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可惜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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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為防盜章, 購買率40%以上不受影響, 不滿請等待72小時。  她點了點頭,“倒也是的。好在有二爺照應, 府門裏還不算冷清。”

    這回嬤嬤再不順嘴閑扯了,隻是提醒她過門檻, 留神腳底下, 徑直引進了公主的院子裏。

    星河抬眼看,畢竟是帝王家的女兒, 就算自立門戶,該享受的待遇仍舊一點都不降低。公主府的正殿和王府一樣, 都是銀安殿的等級,連同後麵用來起居的院落, 廊簷底下也有高規格的和璽彩畫。這樣寒冷的時節, 即便萬物蕭條,公主府依舊紅牆碧瓦鮮亮異常。大到殿頂琉璃瓦, 小到徑旁鵝卵石,沒有一處不是精雕細琢。

    大概為了彰顯公主的優雅, 抑或是高二爺往來可以避人耳目,回廊外側密密懸掛著檀香簾, 從遠處觀望, 裏頭什麽情形一樣都看不真周。難怪那幾個千戶夜探公主府,沒能深挖出類似“小叔子夜半慰寡嫂”之類的橋段。星河記得上回來時這簾子還沒有, 入了冬的天氣裝竹簾, 真沒有欲蓋彌彰的意思麽?

    再往前, 將要到廊下時,裏麵侍奉的女官迎了出來。卷起簾子,嘴上熱絡著:“宿大人來了?我們主子等您半天了,快請進吧!”

    宿家一向為簡郡王辦事,這個暇齡公主是知道的,所以她到這裏,還算受到了一點禮遇。

    星河道謝,登上台階入簾下,裏頭並不因為照不到日光就顯得陰涼。公主過冬的地方,地龍子火炕燒得旺旺的,殿裏又燃香,那香氣被熱氣一熏,濃得幾乎要醉人。可能極致的脾氣,才喜歡這樣極致的香氣,乍一嗅見,真叫人覺得頭暈。星河抬眼看,公主還在梳妝,倒也沒有假他人之手,自己蘸了口脂在指尖,一層一層地,將那嘴唇敷成了水紅色。

    銅鏡裏一雙妙目瞥過來,星河向她肅禮,“給殿下請安。”

    公主有條嬌脆的喉嚨,再尋常不過的語氣,到她嘴裏也獨具恃強的味道。

    “宿大人今兒怎麽有空上我這兒來逛逛?”

    星河含笑道:“臣還是為那案子,上回臣去鳳雛宮請安,昭儀娘娘的意思是快快結案。眼瞧著時候差不多了,也就是這兩天的事兒,再來勞煩公主一趟,也就完了。”

    暇齡公主照舊上她的妝,這裏補上一點粉,那裏再敷上一層胭脂,連寡居的樣兒都懶得裝。那張臉,在黃銅鏡裏永遠是黃櫨色的,慢悠悠地應付她,“早早兒結了好,我這公主府都成了跑馬場了,你們控戎司進進出出,好看來著!”言罷一頓,又問,“宿大人眼下升了錦衣使了,宗女有個好歹都歸你管?”

    星河做小伏低地一揖,“全仗昭儀娘娘的賞識。”

    公主哂笑:“我看不盡然,你本就伶俐,若說非從宮裏挑個人出來任這差事,我也覺著宿大人最合適。既然要結案了,宿大人心裏可有成算?”

    星河道:“臣的意思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畢竟關乎皇家體麵,這個……府上人多,未必沒有那種心思歹毒的奴才,借著伺候飯食的時機往菜裏下毒……”

    她說的時候,一直小心翼翼觀察公主的表情,很意外,竟沒發現一絲一毫的如釋重負。

    她隻是點頭,“你說得很是,皇家體麵要緊,拖著不結案,總不是個事兒。”

    星河道是,看了邊上侍立的人一眼,“臣有兩句話,想同殿下單獨回稟,可否請殿下屏退左右?”

    暇齡公主合上胭脂盒,精瓷相擊悠然脆響。抬起柔荑擺了擺,殿裏人領命,卻行退到了簾外,她這才轉過身來,平心靜氣望向她,“宿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星河也願意開門見山,“這裏隻有殿下和臣,話不避人,駙馬遇害之前,是否與殿下有過爭執?”

    暇齡公主想了想,“你問的是哪一回?我們爭執的次數多了,連我自己也記不清了。”

    “那麽駙馬欲與殿下敦倫,殿下是否在寢室內……貼滿了駙馬高堂的名諱?”

    當著滿牆爹娘的名字還做得出那種事的,興許是牲口,任誰處在駙馬這樣的位置,都會又羞又憤。

    暇齡公主愣了一下,大約沒想到閨閣裏的事會被控戎司查出來。星河以為她會甩臉子,沒想到她卻哧地一聲笑起來,“宿大人究竟想問什麽?難道懷疑是我毒害了駙馬?換成你,想叫他死,還讓他死在自己府上?外頭天大地大,哪處溝渠不能填埋百十來個人,非讓他髒了我的地方。”

    要動手,自然不會是她親自動手,橫豎星河此來不過是敷衍一番,回頭好找推托之詞。

    她微頷首,“眼看到了年下,刑部和都察院的案子都要匯總起來,交承天門西南甬道十二處複審。按例控戎司承辦的也要走一遍,但因事關公主府,臣瞧能不能盡量斡旋,請幾位主筆閉堂過審。隻要人犯認罪,後頭的事兒就好辦了。”

    公主很稱意的模樣,“這是你們控戎司的拿手戲,一切有你,我自然是放心的。”

    死了一位駙馬,不論是否和公主有關,都沒有影響公主的心情。星河含笑應是,心裏隻感到悲哀,怨偶到最後都是生死仇家,這世上的炎涼,人心早就捂不暖了。

    她略猶豫了下,複道:“臣和底下千戶在門外等候時,見高少卿從府門上出來,不知……”

    這話實在是不好問,可為了後頭好辦事,不得不去捅那灰窩子。

    暇齡公主這回倒沒有正麵回答她,倚著妝台似笑非笑道:“我也聽了一個傳聞,說宿大人在太子爺跟前是獨一份兒,太子爺愛重宿大人得很呢。”

    星河道是,“臣是太子爺禁臠,不清不楚由來已久,其實已經不是新聞了……”

    暇齡公主沒想到她會反將一軍,一時瞪大了眼睛。還沒來得及和她細談,忽然發現有個身影倚門而立,篾簾外早已站了好幾位嬤嬤,因為不敢回稟,一個個縮著脖兒,揣著雙手,滿臉又哀又怨的神情。

    公主和星河俱一驚,公主紅了臉,站起身賠笑,“二哥哥怎麽來了?”

    太子爺嗯了聲,“我來瞧瞧你,近來沒見你入宮,不知你好不好。加上今兒是宿大人第一回單獨辦案,我怕她唐突,不盯著不放心。”

    這話……前半句是敷衍,後半句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公主笑得諱莫如深,星河卻被雷劈了似的,心道他這時候出頭是什麽意思?她回頭就要辦高知崖了,他是唯恐暇齡公主不誤會宿家倒戈,有意來添油加火麽?

    “主子……”

    太子看了她一眼,“禁臠沒資格說話。”

    她不得不把話咽了回去,這算又給揪著小辮子了,為什麽他總要在她威風八麵的時候冒出來掃她的興呢。

    後頭自然沒有她吭聲的份兒了,她老老實實靠邊站著,看太子和公主粉墨登場,上演親兄熱妹的戲碼兒。雖不是一個媽生的,好歹同屬一爹,太子在不那麽熟悉的rén miàn前,永遠可以保持高潔的形象。他囑咐公主:“事兒過去了,心裏別記掛著不放。也別聽那起子混賬的胡話,說身上有熱孝不能進宮,我東宮的門一直開著,你厭了就來走走,哥哥不能嫌棄你。”

    暇齡公主聽後大為感動的樣子,“多謝二哥,不瞞您說,我近來活著都沒什麽趣致了,外頭人指點,娘家又回不得,這麽下去好好的人都要給逼瘋了。”

    太子又是一通開解,皇兄虛情假意,皇妹賣慘抹淚兒。星河覺得瞧他們做戲,還不如瞧案頭上那隻西洋鍾,玻璃罩殼裏兩隻琺琅鳥並肩站在一根黃金枝椏上,看著真是恩愛逾常。

    太子其實也沒那麽好的興致和這個不貼心的mèi mèi閑話家常,你來我往了幾句,公主不耐煩應酬,他也不願意再坐下去了。拍了拍膝頭,起身道:“成了,來了半天,該回了。你好好養著吧,自己身子最要緊。”

    暇齡公主站起相送:“哥哥難得上我這兒來,再坐會子吧。”

    太子說不了,“下半晌還有晤對,不得閑。”一麵走一麵把眼兒瞧星河,“你的差還沒辦完?不跟著伺候?”

    星河心裏苦悶,眨巴了下眼睛衝公主肅禮,“臣叨擾殿下了,臣告退。”

    公主微微頷首,看著她跟在太子身後出了院門,回身一笑道:“這麽個人物,太子跟前避貓鼠似的。”

    那廂太子走得很快,她不得不小跑著跟上。一路無話,出得公主府,那些千戶和番子都沒入他法眼,倒是一眼瞧見了對麵胡同裏的樓越亭。

    堂堂儲君,沒有主動和人搭訕的必要,隻需靜靜站著,自然有人過來請跪安。

    果然陰影裏守候的人知道無可避,上前來掃袖行禮,太子掖著手,聲氣兒很溫和,“樓將軍怎麽也在呢?”

    樓越亭是不卑不亢的脾氣,也沒有刻意找借口的必要,一板一眼回稟:“臣是受樞密院副使所托,公主府畢竟不是等閑之地,擔心宿大人不能全身而退,特在外候著。”

    太子意味深長地點頭,“宿星海為這妹子操碎心了,恰好孤也是,所以很能夠體會他的心情啊。”

    所有人都在品味太子話裏的含義,這句“孤也是”,到底是指他像個哥哥一樣關心暇齡公主呢,還是像宿星海一樣,關心宿星海的mèi mèi?

    星河低著頭一言不發,可能這世上隻有自己能解讀太子此刻的心情。連“孤”都用上了,如果沒猜錯,這主兒正琢磨怎麽在越亭麵前抹黑她。她心裏七上八下,“主子,您不是還有晤對嗎,臣送您回宮吧。”

    太子露出一點含蓄的笑,“天兒還早著呢,你忙什麽!有什麽話,夜裏再說不遲。”

    她其實也好奇他入宮後會怎麽奏對,於是裝出了勉為其難的樣子,含笑道:“也成。過不了多久就要冬至了,東宮裏一大攤子事兒等著我發落,我回去挑要緊的先辦兩樁。軍機值房那裏我就不去了,內閣早班兩個中書厲害得很,見了不相幹的人就要問罪,別再給主子添亂。”

    就這麽,她擱下了手頭的公文,和南玉書一道出了衙門。南大人得她搭救,態度上發生了大轉變,等她上了轎子,他和幾名千戶才跨馬在前頭開道。黑洞洞的夜裏,又是風又是雪的,滿耳盡是無邊的呼嘯。

    到永春門上分了道,他進歸仁門等候傳話,星河從通訓門上穿過去,直回了東宮。

    瞧時候,太子應當還沒上太極門,她加緊步子往回趕,要是來得及,尚且能說上兩句話。

    麗正殿裏燈火通明,簷下一溜宮燈都掛滿了,黑的天,白的地,這巍峨的宮殿成了天地間唯一的明亮。遠遠兒看過去,伺候早起上朝的宮女太監們進進出出,人那麽多,卻連一聲咳嗽都不聞。她進了殿裏,德全正在落地罩前指派人準備風帽暖兜,看見她就跟見了活爹似的,聲口裏掩不住的驚喜,“哎呀,宿大人回來了。”

    大家都明白這種驚喜裏暗藏了什麽,昨晚上宿大人侍寢了,再不是藏著掖著了,是正大光明的侍寢,對外可算挑明啦。雖然南玉書不識時務地攪了局,但算算時辰,事兒肯定是成了。主子爺再大的氣性兒,見了宿大人總會克製三分的,對誰都能咋呼,對自己房裏人總不能夠。先頭大家伺候,因主子沒個好臉色,都嚇成了雨天裏的蛤/蟆。現如今宿大人回來了,有她軟語溫存著,太子爺慢慢消了氣,對他們這幫人來說,可不就雲開霧散了嗎。

    大總管因此格外的殷情,星河甫一進殿,他就迎上來給她撣去了肩頭的雪沫子,“您受累了,大雪天兒裏在南北奔波……看看這一身夾裹的雪,沒的受了寒。”

    她說不礙的,顧不上自己,接過宮女遞來的熱手巾把子呈了上去。太子接過來,潦草擦了手,寒著臉看了她一眼。

    終究是不悅,左右侍立的人又往下縮了縮,恨不得縮成一顆棗核,她卻無處可躲。沒辦法,壯起膽兒叫了聲主子,“臣都問明白了,房有鄰府上豢養了江湖門客。那些人,不受約束管教,又都一身莽夫俠義,也不問三七二十一,就敢卯起來和控戎司叫板。拿住的那些都下了大獄,回頭臣再嚴加審問,請主子放心。南大人這會子到了歸仁門上,萬一皇上召見,好即刻進去回話。”

    太子半晌未語,臨了沉重地歎了口氣,“這南玉書,二十年的差算是白當了。回頭皇上問起來,他就拿這個去搪塞?什麽江湖門客、什麽莽夫俠義,沒有證據,哪個準許他控戎司登門了?皇上本來就令àn fǎng,免得朝中人人自危,他倒好,上手就鬧個驚天動地,我看他的指揮使是做到頭了。”

    星河不動聲色,嗬了嗬腰道:“主子先別忙惱,我給南大人出了個主意……”把刑部的文書和陳條那事一五一十交代清了,“這麽著,興許南大人還能得寬宥。”

    可是太子聽完卻定眼瞧她,瞧了很久,像不認得她了似的。她向上覷覷,一臉無辜,“臣做錯了麽?”

    怎麽說她做錯了?明著確實是替南玉書開脫了,可轉頭又給他扣了新罪名,怪道說最毒婦人心呢。

    他哼笑了聲,低下頭,慢條斯理整了整狐裘圍領,“非但沒做錯,還做得漂亮。我是小看你了,緊要關頭會抖機靈,真是爺的好奴才。”

    這話卻重了,她沒敢應。自知自己的伎倆能糊弄別人,糊弄不了他,先同他提出來,不過是讓他進軍機值房回事時有所準備。要是皇帝責問,也好想法子保住南玉書,畢竟她才上任沒幾天,一氣兒把頂頭上司踩進泥潭裏,太過了,叫人起疑。

    不過麵上好看,心知肚明,太子爺顯然是惱了,後來她要替他戴暖帽,他別開臉沒讓。她捧著帽子的手停在半道上進退不得,還是德全有眼色,忙接過去,嘴裏說著,“是時候了,主子爺該起駕了。”一麵為他戴上了朝冠。

    照舊送到宮門外,太子登輿往太極門去了。星河退回來,靜靜坐在配殿裏看著更漏,蓮花更漏不緊不慢地滴答作響,從卯時一直看到巳末。

    禦門聽政,聽的是各地的奏報,一些能夠擺在台麵上的政務,當然是與諸臣工共同商議。然而徹查章京們的家底兒,是皇帝暗中授意的。南玉書這次的莽撞行為捅了灰窩子,金吾右衛早朝上回稟了昨晚前門樓子發生的sāo luàn,這是樞密院的職責。皇帝呢,心裏雖然有底,但又不好現開發,總之憋了一肚子火,隻說要徹查,散朝後把小朝廷搬到了西暖閣裏。

    皇帝在禦座上坐著,滿臉肅穆聽南玉書回稟昨晚的來龍去脈,反正錯已經鑄成了,滿朝文武都有了警醒,下頭再要辦事就難了。奏疏托在手裏,一麵看,一麵皺眉。等聽到“不知何故”時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劈頭蓋臉把折子砸了過去。

    “你們聽聽……”皇帝一手指點,冷笑道,“這會子還不知何故呢,等刀架在脖子上,你自然就知道其中緣故了。官員tān wūhuì lù的弊病,不是本朝才有,也不是隻有本朝嚴查。中宗皇帝時期就有過先例,樞密院領了旨意,卻因走漏風聲,叫那些結黨營私的有了防備,暗中結成同盟反抗朝廷偵緝,險些亂了朝綱。這是前車之鑒,才過去二十年,就忘得一幹二淨了?現如今你控戎司也領了密旨,結果岔子不是出在別人身上,恰恰出在你這個指揮使身上,叫朕拿哪隻眼睛瞧你?你這樣的人還能統領控戎司,再過幾年且看,京城的綱紀不叫你弄成一團亂麻倒怪了!”

    皇帝勃然大怒,一連串厲聲的申斥,把暖閣裏端坐的人都驚了起來。眾人垂手站立,誰也沒敢在這時候插嘴。隻是冷眼瞧南玉書跪下來,以頭觸地叩首不止。

    皇帝親自過問,自然是天大的罪過。南玉書的冷汗滲透了鬢角,一滴滴落在金磚上,很快凝聚成堆。他以頭頓地,前額扣得邦邦直響,嘴裏喃喃著:“是臣辦事不力,臣死罪。然臣緝拿房有鄰,並非是唐突之舉。臣手上有他的罪狀,不料房某人奸詐,早就有了防備,糾結一眾江湖草莽對抗朝廷,請皇上明察。”

    立在一側的太子有些憐憫地看著他,因早朝到現在都隨侍皇父左右,沒能抽出空來和他說上話。其實那份證據不拿出來,對他反倒有利,一旦拿出來,可就真的著了星河的道了。

    欲脫身,難免慌了手腳口不擇言,他看著南玉書言之鑿鑿指控房有鄰如何“一字千金”,侵吞朝廷撥給囚牢的錢款;皇父接過證據後,龍顏如何陰霾叢生,大大的不悅。下麵的話,他幾乎能夠猜到了,皇父留意的不單是瘐字變瘦字,更是兩份證據的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