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芳草空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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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 原來是這麽回事兒……”她點頭,臉上露出了老母親式慈祥的微笑。

    不容易,太子爺今兒總算要長大了, 實在太不容易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樣, 總要經曆了這種事兒, 才能好好的, 安下心來成就一番功業。她是一直盼著的,盼著他有了親近的人, 知道了重壓,往後也忌諱些個, 和她能保持一段距離。雖說天潢貴胄不拘泥於一位內眷,但既然是女侍中,和那些司寢司門不一樣, 出身必定顯貴, 極有可能成為將來的太子妃。

    德全卻笑得有些傷感,在他看來宿大人太可憐了,和主子千頭萬緒了十來年, 連個名號都沒掙著, 太子爺這上頭不厚道。本來隻有她一個,那點細節就不計較了,可如今又來一位,這位是記檔的, 和先頭宿大人的小來小往不一樣, 事成之後必定晉位, 那宿大人可算個什麽呢?他不無遺憾地看看她,她嘴上坦蕩,心裏不定怎麽難過呢。眼下事兒已經出來了,就算以往太子爺說不要,真有個洗幹淨的大姑娘放在床上,是辦還是不辦?德全身子是半殘了,心卻還是男人的心。他設身處地一琢磨,怕是不大妙。

    “宿大人……”他壓著聲兒,想安慰她兩句,又覺得無從開口。

    星河等半天,他再沒言語,立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怎麽弄?多少得表示一下,起碼顧全太子爺的麵子。她啊了聲,“好事兒……好事兒啊,這麽著挺好的……那位侍中是哪家的小姐啊?必得是百裏挑一,才配得上咱們主子。”

    敬事房的人說:“是驃騎將軍家的千金,今年十四。一般人家講究兒子三代單傳,他們家是閨女就這麽一個,闔家上下那份疼愛,心肝兒肉似的。”

    星河仍是點頭說好,心裏卻在計較,驃騎將軍上官道著有軍功,一門兄弟四人,三位在軍中任職,一位是國子監祭酒。這樣的門閥,若是拉攏過來,對太子算得上如虎添翼。果然皇帝還是費盡了心機,這麽做有安太子心的意思。皇後要冊立,但絕對不會動搖太子的地位,把上官道的閨女送來給他做女侍中,可看明白皇父的苦心了吧!

    她這頭確實憂心東宮壯大,將來不好料理,然而在德全看來,她的憂心卻是另一種難以言說的愁,是天邊最後一縷晚霞的悲涼,是琉璃瓦上最後一道殘雪的哀傷。

    他嗐了一聲,“咱們主子爺不講門第,怹老人家重情義,最善待元老。”

    敬事房兩個太監終於也察覺出了一絲異樣,彼此交換了眼色,有些尷尬地喏喏道是。

    星河呢,原本是來伺候就寢的,現在看來不用她忙活了,她也樂得清閑。朝檻窗上瞧一眼,“就這麽著吧,您幾位受累,我這心裏頭啊……先回去了。”

    德全出言挽留,“回頭完事……”

    “完事也不用我伺候呀,她是女侍中,我是女尚書,我們倆一樣的銜兒。”說罷一笑,便要轉身離開。

    誰知才走了一步,殿門就開了,裏頭出來個年輕姑娘,團團如明月的臉,看著還是稚氣未脫的模樣。

    敬事房的人慌了,配殿裏等候的嬤嬤也忙趕過來。瞧瞧時候,不像是成事了的,拉著問:“大人,這是……怎麽個說法兒啊?”

    女侍中到底還小,似哭似笑地咧了嘴,“太子爺說了,他認門兒。”

    謔……大家頓時都尷尬起來,德全忍不住掩嘴葫蘆笑。轉頭瞧女尚書,“宿大人,看來還是得您親自出馬。”

    星河一腦門子官司,心說又叫人下套了,什麽認門兒,一位儲君,說得出這麽沒羞沒臊的話來。

    那位女侍中終於從人堆兒裏發現了她,姑娘出身雖高,但是很懂禮數,上前來給她見了個禮,“您是宿大人吧,我在家就聽說過您來著。您可太厲害啦,我往後也要像您似的,上外廷當官兒。我今天才來,宮裏的規矩一概不知,要是有不足的地方,請您指點我,有了小過錯,也求您照應我。”

    星河倒不知怎麽應付她了,這麽小的人兒,又是平級的……她還了個禮,“上官侍中客氣了,往後咱們就是自己人,有個好歹的,都要彼此照應。”

    女侍中笑起來,尖尖的小虎牙,煞是可愛,“我叫上官茵,閨名叫茵陳,就是地裏長的那個草,耗子爪。”

    眾人因她的介紹發笑,星河也沒見過這樣的姑娘,想是家裏太過寵愛了,上了外頭也沒什麽心眼兒,說話沒遮攔。她知道她名字的含義,那種草經冬不死,春則因陳根而生,故名茵陳。看看她,比自己小了八歲,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多好!

    她微微彎下一點腰,“我叫宿星河,上官侍中就叫我星河吧。”

    茵陳撫掌,“我喜歡您的名字,往後就管您叫星河姐姐……”正說著,殿裏傳出一聲咳嗽來,她嚇得吐舌頭,“差點兒忘啦,太子爺說讓您進去伺候呢,我先回值房,明兒咱們再敘話。”

    女侍中被幾個嬤嬤帶走了,殿前的廊廡底下又變得空蕩蕩的。敬事房太監捧著起居注,難為地囁嚅:“這可怎麽辦呢,記空檔嗎?”

    德全涼聲兒笑,“該怎麽記就怎麽記,太子爺沒這興致,誰也沒轍不是?”

    星河沒再聽他們耍嘴皮子,打起棉簾,邁進了殿裏。

    內寢錦帷重重,燈火通明,太子倒沒什麽異樣,穿著中衣,正坐在榻上看書。星河叫了聲主子,忽然感覺難為情。這殿裏燃著侍寢才用的合歡香,香煙從錯金博山爐鏤刻的亭台間嫋嫋升騰,燈下看他,有種虛實難斷的美感。

    書頁被翻動,發出清脆的聲響,太子看書,看得不緊不慢。星河站在那裏,有些無所適從。以前倒從來沒有過的,兩個人正經起來是嚴明的主仆,不正經起來插科打諢,很熟悉了,不管說什麽話做什麽事,從不覺得尷尬。今天呢,頭一回觸及這種事,就像醍醐灌頂,“長大”這個詞明晃晃地刻在腦門上,變成一條鴻溝,等閑跨不過去,所以星河連站都站得比以前遠,這是各自都該謹守的本分。

    太子在燕居的時候,打扮很隨意,不像平常冠服嚴謹,不過虛虛攏著頭發,行動過後有幾縷落下來,垂在頰畔,五官異常柔和。他不說話,隻管看他的書,星河無事可做,便隻好去看他。可是看著看著,發現那側臉上浮起了笑意,唇角逐漸上揚,仰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不知看的什麽書,看得這麽高興。星河正納罕,聽見他說:“看傻了吧?本太子果然如詩如畫。”她一驚,悻然調開了視線,沒有應他。

    好在他這回並未順杆爬,一手支著頭,一手摩挲書頁,漫不經心問:“公主府的案子都準備得差不多了?”

    星河道是,“安排了一個夥夫,明兒十二司會審時把人咬出來。高知崖的動向,咱們也已經掌握了,等拿他歸了案,自然有他近身伺候的人出麵指證他。”

    太子點了點頭,“物證呢?”

    “衙門到時候派人過他府上搜查,烏頭、鶴頂紅,要多少有多少。”

    太子長出了一口氣,女人辦事,也能像男人一樣滴水不漏,真是難得。案子當天斷不斷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有話往皇父耳朵裏傳。事兒鬧起來,可能不大好看,可對他來說,越不好看就越有勝算。

    他把書合起來,抬手撓了撓頭皮,“你給我篦個頭吧。”說罷起身,往銅鏡前去了。

    星河應是,伺候他坐下,從抽屜裏找出梳篦來,解開他的發帶,放輕了手勢替他梳理。他受用了,閉著眼睛歎息,“剛才要真幸了她,你心裏什麽想頭兒?”

    星河手上頓了頓,什麽想頭?沒什麽想頭啊。可真這麽說,不會又有坑在等著她吧!

    “主子希望我有什麽想頭?”她這回很謹慎,一麵給他篦頭,一麵緊緊盯著他。

    他掀起半幅眼皮,從那一線微光裏睥睨她,“拈酸,八成很傷心,覺得我再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了。”

    她險些被自己的唾沫嗆死,發現這位主子自說自話的功力又上了一個新台階。他幾時屬於過她?從來都是他發號施令,她在底下點頭哈腰應承,要說有關係,也是她當牛做馬。

    她僵著臉皮一笑,“那不至於,我替您高興來著。”

    結果他一哼,“何必強顏歡笑,我知道你的心。”太子那低沉的嗓音,有種蒼茫的味道,他感動著自己,也試圖感動她,“兩個人正好,三個人嫌熱鬧……就我們倆搭夥,一輩子過起來也快得很。我是不忍心,一個疏忽顧不上你,你就受委屈了……我的人,自己怎麽欺負都成,不能讓你受別人的氣。”

    他半真半假,夢囈似的,星河聽著雖好氣,可鼻子也隱約發酸。

    桃木梳從那緞子一樣的長發間滑下去,她還真有了強顏歡笑的意思,“您別這樣,沒人敢欺負我。就算您將來迎娶了太子妃,我好好當我的差,人家也不能把我怎麽樣。”

    他聽了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看了半晌泄氣地點頭,“也是的,誰敢招惹你,一準兒被你拱下台。”

    這話好像不是誇她的,她品了品,掙紮著反駁了一下,“那不能,太子妃是女主子,我不能連主子都拱,那太沒個體統了。”

    “可人家知道咱們的關係,拿你眼中釘似的,你怎麽處?”

    歸根結底就是因為那莫須有的名聲,後來的難免嫉恨。她想了想,發現確實是大問題,便試探著說:“主子您要是疼我,放我出宮得了。隻要我不戳在眼窩子裏,太子妃也沒那麽恨我。我還當官兒,還給您辦差,不過不在宮裏,在外頭也是一樣。”

    太子很認同的樣子,“最好再讓你嫁個人,生個孩子,這麽著太子妃跟前就徹底撇清了,想恨也恨不起來了,是嗎?”

    星河頭點了一半,卻在他的怒目而視下卡住了,“怎麽了?”

    太子銜著恨,心想這人有時真的很令人心寒,他一直在努力維持彼此間的情誼,發小長長久久在一起,將來也是一段佳話。可她呢,她惦記的是另一個發小,因為那個樓越亭也還沒下家,她覺得自己有機可乘了,就想飛出皇宮和他成雙成對,和他生孩子。

    一腔熱血潑在了沙地裏,太子沉重地看著她,“你名聲都這麽壞了,怎麽還動那心思呢,就不能老老實實在東宮呆到死嗎?”

    這回驚愕的換她了,“我從來不在乎名聲,您想讓我在東宮呆到死,這也太出圈兒了。”

    什麽叫出圈兒?太子惱恨地站起身,足足比她高了一個頭,“你嫁人,我的臉往哪兒擱?叫人背後戳我脊梁骨?敬事房都把人送到床上了,我照例能轟走,你還想著外頭的人?”

    星河簡直覺得有理說不清,她捏著梳子比劃了兩下,“您……幸啊,這不是順理成章的嗎。說什麽認門兒……您又沒進過哪個門兒,您還認生,這不是叫人笑話嗎。”

    其實叫人笑話的明明是她,壓根沒影的事兒,叫他描繪得有鼻子有眼。要不是礙於他的地位,她早就撈袖子和他打起來了。

    太子蹙著濃眉,吭哧帶喘,十分生氣。星河見勢不妙,縮著脖子低頭擺弄手裏的梳子,半句話也不敢多說了。

    終於太子鬆了口,“那孩子太小,我沒這癖好。”

    星河一聽有緩,“那您喜歡多大的,我給您物色,要什麽樣的都不是難事兒。”

    他無奈地,也是真心實意地,把視線停留在她身上,“我喜歡年紀大點兒的,大點兒知道疼人。”

    哦,她可算明白過來了,過早喪母,對他的心理還是造成了一定影響。說來怪可憐的,天下第一尊貴人兒,內心深處總缺乏安全感,所以願意找個年紀大的,知冷熱的,好彌補小時候的創傷。

    作為發小,她很同情他,半帶安撫地拉他坐回杌子上,說:“主子您放心,等公主府的案子辦妥了,我就給您上掖庭找去。找個不滿二十五的好嗎?當然了,您要覺得二十五還不夠,三十的也有,就是怕養孩子上欠缺了點兒……這麽的吧,再挑兩個年輕的預備著,指不定哪天轉過彎來了,有現成的,不慌張。”

    她一副官媒的架勢,看得太子牙根兒癢癢。話要怎麽說,這個榆木腦袋才能開竅?他不是不願意和她挑明,問題是挑明了她不接著,往後隻怕沒臉相處。這倒好,盤算著給他物色奶媽子了,不給她點顏色瞧瞧,她怕是真忘了他是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