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鳳簫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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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人們垂眼盯著自己的腳尖,等待是最煎熬的。和以往不同, 這回驗的時候有點長, 左等右等等不來示下, 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誰也沒敢抬眼瞧,隆隆的心跳裏愈發彎下腰去,隻聽見簷上風燈的鐵鉤子在搖曳間吱扭輕響, 一聲一聲, 夜深人靜時異常刺兒。

    一片琵琶袖輕輕搖過, 頭頂上飄下個酥柔的嗓音, “魏姑姑,你聞過迦南的味道嗎?”

    尚衣局管事的倉促啊了聲,“是, 奴婢聞過……”

    漆盤被一根細長的手指推了過來。

    管事的惶然抬起頭來, 正對上一雙美麗的眼睛。這雙眼睛沒有經曆過苦難的打磨, 它是活的, 裏頭有浩浩煙波, 也有春水細流。然而越是好的東西, 越容易生出距離感。就像神龕裏的菩薩, 隻能敬畏, 不能爭斤掰兩。

    魏姑姑心慌氣短, 顫著手牽起袖子撩那衣裳上的熏香, 氣味幽幽的, 發散後已經不那麽濃烈,但沁入鼻尖還是甜得起膩。

    “怎麽回事!”她陡然一驚,轉過頭厲聲訓斥宮女,“是誰自作主張換了熏香?”

    承托著漆盤的宮女驚得厲害,十個手指頭緊緊扣著盤沿兒,扣得指甲發白。

    “回、回姑姑的話,頭前兒夏管帶來巡視時說的,太子爺怕是不愛迦南的味道。說南邊進貢了一串佛珠子,太子爺沒叫留下,沾手就打發人送四執庫了……”

    魏姑姑氣得咬牙,“姓夏的是個什麽東西,蹭棱子的積年,你們倒要聽他的!”

    可是氣歸氣,事兒已經出了,現罵也救不了急。她轉回身,放低了姿態蹲安,“奴婢這就加緊現熏一套過來替換,這會兒還不到戊正,耽誤不了主子上朝的,宿大人,您瞧……”

    宿大人,宿星河,是這東宮的女尚書。她和她們大多數人不一樣,出身的緣故,入宮就是恭使宮人,官比四品。五年後又升一品,任東宮尚書,代太子批閱宮外陳條文書等,屬太子幕府。可這世道,對女人向來不公,即便官名兒叫得響亮,前頭有個“女”字做約束,協理政務之餘,主要還是以照顧太子起居為主。

    和外廷沾了邊的女官,有時候不那麽好通融。尤其這位以嚴苛出名,犯在她手上,恐怕沒好果子吃了。

    不出所料,她哼笑了聲,“晚香玉的味道,上頭不喜歡。明兒到日子該用端罩1了,萬歲爺賞的隻此一件,姑姑上哪兒尋摸一模一樣的來替換?我這裏當然百樣好說,可就怕主子跟前交代不過去。魏姑姑知道,太子爺用香是有定規的,太顯山露水的味道傷他脾胃,和他犯衝。”

    對氣味敏感,不過是最淺表的說法,太子有時會因氣味起疹子,嚴重起來甚至胸悶。帝國的儲君,什麽樣的東西能叫他喘不上來氣?誰又敢讓他喘不上來氣?這背後的隱喻,剖析起來叫人心驚。

    魏姑姑呆住了,腿彎子一軟便跪下來,扣著磚縫匍匐在地,“奴婢失職,請宿大人降罪。”

    職上犯了過錯,那是大忌諱,尤其這種貼身使的東西,沒有往小了說的,隻要發落,牽連的必定是一大片。魏姑姑感到恐懼,她在尚衣局幹了十來年,一向順順當當,時候長了難免鬆懈。現在呢,事兒一旦犯起來,連活命都難,其他的,諸如什麽職務俸祿,那是連想都別去想它了。

    中衣濕了個盡夠,天寒地凍裏不依不饒貼著皮肉,隻覺頂心2被搓成了一根針,三魂七魄都從那針尖兒上流瀉飄散了。篩著糠,窮途末路,宮裏可不是個講人情的地方,了局如何,自己心裏有數。恨不能一氣兒閉了眼,也就完了,可現在還不能閉,得強撐著。驚駭間見一片繡著海水紋的袍裾踱進視野裏來,燈籠照著經緯間鑲嵌的金銀絲,偶然迸發出一道刺目的光。

    “都是相熟的,大可不必。”上頭人的聲氣兒倒變了,分外和煦起來,“底下人自作主張,姑姑失察,雖不應當,但罪過不大。這樣吧,當值的宮人上掖庭局各領三十板子。姑姑呢,禁足十天,罰薪半年,小懲大誡也就是了。”

    一麵說,一麵垂手虛扶了一把。轉頭吩咐把衣裳端進去換香重熏,身後幾名宮女應個是,上前接過了冠服七事等。

    掉腦袋的罪過,領頓板子罰半年俸祿就帶過去了,從浪尖落回地上的尚衣局眾人回過神來,跪倒一片叩謝不止。魏姑姑一迭給她納福:“宿大人真是菩薩心腸,今兒要不是您開恩,我們這幫人可活不成了。”

    對麵的人臉色平常,神情裏帶了些微圓融的味道,“宮裏當值,總有牙齒磕著舌頭的時候。我這兒能走針,何必難為你這根線呢。”

    話當然都在人嘴裏,是好是歹也憑人家的心情。魏姑姑大有絕處逢生的慶幸,謝之再三,“將來大人有用得著奴婢的地方,奴婢定當盡心竭力回報大人。”

    對麵的人牽唇一笑說好,轉過身,往正殿方向去了。

    ***

    殿宇深廣,中間是用來理政辦事的,兩頭兩間偏殿,東邊的髹金六椀菱花門後,就是太子的寢殿。

    站在門前看一眼,內寢和外間隔著一扇緙絲的山水屏風。織物麵料輕薄,裏頭案上點著油蠟,朦朧見茶水上的宮女正躬身奉茶。萬字錦雕花落地罩後探出一隻手來,指節白而修長,接過茶托的姿勢像撚一朵花,杯盞裏的分量到他手裏,全數化解了似的。

    宮廷生活,其實遠不如外麵人猜想的那樣多姿多彩,到什麽點兒幹什麽活兒,有它雷打不動的規矩。她退回身,立在大殿一角放眼打量,熏殿、熏褥子、下帳、下簾子,一切都在她眼皮底下有序進行。這個地方講究四平八穩,不可慌張,不可喧嘩。她頂喜歡這一點,看著那些女孩子們手上婉轉,腳下纏綿,即便是台上最有功底的旦角兒,也未必做得出她們那套行雲流水的動作。

    半人高的錯金螭獸大熏爐搬進來,放下的時候觸著金磚地麵,發出低沉的一聲輕響。兩個宮女抻著朝服袖子掛上衣架子,盆裏絞起半幹的手巾,在領褖袖底來回拂拭。

    先前的香已經入了肌理,必須減淡些才能熏別的。宮女壓著聲請示下:“大人,照舊熏迦南麽?”

    她搖了搖頭,晚香玉和迦南調和不到一處去。她說:“用降香。”那種香不如龍涎、迦南名貴,也沒有太鮮明的特點,可它有溫和的基調,與誰都能同行。書上記載,說它“初不甚香,得諸香和之則特美。”,有時中庸一些,反而難能可貴。

    宮女得了令,一個搬開爐蓋兒,一個往裏投香丸。降香易燃,透過爐頂的鏤空探看,很快熱鬧成一片。朝服舒展開鋪上去,熏籠蓋的圓弧正拱起背心的四爪團龍,那崢嶸的頭角和鱗鬣,在玄青緞麵的映襯下鮮煥又猖狂。

    司門女官從內寢退出來,衝她嗬了嗬腰,“主子請大人進去說話兒。”

    她聽後踅身邁過了門檻。

    內間侍立的人魚貫而出,殿裏靜悄悄的,偶爾響起更漏滴答的水聲。她在斑駁的光影裏行走,繞過圍屏,停在氈毯邊緣向上肅禮,“聽主子吩咐。”

    落地罩後懸著天鵝絨帳幔,不見太子身影,隻見半片玄色廣袖逶迤在腳踏上,微微一動,袖襴輝煌。

    等了良久,才有單寒的聲線傳出來,無情無緒道:“今兒立政殿議政,左昭儀跟前太監來回稟,說昭儀娘娘鳳體違和,請皇上垂詢。”

    她一聽心下便了然,已經數不清是第幾回了,女人有時候就是喜歡爭那些無謂的名頭。

    太子的生母恭皇後過世六年,中宮之位一直懸空。皇上寵幸左昭儀,卻不肯鬆口封她為後。昭儀距後位一步之遙,可這一步千山萬水似的,怎麽都邁不過去。那麽如何在臣工和皇子麵前自顯身份呢?無非是叫皇帝放下手頭的政務,去她的鳳雛宮噓寒問暖。聖眷不衰,傳出去何等風光,時候久了,足以和先後並駕齊驅。

    “主子不便前往,臣明兒去鳳雛宮,替主子問娘娘安。”

    榻上的人長長嗯了聲,“還有駙馬遇刺的案子,暇齡公主鬧著要結案,不能拖下去了。回頭你再跑一趟控戎司,給個大夥兒都聽得過去的名目,暫時把案子撤了吧。”

    這回她卻沒應,隻枯著眉頭不言聲。

    太子終是察覺了,放下文書坐了起來。

    頭頂宮燈高懸,紫檀炕幾邊緣的雕花泛出烏沉沉的光,他垂手搭著幾麵,骨節如玉,又冷又冽。

    “怎麽?”

    她咬了咬牙,“臣愚見,這時候不應當撤案。”

    “為什麽?”

    “駙馬高仰山死於內宅,暇齡公主不問死因急於結案。公主是左昭儀所出,而左昭儀這陣子正為登上後位四處huó dòng……”

    那雙驕矜的眼睛終於笑起來,語氣裏也浮起縱容的味道,“照這麽看來,這案子眼下確實不該撤。非但不能撤,還得嚴查,是麽?”

    她說是,“請主子再寬限兩日。”

    榻上的人沉吟片刻,長出了一口氣,“也罷,反正敷衍得夠久了,不差這三五日。”那隻手慢慢抬起來,換了個繾綣的聲口,呼貓引狗似的招了一下,“星河,過來。”

    累是真累,倒不光是體力上的,腦子使得太過了也累。看看時辰,已經交亥時,前麵麗正殿裏應該歇下了,便不用再去伺候了吧!她走時和德全交代過的,往後上夜等事還是讓他分派。她呢,宮裏宮外的忙不過來,如果太子爺能下個令兒,讓她連同女尚書的銜兒一並卸了,那該有多好。她現在真是身兼數職,東宮雜事還是少不得她,衙門又有案子要審,外人眼裏她還負責暖床生皇孫……嘖,真是千斤重擔壓在一肩。

    蘭初還沒睡,正歪在燈下納鞋底。見她進門來,忙扔了針線揭木桶蓋子打熱水。

    “弄到這早晚?”一麵回身問,“大人用過飯沒有?桌上有醬菜,爐子上還溫著雞粥,我給您盛上?”

    她搖搖頭,“吃了回來的。”葉近春伺候人算是盡心盡力了,怕她吃不慣衙門裏的粗茶淡飯,特意上外頭給她買,暖在懷裏抱進衙門。她是金尊玉貴的女官,和那幫糙老爺們兒自然不能同論。

    捏捏眉心,頭疼,眼睛也睜不開了,她說:“你把手裏的活兒都擱下,出去吧。”

    蘭初聽了飛快絞手巾,在她臉上胡亂蹭了兩把。木盆兒擺在腳踏上,扯了她的鞋襪把腳塞進盆裏,一邊揉搓一邊說,“泡泡腳,夜裏睡得好。”

    她任她施排,迷迷糊糊往後一仰,“主子爺今兒膳進得好不好?”

    蘭初說好,“進了一碗玉米糝粥,半塊兒桂花糖蒸栗粉糕,進得香,您就放心吧。”

    後麵她不回話了,蘭初一看就這麽睡著了,忙收拾妥當把人塞進被臥,躡手躡腳退出去,帶上了房門。

    一夜風聲緊,刮過簷角的聲響加上窗戶紙噗噗的翕動,叫人睡夢裏也提心吊膽。星河睡得不踏實,整晚上夢魘不斷。早上起來頭昏腦脹的,猛地一回想,中途好像還有太子客串。她記得睡下去不久睜開過眼睛,一張大臉就戳在她眼窩子裏。那時候眼皮重得掀不起來,就是殺頭也顧不上了。後來翻個身又著了,早上起來咂摸咂摸,倒像真的似的。

    坐在炕頭隻顧醒神兒,醒了半天,門上推得地動山搖,蘭初在外頭拍欞子,“大人,太陽升起來一筷子高啦。”

    她趿鞋下炕,把撐在門後的條凳搬開,心說這傻丫頭開竅了,還知道給她別門。

    蘭初搬著食盒進來,嘴裏嘀咕:“您半夜還起來插門呐?敢情是被風吹開了,冷氣兒灌進來凍著您了?”

    她說沒有,“我沒下過炕。”

    蘭初唔了聲,和她大眼瞪小眼。

    什麽都不必說了,都是明擺的事兒了。她窘得很,轉身洗臉梳妝,換上官袍扣上暖帽,和蘭初交代一聲匆匆出了命婦院。

    今兒起得晚,等她趕到控戎司時,南玉書已經帶著手下千戶出去辦事了。徐行之等幾個站在廊廡底下,百無聊賴間對插著袖子曬太陽。別瞧太陽寡淡,照在身上倒是暖洋洋的。正高談闊論著,見她一露麵,忙放下話頭正色迎上來,壓刀說:“屬下等昨晚爬上公主府牆頭看了一遭兒,公主陪房的嬤兒們都搬到二門裏頭當值了,想是怕鬧鬼,給暇齡公主做伴。”

    她聽了哂笑,“敢shā rén,還怕鬼討命?”一壁說,玉臂一揮,朗聲道,“點上人,跟我跑一趟。”

    眾千戶隨她出衙門,赫赫揚揚好大的排場。台階下已經有人候著,聽見動靜轉過身來,初冬的日光給那張側臉蒙上了一層金芒,他有頎長挺拔的身量,蹀躞帶緊束著腰身,鴉青緞麵的夾袍越發襯出一片清俊弘雅的氣象。

    星河一見他便笑了,“你還真來麽?”

    他點了點頭,“這是你正經承辦的第一樁案子,海哥也不放心,叫我過來看看。”

    她說好,“隻是我辦差的時候你不方便在場。”

    他道不要緊,“我在公主府對麵的胡同裏等你,有什麽變故好立時進去。”

    他們溫言說話,邊上幾位千戶一頭霧水,心裏琢磨宿大人不是和太子爺有那層關係嗎,既然如此,公然和別的男人親近,恐怕不雅觀吧!然而說又不能說,上司的私事,多早晚輪到你來多嘴?大夥兒摸了摸鼻子,宿大人現在在任與否,和他們休戚相關。倘或太子一氣之下罷了她的官,到時候他們在控戎司的日子豈不更難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