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寒殿孤臣

字數:7650   加入書籤

A+A-




    此為防盜章, 購買率40%以上不受影響, 不滿請等待72小時。  她在太子眼裏,可能和京巴兒沒什麽兩樣。

    雲腳蝦須釵拔了下來,太子一手舉著,拇指百無聊賴地在蝦背點綴的碧璽上摩挲了兩下,“多大的人了, 還戴這個……每回看見那須兒, 就叫我想起喇喇蛄。”

    喇喇姑當然不是好東西,聽見它叫,莊稼就種不成了。拿害蟲比喻她的發釵,她雖不大高興, 嘴上也不敢說什麽。

    “是, 明兒就換。”

    “那今兒呢?”太子想了想,把那兩根須一撅, 撅斷了,遞還給她,“這就行了。”

    蝦須釵躺在她手心裏,她盯著那光禿禿的蝦頭,眨了眨幹澀的眼睛,“是。”

    花冠拆下來,擱在了炕幾上, 兩根纏枝小簪是綰發的最後法門, 太子信手一拔, 也給卸了。

    沒了管束, 長發傾瀉而下。她的頭發實在養得很好,稠密、順滑,燈底燭火一照,頂上還有一圈黛藍色的光。太子把手覆在那隱約的光環上,輕輕撫了一下。

    像夠著了喜歡的寵物,什麽都不想計較,語氣莫名有種慵懶饜足的味道,“尚衣局熏錯了香,這麽輕易翻篇兒,不似你的作風。”

    頰下枕著的那一小片緞子漸漸焐熱了,她有些倦,嗡噥著:“後宮的冠服全歸尚衣局打理,今天放了恩典,以後興許有用得上的時候。”

    太子哦了聲,“我以為你寧折不彎,一味隻會蠻幹。”

    她窒了下,知道他是故意拿話呲打她。當然嘴是不能回的,但不妨礙她心裏大大的不舒坦。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抿她的頭發,隔了會兒忽然道:“你猜猜,我這個太子還能當多久?”

    她頓時一驚,很快坐直身子回望他,“主子何出此言?”

    太子的姿勢沒有變,一手支著頭,波瀾不興地看著她。太生動的臉,生盡了恭皇後所有的長處,即便眼裏沉沉如死水,也掩不住那道驚豔。

    關於恭皇後的長相,為了彰顯帝王家重德不重貌的家風,載入典籍的基本都是“賦質溫良”這類字眼。但星河見過恭皇後的畫像,每年冬至和正月初一,她都要隨侍太子上奉先殿進香。奉先殿裏供著開國以來十二位皇後,恭皇後的畫像在這群皇後中最拔尖,朝服朝冠,弘雅端莊。

    美人之美,有的在皮,有的在骨。恭皇後的美就在骨相上。那張供奉的畫像據說是當年禦筆親繪,結發夫妻的感情,不是現在任何一位得寵的姬妾能體會的。

    太子的眼睛隨皇後,堅定、深邃、悠遠;嘴唇也像,唇形精致,色澤溫暖。然而生在他身上的所謂的美,最初成就的僅是少年漂亮的五官。天長日久逐漸滲透,這種美轉換成一種疏離的氣象,直到最後,徹底養成了帝王家的尊貴和可望不可即。

    固然常見,甚至耳鬢廝磨,也沒有熟稔的感覺。這種人天生是站在雲端上的,你看不透他所思所想。如果看透,那他就不是他了。

    話題沉重,卻不影響太子的心情,“左昭儀有稱後的雄心,如果成事,將來枕頭風吹起來厲害。你說皇父會不會廢了我,改立她的兒子?”

    “簡平郡王?”她斟酌了下,笑道,“枕頭風以前未必沒吹過,主子不還好好的嗎?如果當真封後,更要注意言行操守,吹起來反倒有顧忌。再說主子有什麽可讓人詬病的?就算她有心,也拿不住主子錯處。”

    太子仰唇,笑起來眉眼如畫,“救命的良方兒還有三分毒性呢,要拿人錯處,太容易了。”

    “主子不同,不是尋常人,要給主子上眼藥,得瞧這人夠不夠分量。”她嘬唇想了想,“昭儀娘娘即便封後,按著祖製,簡郡王出生在封後之前,到天上也不能和主子論高低。皇上要廢嫡立庶,內閣那群元老們頭一個不能答應,主子隻管放寬心吧。”

    他聽後頻頻點頭,“是啊,我不能被廢,廢了控戎司就落到人家手裏了,還怎麽縱著你飛揚跋扈?”

    他一頭說,一頭丟過一個飄忽的眼神來。話裏有戲謔的味道,星河卻深知道這欲揚先抑的慣例。

    她不說話,他也沉默。宮燈透過回龍須的流蘇,投下斑斕的光點。他忽而一笑,“咱們認識多少年了?”

    她斂神回話:“十年了。”

    十年,白駒過隙,倏忽而至。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同樣年歲下,姑娘要比小子沉穩許多。那年他十二,冬至站在牆頭打雀兒,大雪紛揚,底下呼聲一片求他下來,他不願意,因為發現了這座皇城以前從來沒有展現過的婀娜。

    再好的地方,人一多就變得世俗。他對宮廷的印象,以前一直停留在忙碌擁擠上。雖然並不真的擁擠,但人多也是事實。你去看,宮裏縱橫的長街和夾道,沒有一條是閑置的。宮裏的房子也一樣,進進出出,門庭從不冷落。白天要想讓那些宮人不走動絕無可能,一下雪,卻如做過一場徹底的清掃,把每個角落裏帶喘氣的活物都洗刷幹淨了。

    天上大雪下得熱鬧又安靜,地上勾頭瓦當、彩畫紅牆,濃豔也濃豔得詩意浪漫。

    廊廡那頭,幾個太監小跑過來,凍紅的鼻子不住吸溜,蝦著腰向上回稟:“太子爺,快別玩兒鳥啦,皇後主子給你送來個大姑娘,可漂亮啦。”

    他沒有理會,仰起臉,閉上眼睛,雪沫子落在臉上,能聽見消融的沙沙聲兒。

    小太監不死心,不住聒噪:“爺、爺……您快瞧,人來啦。”

    然後一個脆生生的嗓門響起來,說:“臣宿星河,奉旨伺候殿下飲食起居。”

    好聽的嗓門漂亮的人,這些都尋常,不尋常的是她的名字。宿星河……名和姓連了個巧宗兒,格外有精巧的況味。

    太子垂眼一顧,見她站在廊外,大冬天裏穿得不顯臃腫,一件茜紅棉紗小襖,頭上兩個髻子,各戴一枚荷葉蜻蜓的簪頭。以手加額向他行禮,拜下去,跪在了冰天雪地裏。

    “你不上廊子底下去?”他皺了皺眉。

    她一板一眼地回答:“主子冒著雪,臣沒有背風的道理。”

    這麽一來倒叫人不好意思了。他躍下宮牆讓她起來,這會兒才看清她的臉,漂亮是真的漂亮,尤其那雙眼睛和名字應上了,出奇明亮,星星似的。

    “大學士宿寓今是你什麽人?”

    她俯首,“回主子話,是家父。”

    所以一個府門裏出來的小姐,奉命照顧他的起居飲食,他覺得有點可笑——都是孩子,談什麽誰照顧誰,做做伴就完了。直到現在,他的想法還是沒有變,做做伴。不過她的誌向遠不在此,他自然是知道的。

    拍拍膝頭,她重新依偎過來,可能閑得慌,問主子腿酸不酸,“臣給您捏捏?”

    那就捏吧,小小的手,不似太監那樣咬著牙較著勁兒,一寸一寸下來,也有理所當然的溫情。

    “後兒會親?”太子想起來,該問問下屬家事,這樣顯得比較禮賢下士。

    她說是,“我已經八年沒見過我娘了。”

    畢竟是有銜兒的女官,可以宮裏衙門兩頭跑,但絕不允許順道拐回家看看,這是規矩。

    太子很體恤地提了個建議,“我把西池院借你吧,把你母親接到東宮來,吃個飯,說說體己話,用不著大老遠的回家。”

    這麽為人著想的主子,還有什麽不足意兒呢。星河暗暗順了兩口氣,說是,“多謝主子。我娘頭前兒入宮伴過皇後娘娘,後來娘娘崩了,這麽多年,宮裏什麽樣都快忘了。”

    太子嗯了聲,收回手道:“時候不早了,你去吧。明兒上朝你不必送我,把差事辦好是正經。”

    她領命起身,把花冠和簪環都收拾起來,捧在手裏退了出去。

    晚間值夜的人掀掀眼皮,重又耷拉下來。宿大人在殿下寢宮停留了有陣子,出門發髻散亂,已經不是頭一遭兒了,大夥見怪不怪。

    星河氣定神閑,也不在乎那些宮人的看法。闔宮都知道宿星河和太子爺不清不楚,怕是早弄到床上去了。這髒名兒她擔了五六年,正因為這個,東宮那些司帳司寢才近不了太子身。

    他不愛勾纏內廷,究竟為什麽,她不得而知。隻知道即便是縱著她在控戎司弄權,也不過彌補她名譽上的損失罷了。畢竟清清白白的姑娘讓人嚼舌根,不是什麽光鮮事兒。換個人,早鬧得一天星鬥了。

    嬤嬤囫圇一笑,“咱們這號人,哪講究這個!主子讓幹什麽就幹什麽。”

    她點了點頭,“倒也是的。好在有二爺照應,府門裏還不算冷清。”

    這回嬤嬤再不順嘴閑扯了,隻是提醒她過門檻,留神腳底下,徑直引進了公主的院子裏。

    星河抬眼看,畢竟是帝王家的女兒,就算自立門戶,該享受的待遇仍舊一點都不降低。公主府的正殿和王府一樣,都是銀安殿的等級,連同後麵用來起居的院落,廊簷底下也有高規格的和璽彩畫。這樣寒冷的時節,即便萬物蕭條,公主府依舊紅牆碧瓦鮮亮異常。大到殿頂琉璃瓦,小到徑旁鵝卵石,沒有一處不是精雕細琢。

    大概為了彰顯公主的優雅,抑或是高二爺往來可以避人耳目,回廊外側密密懸掛著檀香簾,從遠處觀望,裏頭什麽情形一樣都看不真周。難怪那幾個千戶夜探公主府,沒能深挖出類似“小叔子夜半慰寡嫂”之類的橋段。星河記得上回來時這簾子還沒有,入了冬的天氣裝竹簾,真沒有欲蓋彌彰的意思麽?

    再往前,將要到廊下時,裏麵侍奉的女官迎了出來。卷起簾子,嘴上熱絡著:“宿大人來了?我們主子等您半天了,快請進吧!”

    宿家一向為簡郡王辦事,這個暇齡公主是知道的,所以她到這裏,還算受到了一點禮遇。

    星河道謝,登上台階入簾下,裏頭並不因為照不到日光就顯得陰涼。公主過冬的地方,地龍子火炕燒得旺旺的,殿裏又燃香,那香氣被熱氣一熏,濃得幾乎要醉人。可能極致的脾氣,才喜歡這樣極致的香氣,乍一嗅見,真叫人覺得頭暈。星河抬眼看,公主還在梳妝,倒也沒有假他人之手,自己蘸了口脂在指尖,一層一層地,將那嘴唇敷成了水紅色。

    銅鏡裏一雙妙目瞥過來,星河向她肅禮,“給殿下請安。”

    公主有條嬌脆的喉嚨,再尋常不過的語氣,到她嘴裏也獨具恃強的味道。

    “宿大人今兒怎麽有空上我這兒來逛逛?”

    星河含笑道:“臣還是為那案子,上回臣去鳳雛宮請安,昭儀娘娘的意思是快快結案。眼瞧著時候差不多了,也就是這兩天的事兒,再來勞煩公主一趟,也就完了。”

    暇齡公主照舊上她的妝,這裏補上一點粉,那裏再敷上一層胭脂,連寡居的樣兒都懶得裝。那張臉,在黃銅鏡裏永遠是黃櫨色的,慢悠悠地應付她,“早早兒結了好,我這公主府都成了跑馬場了,你們控戎司進進出出,好看來著!”言罷一頓,又問,“宿大人眼下升了錦衣使了,宗女有個好歹都歸你管?”

    星河做小伏低地一揖,“全仗昭儀娘娘的賞識。”

    公主哂笑:“我看不盡然,你本就伶俐,若說非從宮裏挑個人出來任這差事,我也覺著宿大人最合適。既然要結案了,宿大人心裏可有成算?”

    星河道:“臣的意思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畢竟關乎皇家體麵,這個……府上人多,未必沒有那種心思歹毒的奴才,借著伺候飯食的時機往菜裏下毒……”

    她說的時候,一直小心翼翼觀察公主的表情,很意外,竟沒發現一絲一毫的如釋重負。

    她隻是點頭,“你說得很是,皇家體麵要緊,拖著不結案,總不是個事兒。”

    星河道是,看了邊上侍立的人一眼,“臣有兩句話,想同殿下單獨回稟,可否請殿下屏退左右?”

    暇齡公主合上胭脂盒,精瓷相擊悠然脆響。抬起柔荑擺了擺,殿裏人領命,卻行退到了簾外,她這才轉過身來,平心靜氣望向她,“宿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星河也願意開門見山,“這裏隻有殿下和臣,話不避人,駙馬遇害之前,是否與殿下有過爭執?”

    暇齡公主想了想,“你問的是哪一回?我們爭執的次數多了,連我自己也記不清了。”

    “那麽駙馬欲與殿下敦倫,殿下是否在寢室內……貼滿了駙馬高堂的名諱?”

    當著滿牆爹娘的名字還做得出那種事的,興許是牲口,任誰處在駙馬這樣的位置,都會又羞又憤。

    暇齡公主愣了一下,大約沒想到閨閣裏的事會被控戎司查出來。星河以為她會甩臉子,沒想到她卻哧地一聲笑起來,“宿大人究竟想問什麽?難道懷疑是我毒害了駙馬?換成你,想叫他死,還讓他死在自己府上?外頭天大地大,哪處溝渠不能填埋百十來個人,非讓他髒了我的地方。”

    要動手,自然不會是她親自動手,橫豎星河此來不過是敷衍一番,回頭好找推托之詞。

    她微頷首,“眼看到了年下,刑部和都察院的案子都要匯總起來,交承天門西南甬道十二處複審。按例控戎司承辦的也要走一遍,但因事關公主府,臣瞧能不能盡量斡旋,請幾位主筆閉堂過審。隻要人犯認罪,後頭的事兒就好辦了。”

    公主很稱意的模樣,“這是你們控戎司的拿手戲,一切有你,我自然是放心的。”

    死了一位駙馬,不論是否和公主有關,都沒有影響公主的心情。星河含笑應是,心裏隻感到悲哀,怨偶到最後都是生死仇家,這世上的炎涼,人心早就捂不暖了。

    她略猶豫了下,複道:“臣和底下千戶在門外等候時,見高少卿從府門上出來,不知……”

    這話實在是不好問,可為了後頭好辦事,不得不去捅那灰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