杜讓能為雷州司戶,極力想保全賢相杜讓能之性命。然李茂貞仍然勒兵不解,甲申日竟然進逼臨皋驛(臨皋驛在長安城西),表示隻有處死杜讓能才能撤兵回鎮。十月,李曄無奈隻得將杜讓能及其弟戶部侍郎杜弘徽賜死。終於,李茂貞逼君殺相,左右朝命,淫-威得逞。隨後,唐廷又屈辱地詔以李茂貞為鳳翔節度使兼山南西道節度使,守中書令,進封秦王,最終在名義上承認李茂貞對山南的事實占領。至此,李茂貞盡有鳳翔鎮、山南西道、感義軍、武定軍、天雄軍等地。加之關中的邠寧王行瑜、華州韓建等諸鎮也依附於他,李茂貞在地域上勢力空前。

    李茂貞先是擅攻山南,堅請節旌,繼而違詔抗命,言旨不遜,更甚陳兵京郊,逼殺執政。其一連串的舉動都是對朝政幹預的極端表現。不僅如此,在新一屆執政大臣的人事任命上,朝廷以內侍駱全瓘、劉景宣為左、右軍中尉,東都留守韋昭度為司徒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禦史中承崔胤為戶部侍郎、同平章事。此輩也多為李茂貞屬意之人。從此,朝政落入李茂貞為首的關中藩鎮之手。有書載:“自是朝廷動息皆察於那、岐,南、北司往往依附二鎮以邀恩澤。”又雲:“有崔鋌、王超者,為二鎮(邠、岐)判官,凡天子有所可否,其不逞者,輒訴於鋌、超,二人則教茂貞、行瑜上章論之,朝廷少有依違,其辭語已不遜。”

    總之,通過此次幹政,李茂貞在權力上達到一個新的頂點,自此“始萌問鼎之誌”,“朝廷不能製”。

    其罪二是耀武闕下,扶植代言。

    景福二年之後,李茂貞在權力和地盤達到一個新的高度,史稱“時茂貞有山南梁、洋、興、鳳、岐、隴、秦、徑、原等十五餘郡,甲兵雄盛,淩弱王室,頗有問鼎之誌。”李茂貞幹政也隨即進入新的階段。

    乾寧元年(894)正月,李茂貞以拜謝李曄賜封的名義,親率大軍自鳳翔入朝,“大陳兵衛,獻妓女三十人”。這次入朝的真正目的是對李曄代表的唐廷進行武力示威。李曄知其來者不善,在內殿賜宴,盛款李茂貞。而李茂貞對李曄的謙恭態度十分滿意,耀武數日之後歸鎮。李茂貞這次入朝使李茂貞的野心得到了進一步滿足,在“挾天子令諸侯”的道路上又踏出一步。此時躊路滿誌的李茂貞已自視為大唐王朝的監護人,把李曄當作他的掌中傀儡。

    李茂貞幹政的方式也隨即由違詔抗命、兵戎相見的極端手段變為在朝臣中扶植自己的代一言人,通過自己上表奏言來幹預朝策製定等較為溫和的方式。其實早在此前,李茂貞就己經為自己物色好了代言人,那就是時任宰相崔昭緯。崔昭緯陰結那、岐,為之耳目,杜讓能朝發一言,二鎮夕必知之。景福二年李茂貞一逼京師,迫殺宰相杜讓能,就是出自崔昭緯的唆使,史雲:“崔昭緯心害太尉、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杜讓能,密遺茂貞書曰:‘用兵非主上意,皆出於杜太尉耳。’”於是,李茂貞陳兵京西,上表列杜讓能之罪,力逼李曄誅之。而李曄迫於李茂貞的軍事壓力,隻得賜杜讓能自盡。其實,這背後都是崔昭緯的主意。

    至乾寧二年,宰相崔昭緯更是與“李茂貞、王行瑜深相而結,得天子過失,朝廷機事悉以告之”。二月,李曄任命李谿為宰相,與韋昭度共同-執政。李茂貞、王行瑜聽信崔昭緯之言,遂上表奏稱“李谿奸邪,昭度無相業,宜罷居散秩”。李曄辯稱:“軍旅之事,聯則與藩鎮圖之。至於命相,當出朕懷。”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大唐天子最後一點權威。但李茂貞、王行瑜絲毫不留顏麵,仍上表論列不已,並有“譏詆朝政”之言。最後李曄隻得妥協,宰相韋昭度稱疾罷為太傅致仕。三月,李曄被迫又罷李谿為太子少師。這次中樞人事任命的變動標誌著李曄代表的唐廷在軍政和人事上徹底向強藩幹政妥協。

    李曜論其罪三,河中爭帥,通宮謀廢。

    此事發生不久,而且李曜自己就參與其中,過程不必贅述。但是其中也有值得一思的地方。比如說王行瑜和韓建參與武力逼宮的動因,流傳世上的說法很清楚:“王行瑜求尚書令不獲,由是怨朝廷。畿內有八鎮兵,隸左右(神策)軍,郃陽鎮近華州,韓建求之:良原鎮近那州,王行瑜求之。宦官曰:‘此天子禁軍,何可得也?’”。所以王行瑜和韓建出兵的根本動因,是他們想要兼並神策行營的外鎮兵以壯大自我實力的願望遭到了朝廷拒絕,而狂妄自大的王行瑜不切實際地求領尚書令也未得逞。且,王行瑜和韓建對控製河中這塊地盤並沒有明顯表示出多大的興趣,因此還犯不著為了河中帥位而與唐廷兵戎相見。

    然而李茂貞則不同,除了“河中爭帥”,此時的他沒有其他與朝廷結怨之事,但他目前急於拓展地盤,為了達到幹政目的可以不惜與朝廷動武。所以當三帥合力保薦王珙未果之後,李茂貞主導這次出兵逼宮的可能性最大,而王行瑜和韓建的參與是因為他們已經不可避免地與河中事務糾纏在一起,三鎮此時在這個問題上隻能共進退了。因此李曜百分百肯定,在這次三鎮逼宮的行動中,李茂貞是處於核心和領導地位的。

    乾寧二年五月甲子,李茂貞等三鎮率軍進入長安,在未遭到任何抵抗的情況下就迅速控製了這個大唐王朝的都城。隨後,三帥奏稱“南、北司互有朋黨,墮紊朝政。韋昭度討西川失策,李谿作相,不合眾心,請誅之”,再次逼迫李曄誅戮宰相重臣。可是還沒等李曄答應,李茂貞、王行瑜等就擅自在都亭驛將韋昭度和李谿處死,同時還殺死了樞密使康尚弼及宦官數人。李茂貞等藩帥擅殺執政大臣明顯帶有清除異己之意,根本沒有把李曄這個皇帝放在眼裏,大唐天子的權威在藩鎮野蠻幹政麵前喪失殆盡。

    隨後,李茂貞等又以“王坷、王珙嫡庶不分”為由脅迫李曄收回詔命,重新任命王珙為河中節度使,罷王珂於同州;同時任命王行瑜之弟、匡國節度使王行約為陝州刺史,以控製潼關要塞,扼守關中大門,直接威脅河中。

    最後,還不肯罷休的李茂貞等三帥竟然謀劃要廢掉李曄,擁立吉王李保為帝,立一個完全聽命於己的新皇帝。好在,就在李曄命懸一線之時,李克用終於起兵南下。沙陀大軍既然殺到,李茂貞等三帥不得不暫時中止計劃,李茂貞、王行瑜各留兵二千人宿衛京師。三帥皆回鎮備戰。

    此次以李茂貞為首的惡性幹政,引發了河東李克用的激烈幹預。在李克用沙陀鐵騎的打擊下,李茂貞的盟友韓建臣服,王行瑜被殺,宰相崔昭緯被罷,三鎮逼宮謀廢的計劃也隨之破產。李茂貞雖然抽身得快,沒有與李克用發生正麵衝突,但應該承認的是,他凶猛的發展勢頭遭到暫時壓製。但事實上,無論是李曜,甚或李克用本人,都認為當時應該直接擊敗李茂貞,然而李曄不準。李克用迫於“天下悠悠之口”,隻得半途而廢,回鎮河東。至於再引出朱溫偷襲河中、李曜大破汴軍等事,就不必再提了。

    李曜所述李茂貞其罪四,是截掠京城,輿駕播遷。

    經過晚唐武臣跋扈叛亂之後,李曄對藩鎮和神策軍將均己失去信任,開始謀劃宗室執掌兵權。其實早在景福二年,李曄“以藩臣跋息,天子孤弱,議以宗室典禁兵”,就已有所行動,他先後詔封扈蹕都頭曹誠為黔中節度使、耀德都頭李挺為鎮海軍節度使、宣威都頭孫惟展為荊南節度使、捧日都頭陳佩為嶺南東道節度使,四人並同平章事。而這些方鎮當時均並不在唐廷的實際控製之下,故這次任命均屬遙領,其實意在於解除這些禁軍軍將的兵權。

    李曄為了建立朝廷可以信靠的力量,轉而開始信用宗室諸王。這與安史之亂唐玄宗任命諸子收複河山是基於同樣的考慮。乾寧二年八月,飽經兵患的李曄自石門返回長安之後,立即著手於神策軍之外,另置了安聖、捧宸、保寧、宣化等軍,命宗室諸王統領,號“殿後四軍”,史書記載這支力量約有“萬餘人”,構成了李曄打算重建天子權威的基礎力量。此外,李曄還詔命嗣延王李戒丕、嗣覃王李嗣周又各自招募數千人的隊伍。李曄讓宗室諸王公開招募部隊,根本考慮仍是壯大自己的可以信重的力量。這也是李曄為代表的唐廷對維護李家王朝所做的最後掙紮。

    如此,此時的大唐禁軍就正式分為兩大係統,一支是神策軍,中唐以後一直為宦官統掌,但到了晚唐,神策軍受到亂軍和藩鎮軍的多次打擊,宦官各自依附強藩,導致神策軍派係林立,內訌不斷,加之神策軍糧餉匾乏,士卒貧弱,嚴重影響了其戰鬥力,己不能擔負保衛皇權的重任。另一支力量就是李曄仿照藩鎮牙軍、親軍模式設置的安聖、捧衰、保寧、宣化等軍,也即天子親軍,兵力應在萬人以上。但這支力量主要是由長安市井少年組成,沒有經過嚴格的軍事訓練,更沒有經過戰爭的曆練,戰鬥力極差,加之統領這支力量的將領是宗室諸王。他們久居深宮,沒有任何指揮作戰的經驗。後來的史實證明,李曄打算依靠這支臨時拚湊起來的“親軍”部隊來抗衡業已完成的“強藩幹政體製”之下百戰之餘的驕兵悍將的構想從一開始就注定失敗。不過,李曄這次舉動的另一意義在於,代表中央力量達一百五十餘年之久的神策軍在唐朝曆史上的顯赫地位也宣告終結。其中,李茂貞、韓建為代表的神策軍將集團的跋扈幹政是促使神策軍走向沒落的重要原因。

    而此時的李茂貞是何作為呢?乾寧二年末,“(李)克用既去,茂貞驕橫如故,河西州縣多為茂貞所據”。李茂貞擴張的勢頭仍然強勁,他不僅沒有受到李克用的直接打擊,還趁機依靠地緣之利搶占了王行瑜原有的地盤,將邠寧鎮變為自己的屬鎮,並控製了河西的保大(鄜坊、保塞(延州)諸鎮。羽翼又豐的李茂貞的政治野心並未殄滅,他“挾天子令諸侯”的夢想還在滋生。而此時李曄的種種設想與勾畫,正好成了野心家的借口。他見朝廷大肆招募籌建新軍,“茂貞以為欲討己,語多怨望,嫌隙日構”,並“勒兵揚言欲詣闕訟冤”。京師再次陷入極度恐慌之中,百姓們紛紛逃匿山穀以躲避戰禍。李曄急命通王李滋及覃王李嗣周分別統領京城各軍守衛近畿,延王李戒丕則率新軍主力進屯三橋,以備李茂貞。

    麵對朝廷的備戰,李茂貞更有了口實,借此上表聲稱“延王無故稱兵討臣,臣今勒兵入朝請罪”。而此時,李克用與朱全忠為爭奪河東的戰事剛剛結束不久,李克用本人更是密切關注著幽州局勢,根本無暇西顧。於是,李茂貞趁機引兵進逼京畿,覃王李嗣周率領天子親軍與李茂貞在婁館發生激戰,官軍敗績。岐軍順利地擊潰中央軍,進抵京郊。李曄慌忙遣使向李克用告急求救,但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

    此時,延王戒丕上言:“今關中藩鎮無可依者,不若自鄜州濟河,幸太原”。李曄隻得逃向太原,再次輿駕播遷,又一次吞下了製衡強藩失敗的苦果。李曄的這次逃離,也是自安史之亂之後唐廷勾畫的“關中藩鎮製衡格局”的最終失敗。李茂貞遂率軍進入長安,大肆搶掠破壞。

    七月癸巳,李曄一行到達渭北,鎮國節度使韓建派其子韓從允迎請,請駐躥華州。李曄無法,隻得滯留華州。同樣出身神策軍將的韓建不僅趁機截留四方貢奉,大發橫財,而且還跋扈幹政,屠戮宗室,為禍更烈。李茂貞逼宮反而形成了由小藩韓建暫時“挾天子令諸侯”的政治格局,實乃特殊情況使然。

    而最近韓建屠戮諸王,李曜一直覺得背後有李茂貞的影子,說不定此事根本就是李茂貞所暗示韓建而為。其目的就是最終徹底消滅了李曄的貼己力量,當然這或許是他的高明之處,也或許……隻是意外,天意而已。

    而此時,正跟河東大戰一場,受損不輕的另一強藩朱溫也對李曄念念不忘,“請以兵赴難,天子優詔止之。又請遷都洛陽,不許”。其實這表明此時的大唐天子仍奇貨可居,雖己名不副實,但各路豪強一旦控製李曄,就可以假借天子之意發號施令,贏得仗順討逆的輿論優勢和戰略主動。

    王笉聽完李曜的敘述和分析,沉思片刻,問道:“這麽說,節帥是打算一旦出兵剪除韓建,則要同時討伐李茂貞,以免使他進一步壯大,為禍朝廷?”她之前心有不滿,稱呼李曜為蒲帥,那是自外於河中,此事心中症結解開,便主動改稱節帥了。

    誰知李曜微微搖頭:“非是某要如此,而是某一旦對韓建動兵,則李茂貞必不肯坐視。若要問某心中所想,某倒是希望李茂貞反應遲鈍,待某剪除韓建,穩定局勢,厲兵秣馬,再與之戰。隻是,這般大事,總要提前做好最壞的打算,否則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到臨頭再想後悔,可就來不及了。某今日以不再隻是開山軍使,而是河中節帥,豈能不憂此事在先?”

    王笉有些著急,道:“可如今官家寄人籬下,連九王亦不得保,其勢已是危如累卵,而節帥這邊偏又準備未曾充分,這般拖延下去,幾時是個頭?”她微微一頓,苦笑道:“不瞞節帥,家叔曆來與關中諸藩不睦,如今陛下召家叔前去華州,恐要用家叔之策……奴擔心家叔觸怒韓建甚或李茂貞,以至不測……還望節帥看在這幾年王氏稍有微功的份上勉力保全,笉不甚感恩念德。”說到此處,已是雙目發紅。

    李曜這是第二次見她出現這般情緒幾乎失控的情狀,立刻想起與她初見之時,她父親王博士對還不過是一介草民的自己那般信重,心中一軟,忙道:“嫣然放心,某當日曾答允令先尊,在嫣然需要幫助之時盡力而為,君子一諾,萬死無回,但叫王相有警,河中必當相救!”

    王笉本是端坐,聞言躬身叩首:“謝節……正陽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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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附文講述李茂貞的前期發跡史。

    李茂貞(856-924),本姓宋,名文通,深州博野(今河北博野)人氏。他生於唐宣宗大中十年(856),出身行伍,早年落拓。據史書記載,宋文通最初效力的部隊是奉命宿守京師的博野軍,他在軍中擔任市巡這樣的小官,職低權微。《冊府元龜》稱其“少去鄉裏,客奉天(今陝西乾縣)為市吏,數為鎮將所辱”。但他很快就憑自己的努力升任隊長,又因功升任軍校,史稱其“唐末隸博野軍,征伐立戰功,路是軍中知名,漸為裨校”,成為博野軍中的一名基層軍官。

    唐僖宗廣明元年(880)十二月,黃巢農民軍攻占長安。黃巢自稱皇帝,建國號大齊,年號金統。僖宗李儇則被迫棄都出逃,由駱穀道出奔興元,再至成都。宋文通所在的博野軍也退守到風翔。中和元年二月,僖宗流亡政府任命風翔節度使鄭畋為京城四麵諸軍行營都統全麵組織對黃巢亂軍的作戰。鄭畋遂召集原涇源節度使程宗楚、秦州經略使仇公遇、鄜延節度使李孝恭、夏州竹度使拓拔思恭等關中諸鎮,同盟起兵,並傳檄天下,共討黃巢。博野軍也被鄭畋召至麾下。鄭畋見宋文通“勤於軍旅,甚奇之”,便“委以遊邏之任’。宋文通由此得到他人生的第一個貴人——鄭畋的賞識和提拔,他也因此在曆史舞台上嶄露頭角。

    中和元年三月,黃巢派大將尚讓、王播率軍五萬進軍風翔,追擊所謂的唐軍殘餘勢力。但尚讓等等人自以為軍勢強大,又欺負鄭畋是個書生,不懂軍事作戰,因此,亂軍西進時,麻痹輕敵,軍容不整。而此時,鄭畋己派前朔方節度使唐弘夫等各路將領率軍理伏在去往鳳翔的必經之路龍尾坡附近,隻以散兵數千多張旗幟,疏疏拉拉地在溝邊高-崗之上列陣。尚讓等對前方唐軍不以為意,繼續率大軍冒敵輕進,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唐軍的伏擊圈,中了埋伏。結果,龍尾坡一戰,尚讓率領的數萬亂軍遭到四麵居高臨下的五千唐軍圍攻,被“斬首二萬餘級,伏屍數十裏”’。唐軍此次大捷,極大地打擊了亂軍的銳氣,震動全國的黃巢之亂由此開始逐步走向衰敗。

    在這次大戰中,宋文通率本部軍“與連帥鄭畋大破尚讓於龍尾坡”,成功阻止了黃巢大軍的西進,並一直“追奔至於奉天”。可見在龍尾坡一戰,宋文通立下大功。《新唐書》卷二二五下更是盛讚宋文通,稱:“黃巢遣林言、尚讓寇鳳翔,為鄭畋將宋文通所破,不得前。畋乃傳檄召天下兵”,把龍尾坡大捷的功勞歸於宋文通的阻擊。宋文通因此一戰成名,所以“賊平,輿駕還京錄功,以(宋)文通為神策軍指揮使,簡較(檢校)太保”。宋文通由此一躍成為天子禁軍——神策軍的中級指揮官,並加授了檢校太保的榮銜,開始在晚唐曆史舞台上初露鋒芒。

    這時唐帝國在經曆了“黃巢大起義”的打擊後,麵臨著一種極為尷尬的境地。史稱:“(光啟時,李昌符據鳳翔,王重榮據蒲、陝,諸葛爽據河、洛,孟方立據邢、洺,李克用據太原、上黨,朱全忠據汴、滑,秦宗權據許、蔡,時溥據徐、泗,朱暄據琅琊、齊、曹,王敬武據淄、青,高駢據淮南八州,秦彥據宣、歙,劉漢宏據浙東,皆自擅兵賦,迭相吞噬,朝廷不能製。”各鎮雄霸一方,割據之勢已成。李唐王朝在這樣的形勢下,已成落日黃昏,再也無力維係對全國的統治,政出多元的政治態勢已露端倪。

    “平定”黃巢起義之後,升任為右神策統軍的宋文通因為一路平步青雲,招致同僚的嫉恨,險些喪了性命。《新唐書·田令孜傳》對此記載說:“始,右神策統軍宋文通為諸軍所疾,(田)令孜因事召見,欲殺之。”但權宦田令孜“既見乃欣然,更養為子,名彥賓,即李茂貞也。”峰回路轉的宋文通不僅安然涉險,還找到靠山,成為大宦官的養子,從此改姓名為田彥賓。田令孜雖然是唐朝一大佞宦,但卻是李茂貞發跡的又一貴人。

    光啟元年二月(是年三月改元),僖宗遠涉重山,起駕從四川經散關故道經鳳翔回京。直到三月,天子車駕才一路顛簸回到長安,繼續做起了大唐的皇帝。但此時的天子隻是大宦官田令孜手中任意擺布的傀儡。僖宗竟稱大宦官田令孜為“阿父”,大唐天子的神聖權威己一落千丈。不久,田令孜因為爭奪鹽池之利與河中節度使王重榮發生矛盾。光啟元年冬,田令孜連結邠寧節度使朱玫、鳳翔節度使李昌符進討河中,王重榮則引河東李克用沙陀勁兵助戰。於是,雙方在沙苑展開激戰,結果邠歧聯軍大敗,李克用遂揮兵進逼京師。十二月,田令孜奉天子出幸鳳翔。光啟二年正月初八,田令孜領軍闖入鳳翔行宮挾持僖宗出奔寶雞,準備南逃興元。而此時,朱玫、李昌符等恥於為宦官田令孜所用,又懼怕沙陀軍,遂與李克用講和,率領邠歧大軍追趕乘輿,準備奪回僖宗,控製天子。

    田令孜留禁軍防守石鼻關,又以鳳州、興州為感義軍,以神策軍指揮使楊展為節度使,令其把守散關。自己則倉皇與僖宗逃往興元。此時,許多當地百姓為躲避戰禍也紛紛逃亡山南。田令孜命令神策軍將領宋文通為扈蹕都將扈從左右,王建、晉暉為清道斬研使,在前開道。宋文通的命運也因這場變亂再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唐僖宗光啟二年七月,朱玫、李昌符在鳳翔立嗣襄王權監軍國事,朱玫自己把持大權,引起李昌符不滿,上表投向僖宗。這場變亂的形勢悄然發生了變化,朱玫謀逆,已為天下所不容。朱玫派部將王行瑜進攻興州,感義節度使楊展不敵棄鎮,“走據文州”,形勢十分嚴峻。僖宗不得不又命保鑾都將李挺,扈蹕都將李茂貞、陳佩屯大唐峰,以抵禦王行瑜。九月,朱玫部將張行實攻大唐峰,被宋文通、李挺等率部擊潰。緊接著,金吾將軍滿存再次攻占了早先放棄了的興州。十二月,神策諸軍又收複了鳳州,由滿存出任鳳州防禦使。戰爭的主動權開始轉移到中央軍手中。

    王行瑜因為屢次戰敗,“恐獲罪於(朱)玫”,故而先發製人,自鳳州回軍殺掉朱玫,投靠了中央。倒戈的邠寧將領王行瑜代替朱玫繼任靜難軍節度使。朱玫所擁立的偽帝襄王,亦被河中節度使王重榮誘殺。朱玫之亂終以“下克上”的鬧劇形式而告終。

    光啟三年正月,即在朱玫之亂平定後,宋文通因功晉封檢校尚書左仆射、洋州刺史、武定軍節度使,進爵隴西郡公。《舊五代史》本傳更是稱“朱玫之亂,唐僖宗再幸興元,(宋)文通扈蹕山南,論功第一,遷檢校太保、同平章事、洋蓬壁等州節度使,賜姓,名茂貞,僖宗親為製字日正臣。”在這次變亂中,禁軍將領出身的李茂貞因功不僅忝列藩侯,節度武定軍,更為重要的是,李茂貞獲賜國姓,這是封建臣子的至高榮譽。從此,李茂貞的身份和地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出身行伍的武夫宋文通不見了,在曆史上代之出現的則是位列於皇室宗譜的藩帥李茂貞。李茂貞也正是借此亂世慢慢積聚實力,逐漸走上幹政割據之路的。此事實為李茂貞發跡之始。

    朱玫之亂平定後,大宦官田令孜自知罪孽深重,不為天下所容,自貶為西川監軍,並薦飛龍使楊複恭代掌樞政。而流亡在外己有半載的唐僖宗決定由興元起駕返回長安。時為武定節度使的李茂貞持節宿衛,護駕返京。

    在曆史舞台上已初露鋒芒的李茂貞此時雖然有了一定的地位,但他受封的武定軍是一小鎮,對他而言仍缺少一個合適的據點;這不僅難以在亂世中安身立命,更談不上成就大業了。雄心勃勃的李茂貞需要一個更大的舞台。而命運之神再次垂青於他,隨後發生的李昌符事件,正好給了李茂貞一個走向割據道路的絕佳時機。

    唐光啟三年三月,天子返京一行到達鳳翔,可鳳翔節度使李昌符“以(長安)宮室未完”為由,“請駐辟,以俟畢工”。李昌符何以固請天子駐樺鳳翔?李曜覺得,李昌符的真實目的除了《資治通鑒》所說的“恐車駕還京雖不治前過,恩賞必疏”之外,更深層次的原因是欲挾天子以令諸侯,以專恩賞。李昌符隻有控製了大唐皇帝,才能從根本上擺脫目前尷尬的境遇。於是僖宗就這樣在鳳翔的行宮中一住就住了三個月。在這麽長時間內,皇帝寄人籬下,其中緣由也可琢磨。李昌符一方麵可能殷勤奉迎,一方麵也可能進行過控製朝政的各種嚐試。但可以肯定地說,僖宗流亡政府與李昌符這個鳳翔藩帥之間存在著很大的隔閡和矛盾。要不然,就不會發生後來看似偶然其實必然的意外。

    六月戊申日,李昌符與護駕禁軍——神策軍天威都頭楊守立竟然因爭道發生摩擦,出現了麾下互毆的事件。楊守立本姓胡名弘立,勇冠六軍,是當時把持朝政的大宦官楊複恭的假子;況且禁軍代表的是天子的權威,他哪能咽得下這口窩囊氣!於是兩軍繼而發生了激烈的衝突,皇帝命中使勸諭,雙方仍然不肯罷休。

    楊守立作為禁軍將領何以敢在鳳翔的地盤上與鳳翔藩帥爭鬥,這背後不能沒有玄機,也許他的行為正微妙地體現出朝廷對鳳翔鎮的些許態度。

    事發次日,事件性質發生了變化。李昌符竟公然將矛頭指向了僖宗行在,他擁兵火燒鳳翔的皇帝行宮。試想,如果天子和鳳翔鎮之間沒有矛盾激化,而隻是李昌符和楊守立的私人恩怨,李昌符以當前的實力,何敢冒天下之大不匙,公然對抗朝廷呢?畢竟剛剛“傳首行在”的朱玫的下場還在眼前,他的腦袋還掛在城門口讓人觀摩呢。這也證實了李曜對當時朝廷與鳳翔鎮之間存在尖銳矛盾的猜想和推理是成立的。但不管怎樣,在當時天下人眼裏,李昌符的行為性質己經由私人爭鬥演變成了犯上作亂。而這種行為變化也許正是李昌符害怕朝廷對他清算前賬的畏懼心理及爭奪控製朝政努力失敗等多重因素的結果。

    庚戌日,有勇無謀的李昌符竟又率兵攻打鳳翔行宮大安門,與禁軍發生混戰。而意料之外的結果是,李昌符在自家地盤,居然因寡不敵眾而戰敗。於是他不敢再待在鳳翔了,隻得帶領部下逃到了鳳翔鎮的支郡——隴州。僖宗對造反謀亂的李昌符哪能善罷甘休,又聯想到李昌符曾經率軍逼宮、擁立嗣襄王等一連串的事情,遂即刻下令討伐。而朝廷對李昌符意欲斬盡殺絕的更深層次原因是想趁機將“國之西門”的鳳翔鎮重新控製在朝廷手中。這次唐廷對藩鎮的討伐作戰,李昌符是絕對孤立的,沒有藩侯為他鳴冤或進行聲援,這就注定他的失敗也是必然。這次事件的發生隻是成全了李茂貞。

    六月壬子,僖宗任命已是帳下愛將的李茂貞為“隴州招討使”,出兵征討李昌符。李茂貞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他這次仍舊不負所望,率領神策軍窮追猛打,很快將隴州團團包圍。八月,在李茂貞咄咄逼人的攻勢下,山窮水盡的李昌符很快也步了朱玫的後塵,其部下隴州刺史薛知籌倒戈獻城,降於李茂貞。李茂貞入城不僅處死了李昌符,“傳首獻於行在”,還把他一家滿門抄斬。這樣,自中和元年李昌言逐鄭畋而占據鳳翔,李昌言、李昌符兄弟盤踞鳳翔七年,自此而滅,鳳翔鎮表麵上又重新納入了朝廷的直轄範圍。

    李茂貞順利獲勝的原因不外有二:一是李茂貞“仗順討逆”,代表的是朝廷對叛鎮的征伐,不管是在道義上,還是在軍事力量對比上都占有優勢。二是采取策略得當。不僅進軍迅速,沒有給李昌符以喘息之機,而且成功瓦解了對方陣營,促使叛亂勢力內訌而潰。而李茂貞之所以處死李昌符,為公是替朝廷討逆平叛;為私還替昔日恩人鄭畋報了當年被李昌符之兄李昌言所逐之仇。隨後,李茂貞又找了一個合適的機會,為鄭畋上表申冤,請求平反。對此,《新唐書》卷一八五《鄭畋傳》記載說:“始,李茂貞以博野裨將戍奉天,(鄭)敗召隸摩下,委以遊邏,厚禮之。茂貞感其飾摧,及敗還葬鄭,表為請溢曰文昭。”從這次事件的處理上,不僅可見李茂貞的處事比較果斷,還體現出他性格中也有仁義和知恩圖報的另一麵。當然對於李茂貞而言,這個機會不僅僅是替朝廷出氣、為恩人報仇這麽簡單。最關鍵的是,他還因此得到了鳳翔鎮。

    李茂貞僅用一個多月便使得鳳翔叛軍不戰而內潰,徹底平定了李昌符之亂,大顯天子龍威。要知道,自僖宗繼位以來,中央軍不管是對河東、河中的沙苑大戰,還是在朱玫之亂時對邠歧聯軍的作戰,根本就還沒有取得過對藩鎮作戰的勝利。所以這次酣暢淋漓的勝利非同尋常,無論對孱弱的僖宗,還是殘喘的朝廷都是意義重大。

    天子果然龍顏大悅,李茂貞也因功再次受到嘉獎。光啟三年七月丙子,朝廷“製以武定軍節度使、檢校尚書左仆射,兼洋州刺史、禦史大夫、上柱國、隴西郡公,食邑一千五百戶李茂貞檢校司空、同平章事,兼鳳翔尹、鳳翔隴右節度等使。”李茂貞不僅成了無比尊崇的使相,不久他又被封為隴西郡王。更為重要的是,他僅僅用了六個月的時間就從武定軍節度使升任鳳翔節度使,使他有了割據的資本。

    鳳翔雄鎮,乃是真正意義上的“國之藩籬”,地位和實力非同小可,對李茂貞而言乃是虎踞龍盤之地。李茂貞統領鳳翔鎮的同時,理所當然地擁有了鳳翔鎮的邊防軍,實力大增。鳳翔鎮土地雖狹,然該鎮西依六盤山,南靠終南山,兼有秦嶺之險、渭水之利,進可攻,退可守。此地又兼有井鹽製造之特許,連河西,通西域,招商引賈,所獲頗豐。加之士卒久戰吐蕃,強悍勇猛。在當時李克用居於河東一隅,朱全忠伏於汴梁數州的情況下,鳳翔鎮四周並無強鄰,正是李茂貞據有關中的大好時機。

    李茂貞從此在唐末政治舞台上取得發言權。光啟三年閏十一月,王建急攻成都,西川節度使陳敬暄告難於朝,僖宗詔遣中使和解之餘,又令“李茂貞以書諭之”,調解雙方矛盾。李茂貞儼然是調解人的身份出現,而這種調解通常又以強藩為之,這說明李茂貞的實力和地位已今非昔比,漸露強藩麵目。

    就這樣,唐朝統治集團的屢次兵亂,將李茂貞一步步地推上了稱雄一方的王者寶座。虎踞雄藩的李茂貞羽翼漸豐,割據態勢己成。

    與其他藩鎮諸雄一樣,據有鳳翔雄藩的李茂貞必然要求對外擴張。這種擴張既有內在的張力,即李茂貞個人野心的膨脹,又有外在的動力,即當時藩鎮互相兼並擴張的政治局勢。而表現在行為方式上,一種是權力上的膨脹延伸,一種則是地域上的開疆拓土。由此,李茂貞開始逐步走上擴張坐大之路。

    此時,為宦官所把持的中央政府,又發生了一次嚴重的內部動亂。文德元年三月,飽經憂患的唐僖宗駕崩,其弟、唐懿宗第七子李曄即位,成為大唐王朝名義上的統治者。此時,大宦官楊複恭自領六軍十二衛觀軍容使、左神策軍中尉,一麵統帶禁軍,弄權於朝,黨同伐異;一麵又廣收武人為“假子”,或典禁軍,或為方鎮,以為外援。在楊複恭假子中,楊守立為天威軍使,楊守信為玉山軍使,楊守貞為龍劍節度使,楊守忠為武定軍(洋州)節度使,楊守厚為綿州刺史,“其餘假子為州刺史者甚眾”;“又養子六百人,監諸道軍”。另外,楊複恭之兄楊複光假子中亦有任節度使者,如楊守亮為興元節度使,楊守宗為忠武節度使,楊守信為商州防禦使,楊守忠為洋州節度使,“其餘以守為名者數十人,皆為牧守將帥”。由此,楊複恭從中央到地方擁有一個龐大的勢力網。其跋扈擅權之行徑引起了剛剛即位並急於鞏固自身地位的李曄的不滿。兩者隨即在權力爭奪上矛盾激化。

    大順二年十月,有司上告楊複恭與其假子玉山軍使楊守信謀反。李曄立即做出反應,命天威都將李順節、神策軍使李守節將兵進攻楊複恭府第。楊複恭部將張綰率領家眾拒戰,楊守信又引玉山軍之兵前來助戰,李順節等率領的禁軍竟“不能克”,可見楊複恭之勢力。其實,所謂的謀反並沒有切實的證據,隻是李曄為了除掉楊複恭這個心腹之患,便順水推舟,意欲將楊複恭等人一網打盡。楊複恭自知境地不妙,已為朝廷所不容,遂逃往楊守亮等人控製的山南地區。隨後,他們“同舉兵拒朝廷,以討李順節為名”,發動叛亂。

    反旗已舉,大兵壓境。位於山南道以南的東川節度使顧彥暉聯兵西川節度使王建擊敗綿州刺史楊守厚;昭信軍(金州)防禦使馮行襲又敗楊守亮之軍。

    而對於野心勃勃的李茂貞來說,這是一次擴張的絕好機會。從實力和地域兩個因素上分析,王建剛得西川,羽翼未豐,且經東川侵山南,道險路難,進軍緩慢,給養也是問題。而李茂貞蓄勢已久,內外無憂,且鳳翔地接山南,距離較近;南出散關即至山南。若能兼並山南,不但可占據漢中之險,鞏固鳳翔根據地的南部邊界;更可以趁勢占有山南西道所轄之文、利、集、閬等州,打開通向蜀中的大門,虎視東川。從而在戰略上以攻代守,為進一步逐鹿爭霸提供足夠的人力、物力。

    於是,經過百般謀劃,景福元年(892)正月,李茂貞帶領關中的附鎮靜難王行瑜、鎮國韓建、同州王行約、秦州李茂莊等五路諸侯“上言楊守亮容匿叛臣楊複恭,請出軍討之,乞加茂貞山南西道招討使”,並聲稱“自備供軍糧料,不取給於度支”。李茂貞為首的關中諸鎮出兵平叛,竟然不仰國家財政,自備錢糧。如此違背慣例之舉,若非巨大的利益驅動,李茂貞等人是斷不能為的。由此可見其急於擴張的迫切心情。這次聯名上疏實際代表了一支新興勢力的崛起。

    在出兵山南之前,仍需借助於唐中央的影響力。這是由於李茂貞出身禁軍,作為神策軍將領,他深知天子之詔的號召力。而當時的唐廷,雖然喪失了對各地的實際控製,卻依然是天下名義上的共主,四方貢奉的中心。李茂貞主動上表求加職名,這是他開始幹政的標誌,其意欲“挾天子令諸侯”的政治圖謀已露端倪。

    至於唐廷,似乎也看出了李茂貞出兵的目的所在,“朝議以茂貞得山南,不可複製,下詔和解之。”在朝中展開了激烈的爭論,而南衙諸臣“以邠、鳳皆有中人內應,不敢極言,相顧辭遜。”可知,此時的朝廷上下,己經明顯感受到了李茂貞的咄咄逼人之勢。朝廷原本以禁軍出身的軍官出鎮鳳翔,是為了進一步鞏固京袋周圍的防禦,不想卻自己埋下禍根。

    可是李茂貞的虎狼野心,並非早已流於形式的“下詔和解”就能作罷。李茂貞的跋扈妄為終究要挑戰中央權威。該年二月,在沒有得到朝廷授意的情況下,李茂貞決定聯合靜難節度使王行瑜擅自發兵攻打興元。這個舉動宣告李茂貞正式開始走向跋扈擴張之路。這也標誌著李茂貞己由唐王朝的維護支持者演變為一股新的分裂離心力量。李茂貞和唐廷角力的開始就是他走向割據的開端。

    在李茂貞發兵的同時,李曄一怒其專征,二憂其“得山南之後有問鼎之誌”,因此拒絕了他請加“山南西道招討使”的請求。沒有滿足要求的李茂貞便開始上書執政之宰相杜讓能和楊複恭之後掌握神策軍的權宦西門君遂,說了一些過激的“陵蔑朝廷”的話。這也是李茂貞首次上書在言語上淩辱朝廷,跋扈之強藩麵目漸顯猙獰。以至於性格剛烈,此時還頗有英武之氣的李曄實在不能容忍李茂貞這樣一個借助朝廷之力剛剛出道的節度使如此無禮。李曄乃召宰相、諫官商討應對之策,希望有所舉措。但李茂貞早己在朝中尤其宦官集團裏布下了眼線,以至於“宰相相顧不敢一言”。此時,給事中牛徽的意見代表了大多朝臣的意見,他認為:“先朝(僖宗朝)多難,茂貞誠有翼衛之功。諸楊阻兵,亟出攻討,其誌亦在疾惡,但不當不俟詔命耳。比聞兵過山南,殺傷至多,陛下儻不以招討使授之,使用國法約束,則山南之民盡矣!”

    簡而言之,與其讓茂貞私自出兵,不受約束,還不如授之以名,或許還能在名義上多少挽回一點朝廷的麵子。對於這個務實的意見,李曄還是明智地接受了,最後以李茂貞為山南西道招討使。李茂貞終於如願以償,討了一個“奉詔討逆”的名份。李茂貞在這次與唐廷的角力獲得勝利,他也通過這次挑戰皇權的試探進一步證實和鞏固了自己的強藩地位。

    在李茂貞與朝廷角力的影響下,禁軍隨後又發生分裂。神策左軍中尉西門君遂誣殺天威軍使賈德展,天威軍部下千餘騎兵出奔鳳翔,“李茂貞由是益強”。始終不肯與李茂貞合作的西門君遂在此時處死賈德展,有清除禁軍中親鳳翔勢力之嫌。他後來也因此為李茂貞所逼殺。這場變故其實反映了出身禁軍的李茂貞在中央軍中的威望及禁軍中的派係之爭。

    在討伐山南方麵,鳳翔部隊進軍異常順利。由於王建、顧彥暉等在南線展開對諸楊的攻勢,楊複恭集團麵臨南北兩線作戰的不利局麵。同年七月,李茂貞攻克鳳州,感義軍節度使滿存逃奔興元。之後,又連下興州、洋州二州,武定軍節度使楊守忠敗逃。李茂貞新掠兩鎮之地“皆表其子弟鎮之”。八月,李茂貞進逼興元。辛醜,鳳翔大軍攻克山南西道治所興元府。山南西道節度使楊守亮、判官李巨川與楊複恭、楊守信、楊守忠、楊守貞、滿存等突圍而遁,逃奔閬州。李茂貞遂表其假子李繼密權知興元府事。乾寧元年七月,李茂貞遣兵又攻拔閬州,至此占有山南西道全境。楊複恭、楊守亮、楊守信帥其族黨犯圍走,自商州奔河東,倉皇不擇其路時被華州兵俘獲。八月,韓建獻於闕下,斬於獨柳,諸楊叛亂至此遂定。

    李茂貞發動這場戰爭,先後吞並了感義軍、武定軍、山南西道、龍劍等四鎮之地,他甚至還派遣假子李繼臻一度占據了山南東道的金州,可謂是戰果輝煌,獲利頗豐。李茂貞也因此嚐到了兼並擴張的好處。

    由於這場戰爭是李茂貞在唐廷極不情願的情況下擅自發動的,故而戰後在山南西道的歸屬問題上立即與朝廷產生了矛盾。在節度使的任命上,李茂貞表其假子李繼密為興元留後,並“堅請旎錢,李曄不得已而授之。”自此之後,李茂貞恃勳態橫,擅兵窺伺,頗幹朝政,始萌問鼎之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