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繁紅亂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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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為防盜章, 購買率40%以上不受影響, 不滿請等待72小時。  星河嗬腰應了,心裏感慨, 果然還是談公事輕省。她情願釘是釘鉚是鉚, 即便做錯了挨罵, 也不願意麵對個使性子的主子爺。這位爺, 常有讓人無法理解的好勝心,像誰是發小這件事,計較起來簡直莫名其妙。非得什麽都是獨一份兒,活著也怪累的。

    因為是初雪天氣,大胤有個不成文的規定, 從今兒就算進嚴冬了。嚴冬頭一天,宮裏和外朝有關聯的衙門都放值, 連皇上和娘娘都可以上外頭散散。太子爺下半晌有他的忙處, 他是儲君,即便再尋常的人事往來都透著政治的味道。皇父發了話,朝中幾位三朝元老上了年紀,讓他一家一家登門拜會。門閥這種東西, 曆朝曆代都有, 到了大胤雖然已經削弱, 但累世高官依舊有那麽幾家。

    嚴格說起來, 宿家也算,畢竟他們高祖時期輝煌過一程子。後來的慎齋公門生故吏遍天下,隻可惜人不在了, 門庭漸次冷落,但朝廷對他們有優恤,子孫可以受祖蔭,所以星河才得了進東宮的恩旨。

    他有安排,星河也有正事要忙,沒法像往年似的,跟著替他送拜帖了。她踏出暖閣問清由誰陪同,千叮嚀萬囑咐讓好生伺候,這才收拾妥當上控戎司去。

    葉近春照舊在宮門上死守,天太冷,他又站在不避風的夾道裏,凍得嘴唇烏紫。星河看了他一眼,他擠出個僵硬的笑容,連牙關都快掰不開了,哆哆嗦嗦說:“大人上衙門麽?快上轎,轎子裏暖和,奴才給您預備暖爐了。”

    宮裏的太監大部分很淒慘,錦衣輕裘是天潢貴胄的權力,像這些當下差的,麵上葵花圓領袍,裏頭的老棉襖又沉又厚不能禦寒。太陽出來的日子拿到外頭曬,曬上三天還是實墩墩的。逢著陰雨又吸潮氣,夜裏要是不架在炭盆上,第二天能給你凍硬嘍。

    星河對近身伺候的人一向不錯,見他耳朵尖上新生的凍瘡一個接一個,發話說:“回頭上庫裏領件新夾襖,就說是我的吩咐。”

    葉近春一愣,沒想到這位不苟言笑的大人能有這份心田,頓時滿腔的感激寫在了臉上,磕磕巴巴說:“宿大人……您心眼兒……真好!奴才給您道謝了。”

    她沒言聲,上轎放下了轎簾。

    小轎走得艱難,雪大,路上的積雪鏟了一層不多會兒又積一層,轎夫們的皂靴踩上去既滑且響,平時兩盞茶工夫能到的,今天花了近半個時辰。藍呢的轎圍子遮光,天氣不好裏頭就黑洞洞的。星河捧著手爐坐著,忽然想起來,隔窗叫了葉近春一聲,“太子爺今兒傳你問話沒有?”

    葉近春說沒有,“奴才一直在宮門外候著,不知道大人用不用轎子,一步也沒敢離開,從卯時等到這會子。”

    她徐徐長出一口氣,自己也是傻,控戎司裏不可能沒有他的耳目,他想知道的事,沒有一樣能瞞得住他。

    轎子打著飄,終於到了衙門口。葉近春給她掀起棉簾,遞過胳膊來讓她借力。她隨意搭著下轎上台階,邁進大門就看見戟架旁的空地上跪著一個頂磚的人,跪了有時候了,頭發眉毛都糊滿了雪,乍然一掃眼,活像外頭的石獅子。

    她喲了聲,“這是誰?”走近了看,訝然道,“南大人……您這是幹什麽呢?”

    南玉書因太子那句頂磚,就真的跑到衙門裏頂磚來了。正衙簷下站了好幾位千戶,個個麵有戚色,因為是太子爺的口諭,也沒人敢上去勸他。從暖閣議完事到現在,差不多兩個時辰了,冰天雪地裏的兩個時辰可不是好玩的,要不是練家子,早就凍趴下了。

    星河卻覺得好笑,她眯眼瞧簷下那幫千戶,平時個個都是左膀右臂,跟著南玉書抄家拿人,得了不少好處。可緊要關頭,上司在風雪裏頂磚,他們遠遠兒站著看戲法似的,至多皺著眉頭表示一下同情,連個上去給他打傘的都沒有。

    她接了葉近春遞過來的油綢傘,在上方替他遮擋住,溫言說:“南大人這又是何必呢,這麽大的雪,回頭再受寒。”

    南玉書受了她的坑害,嘴裏說不出的苦,隻咬緊牙關不回她的話。

    星河無奈,轉過頭問徐行之:“是太子爺的示下?”

    徐千戶搖頭,“屬下不知道,南大人回來就自罰,咱們勸了幾句,也不頂什麽用。”

    唉,主子的令兒,誰敢不從呢。即便南玉書這樣的漢子也得照著辦,回過頭來一想,就覺得自己先前的侍膳不算什麽了。和人比慘,世上總有比你更慘的。

    她好聲好氣勸慰:“南大人快別這樣吧,先頭太子爺和我說起昨天的事兒,我聽著口氣並不十分激烈。他隻說南大人辦事欠妥,房有鄰府上那事急進了些,並沒有怎麽怨怪南大人。就算一時惱了責備兩句,大人也犯不上和自己過不去。這又是風又是雪的,您在這兒自罰,太子爺那頭恐怕還不知情呢。興許他老人家不過順嘴一說,您倒當真了。快起來吧,您受罪事小,叫主子背個嚴苛的名兒就不好了。”

    一壁說,一壁給他手底下的千戶使眼色,“還站著幹什麽,快把南大人攙起來。”

    跪了那麽久,膝蓋頭子怕是不聽使喚了。星河給他留了點麵子,沒有巴巴兒看他打不直腿的樣子,自己轉身朝衙門裏去了。南玉書那頭的千戶傾巢而出,到這會子才想起他們上峰來,她這頭的人給她拽過了炭盆兒,熱熱的一碗茶已經送到手上了。

    她正襟坐在圈椅裏,八位千戶兩旁肅立。因大家合夥幹了一票,目光往來間極有默契,臉上神情不變,但一眨眼也知道是什麽意思。

    南玉書像個殘疾似的被攙進了堂室,堂堂的武將倒驢不倒架子,到星河麵前時推開眾人,一瘸一拐還要勉強挺直腰杆,在星河看來每一步都透著累。好在距離不遠,幾乎熬出一腦門子冷汗來,最後終於坐在了自己的座兒上。

    他的人給他上茶,他揚手微微格開,先向她抱起了拳,“南某技不如人,讓宿大人見笑。先前從暖閣出來,太子爺讓我謝謝宿大人,南某是個粗人,不會說漂亮話,便以茶代酒,敬宿大人一杯。”

    都不傻,聽得出話裏的鋒棱。言下之意要不是太子讓謝,他可能會撲上來咬掉她一塊肉。技不如人,察覺了是她下的絆子,無所謂,要是他到這刻還稀裏糊塗,那就真的該死在職上了。不過太子這人也是顛倒,特意這麽說,想是有謝她手下留情的意思吧。

    南玉書衝她舉起茶盞,她隻好舉杯回敬,“所幸有驚無險,我就知道有太子爺在,必定能讓大人全身而退。隻是主子回來教訓了我一番,怪我不該把東宮的陳條偷著給您。我那時候猛聽說司裏出了亂子,想來想去隻有這個法子,就沒顧及那許多。後來才知道,萬歲爺險些因此怪罪大人,倒叫我汗顏了。要早知如此,我何必多費那手腳。”說著真誠地前傾了下身子,“南大人……想是很怨怪卑職吧?”

    南玉書臉上的表情也像外頭的天氣一樣,陰霾無邊。他扣上了杯蓋兒道:“哪裏的話,宿大人分明是幫了我的忙,否則昨晚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來,我也不好和皇上解釋。關於陳條,忙亂之中略有偏頗,誰也不是神仙,沒法子滴水不漏。今天受太子爺教訓,是我的確辦事魯莽,該當受罰。”

    星河聽了,慢慢露出一點笑意來。她可不信他的這番話是真心話,這種陽奉陰違的調調,比起暴跳如雷來更值得揣摩。她靠向椅背,呷了口茶,“事兒過去了,皇上也沒追究,接下來隻要嚴加審問房有鄰就是了。”

    南玉書唔了聲,“這個太子爺有示下,說叫宿大人一同審理。想是怕我有不周全的地方吧,畢竟才出的亂子。宿大人心思縝密,有您在,不至於叫房有鄰鑽了空子。”說罷狠咬槽牙,一字一句都從齒縫裏擠出來似的。“我一直鬧不清,為什麽房家在咱們抵達之前就早有準備,難不成他在控戎司還有探子?這回審問,非掏出他的下水①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裏走漏了風聲。事關肅清衙門,宿大人身為副使,斷沒有不親審的道理。”

    恐怕這內鬼是誰,他早有懷疑了吧!不過可惜得很,辦事的都是生麵孔,事發之後也都撤出京城了,他想查出頭緒來,在他被罷免之前很難。

    星河淡淡頷首,“既然要審,當天牽連進來的護軍也得重新傳訊。”抬眼瞧南玉書手下的人,“哪位千戶辛苦一趟,去金吾右衛通知樓將軍,就說南大人和我在控戎司衙門恭候,請樓將軍欽點當晚巡夜的人,過堂問話。”

    嬤嬤是個多嘴多舌的人,絮叨著:“原是要封的,不是案子還沒結嗎。況且一個地方久不住人,沒鬼且招鬼呢,我們主子下了令,越性兒叫幾個嬤兒進來看屋子。”

    她聽完長長哦了聲,複又看了眼才舉步前行,“到底屋子髒了,讓人進來住,心裏不怕麽?”

    嬤嬤囫圇一笑,“咱們這號人,哪講究這個!主子讓幹什麽就幹什麽。”

    她點了點頭,“倒也是的。好在有二爺照應,府門裏還不算冷清。”

    這回嬤嬤再不順嘴閑扯了,隻是提醒她過門檻,留神腳底下,徑直引進了公主的院子裏。

    星河抬眼看,畢竟是帝王家的女兒,就算自立門戶,該享受的待遇仍舊一點都不降低。公主府的正殿和王府一樣,都是銀安殿的等級,連同後麵用來起居的院落,廊簷底下也有高規格的和璽彩畫。這樣寒冷的時節,即便萬物蕭條,公主府依舊紅牆碧瓦鮮亮異常。大到殿頂琉璃瓦,小到徑旁鵝卵石,沒有一處不是精雕細琢。

    大概為了彰顯公主的優雅,抑或是高二爺往來可以避人耳目,回廊外側密密懸掛著檀香簾,從遠處觀望,裏頭什麽情形一樣都看不真周。難怪那幾個千戶夜探公主府,沒能深挖出類似“小叔子夜半慰寡嫂”之類的橋段。星河記得上回來時這簾子還沒有,入了冬的天氣裝竹簾,真沒有欲蓋彌彰的意思麽?

    再往前,將要到廊下時,裏麵侍奉的女官迎了出來。卷起簾子,嘴上熱絡著:“宿大人來了?我們主子等您半天了,快請進吧!”

    宿家一向為簡郡王辦事,這個暇齡公主是知道的,所以她到這裏,還算受到了一點禮遇。

    星河道謝,登上台階入簾下,裏頭並不因為照不到日光就顯得陰涼。公主過冬的地方,地龍子火炕燒得旺旺的,殿裏又燃香,那香氣被熱氣一熏,濃得幾乎要醉人。可能極致的脾氣,才喜歡這樣極致的香氣,乍一嗅見,真叫人覺得頭暈。星河抬眼看,公主還在梳妝,倒也沒有假他人之手,自己蘸了口脂在指尖,一層一層地,將那嘴唇敷成了水紅色。

    銅鏡裏一雙妙目瞥過來,星河向她肅禮,“給殿下請安。”

    公主有條嬌脆的喉嚨,再尋常不過的語氣,到她嘴裏也獨具恃強的味道。

    宿大人今兒怎麽有空上我這兒來逛逛?”

    星河含笑道:“臣還是為那案子,上回臣去鳳雛宮請安,昭儀娘娘的意思是快快結案。眼瞧著時候差不多了,也就是這兩天的事兒,再來勞煩公主一趟,也就完了。”

    暇齡公主照舊上她的妝,這裏補上一點粉,那裏再敷上一層胭脂,連寡居的樣兒都懶得裝。那張臉,在黃銅鏡裏永遠是黃櫨色的,慢悠悠地應付她,“早早兒結了好,我這公主府都成了跑馬場了,你們控戎司進進出出,好看來著!”言罷一頓,又問,“宿大人眼下升了錦衣使了,宗女有個好歹都歸你管?”

    星河做小伏低地一揖,“全仗昭儀娘娘的賞識。”

    公主哂笑:“我看不盡然,你本就伶俐,若說非從宮裏挑個人出來任這差事,我也覺著宿大人最合適。既然要結案了,宿大人心裏可有成算?”

    星河道:“臣的意思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畢竟關乎皇家體麵,這個……府上人多,未必沒有那種心思歹毒的奴才,借著伺候飯食的時機往菜裏下毒……”

    她說的時候,一直小心翼翼觀察公主的表情,很意外,竟沒發現一絲一毫的如釋重負。

    她隻是點頭,“你說得很是,皇家體麵要緊,拖著不結案,總不是個事兒。”

    星河道是,看了邊上侍立的人一眼,“臣有兩句話,想同殿下單獨回稟,可否請殿下屏退左右?”

    暇齡公主合上胭脂盒,精瓷相擊悠然脆響。抬起柔荑擺了擺,殿裏人領命,卻行退到了簾外,她這才轉過身來,平心靜氣望向她,“宿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星河也願意開門見山,“這裏隻有殿下和臣,話不避人,駙馬遇害之前,是否與殿下有過爭執?”

    暇齡公主想了想,“你問的是哪一回?我們爭執的次數多了,連我自己也記不清了。”

    那麽駙馬欲與殿下敦倫,殿下是否在寢室內……貼滿了駙馬高堂的名諱?”

    當著滿牆爹娘的名字還做得出那種事的,興許是牲口,任誰處在駙馬這樣的位置,都會又羞又憤。

    暇齡公主愣了一下,大約沒想到閨閣裏的事會被控戎司查出來。星河以為她會甩臉子,沒想到她卻哧地一聲笑起來,“宿大人究竟想問什麽?難道懷疑是我毒害了駙馬?換成你,想叫他死,還讓他死在自己府上?外頭天大地大,哪處溝渠不能填埋百十來個人,非讓他髒了我的地方。”

    要動手,自然不會是她親自動手,橫豎星河此來不過是敷衍一番,回頭好找推托之詞。

    她微頷首,“眼看到了年下,刑部和都察院的案子都要匯總起來,交承天門西南甬道十二處複審。按例控戎司承辦的也要走一遍,但因事關公主府,臣瞧能不能盡量斡旋,請幾位主筆閉堂過審。隻要人犯認罪,後頭的事兒就好辦了。”

    公主很稱意的模樣,“這是你們控戎司的拿手戲,一切有你,我自然是放心的。”

    死了一位駙馬,不論是否和公主有關,都沒有影響公主的心情。星河含笑應是,心裏隻感到悲哀,怨偶到最後都是生死仇家,這世上的炎涼,人心早就捂不暖了。

    她略猶豫了下,複道:“臣和底下千戶在門外等候時,見高少卿從府門上出來,不知……”

    這話實在是不好問,可為了後頭好辦事,不得不去捅那灰窩子。

    暇齡公主這回倒沒有正麵回答她,倚著妝台似笑非笑道:“我也聽了一個傳聞,說宿大人在太子爺跟前是獨一份兒,太子爺愛重宿大人得很呢。”

    星河道是,“臣是太子爺禁臠,不清不楚由來已久,其實已經不是新聞了……”

    暇齡公主沒想到她會反將一軍,一時瞪大了眼睛。還沒來得及和她細談,忽然發現有個身影倚門而立,篾簾外早已站了好幾位嬤嬤,因為不敢回稟,一個個縮著脖兒,揣著雙手,滿臉又哀又怨的神情。

    公主和星河俱一驚,公主紅了臉,站起身賠笑,“二哥哥怎麽來了?”

    太子爺嗯了聲,“我來瞧瞧你,近來沒見你入宮,不知你好不好。加上今兒是宿大人第一回單獨辦案,我怕她唐突,不盯著不放心。”

    這話……前半句是敷衍,後半句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公主笑得諱莫如深,星河卻被雷劈了似的,心道他這時候出頭是什麽意思?她回頭就要辦高知崖了,他是唯恐暇齡公主不誤會宿家倒戈,有意來添油加火麽?

    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