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羅刹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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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重鎮嘉興淪陷的消息傳開。王朝治下, 一時唏噓。

    而尋南小報上刊發的消息,卻一派歡欣鼓舞。

    城中, 幾個年輕的商民,正領著一隊民夫, 清掃街道,他們清掃街邊的垃圾、糞便, 然後裝車, 一車車地拉出去。遇到暗巷子裏的妓/女,就逮住一個是一個,叫她們去登記原籍。

    另一邊, 原來的貧民居住的地方, 許多茅屋因為前段時間的巷戰而倒塌了, 幾個綁著絲綢的的青年, 正跟著義軍的戰士,帶著一些居民,一齊在重建房屋。

    城門口, 則還有人在組織發米,瘦的隻剩下一把骨頭的人們排隊在領。來來往往的行人, 大多仍舊是瘦的,但往常王朝治下,曾經城市中遍地的餓殍, 經過義軍和工商的聯合放糧, 已經基本看不到了。

    把尋南小報一卷, 戴著帷帽, 身形婀娜纖細的年輕女子立在槐樹下,靜靜聽著街邊小童拍手唱新學的民謠:““開城門,掃街道。結藍綢,穿麻衣。迎義軍!朝做牛,暮做馬,義軍來了咱做人。”

    ”。

    一位黝黑的義軍戰士經過,聽到,笑著給了這個小孩子一顆糖。

    “霍!”她看的出神,受了一驚。

    拍了她肩膀的卻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林姐姐,你想什麽呢?這麽呆呆的。”

    林黛玉撫著胸口回過神,看見黎青青嘻嘻哈哈的模樣,不禁往後退了一步打量她。

    這個女孩子原來雪白的肌膚已經曬成了蜜色,挽起頭發,穿了輕薄潔白的西洋襯衫,外套件玫紅的小馬甲,穿著褲子,踏著靴子。胳膊上綁著一截藍綢,腰間挎著槍。

    在火熱的陽光下,她汗流浹背,因此挽著衣衫,露著一截白皙的胳膊。

    從來沒見過穿褲子在外麵,還露著胳膊的女人,街上的人,都紛紛回頭看這個打扮奇異的女子。

    她卻神采飛揚,毫不在乎別人的眼光。那美貌如火焰,英豪中又帶著一股粗野,一分奇異的矯健的凶狠。昂著頭,闊著步,大刀金馬的,神氣極了。

    黎青青被黛玉看得不由摸了摸臉:“怎麽,我的臉上還粘著血?”

    林黛玉臻首輕搖,直笑:“看黎大統領的稀奇。”

    六月天翻地覆的時候,別的閨閣小姐,對於翻覆的外界天地,隻願意往繡樓裏躲的更深,恨不能再也不出來。

    黎青青卻從來沒有這麽興奮過。著義軍下到鄉下,把那些為惡一方、頑抗到底的劣紳都捉了起來。

    一批批從前逞凶鬥狠、吃窮人血肉、勒索工商而至於怨憤極深的的紳士、豪族,都被義軍送上了斷頭台。

    整一天,行刑處就沒斷過血。

    至今鍘刀仍擦不掉血跡斑斑。

    別人對這種場麵避之唯恐不及,黎青青卻跑過去看行刑。

    黎玉郎、黛玉等,見到她身上濺著血回來了,駭了一跳。她自己卻滿不在乎:“不是我的血。”

    她看了幾回行刑,是所有去圍觀的人裏少有的女眷,又打扮的奇異,別的女人目不忍視,隻有她哄然叫好。義軍的戰士就問她:“你不怕嗎?”

    黎青青撇撇嘴,沉聲答道:“那些家夥,一個個是大丈夫大族長的,他們搞沉塘、活埋,欺負我的女工時,扒欠債農民皮、打砸我們工廠的時候,我都沒怕過。現在和他們算血帳了,是他們屁滾尿流被砍頭了,我為什麽要怕?我高興都來不及!”

    沒多久,黎青青就和義軍混熟了。

    義軍履行承諾,和商民們協商共治。因此,原本隻是一些會館聯合的商會,被迫成了一個整體。

    商會中人為了方便辨認,上至丁世豪等,下到街邊小鋪子裏的小老板,在外,都和別的省份與義軍結盟的工商一樣,在胳膊上戴上了藍綢。而義軍,則穿著他們代表性的麻衣。

    藍綢和麻衣共同協理城中事務。

    照例說,這藍綢,並不包括女眷在內。黎青青卻自己在胳膊上套上了藍綢,跟著義軍和其他商民一齊活躍地出沒於大街小巷。

    義軍不在乎。他們自己軍中,都還有不少的女兵、女將。

    黎玉郎不止一次聽到義軍駐軍的領頭人、戰士,都不絕口地誇黎青青:“令愛英姿颯爽,實在巾幗不輸須眉,是第一等的英豪之人。”

    商民們,小商人們,本來,他們的家境有限,家裏的婦女也都是要出來拋頭露麵做活的。其中,那些小商人出身,很欣賞黎青青的激烈思想的年輕人,幹脆擺明了支持,說:物換星移了,咳,還講王朝那一套非要有才華的女子藏頭在深閨裏的規矩嗎?

    那些中等的商民,則隱隱以黎玉郎等人為首。作為黎玉郎的愛女,她的親父都一力支持女兒,他們雖嘀嘀咕咕說女孩子還是端莊一些為好,卻也不怎麽發表意見。

    隻有丁世豪等人,家財萬貫,財大氣粗,門路通天,他們家一向是把女兒當作千金小姐,大家閨秀來約束的,十分看不起黎青青拋頭露麵的行為。發了好幾次議論,叫黎玉郎管教自己的女兒,不要出來東走西顧,和一些義軍混在一齊,敗壞他們商民的名譽。

    黎青青聽了這些議論,隻是冷笑,倒不做理會——她忙著呢。

    義軍信守承諾,打下了城池,就廢除了王朝之前的許多舊的陳規陋習——工商這邊,按照之前結盟時的約定,依照市民工商的意見,廢除了坊廂等王朝對商民的戕害,商民們不必再交所謂“治安維持”其實是勒索的費用。因此一片歡喜之聲。

    這些要事,黎青青最是熱心,她積極地跟隨義軍處活動,得以全程參與。

    因為黎青青這樣熱心活躍於為工商市民廢除王朝害人舊法,又和義軍走得近,為人英豪爽朗,不但做事利落,思想又大不同於在王朝治下長成的不少商民的老舊。是以在工商家庭出身,不服那些封建禮教的激進青年裏,得了個雅號,叫做“黎大統領”。

    雖然是玩笑,但以一介女流之身,隱隱綽綽的,黎青青似乎成了這些青年人裏說話作數的領頭人了。

    黛玉得知,便也跟著戲謔她為“黎大統領”:“大統領做什麽回來?這樣汗流浹背的。”

    黎青青抖了抖槍,俊美的眉毛斜飛,一派青春無敵的風采:“咳,叫你去,你總不去,今個的熱鬧可沒見著。我和弟兄們,帶著女工,一齊衝進了那些鄉紳老爺家的祠堂,砸了他們的祖宗牌位。他們不是不許女人進祠堂,嫌棄晦氣嗎?我偏叫女工們一屁股坐下,大吃大喝。那些老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別提有多痛快了!”

    “是拿你們手裏的火統槍沒有辦法罷?”

    兩個人正在頑笑,一個胳膊上綁著藍綢子的青年跑了過來,十分焦急:“大統領,不好了!黎先生他們因為廢除采買之事,和丁會長鬧僵了!”

    ……

    天色將近黃昏,天邊的火燒雲映得天地間都披上了一層紅光。

    羅照雪渾身都在發抖。不敢看天空。她怕一看到天空,就想起那些滴著血的頭顱。

    十三娘還在嚶嚶地哭,因為她在混亂中,被一個男人摸了一把膀子。

    羅家的其他女眷,幾位小姐夫人,已經被嚇的厥過去了。

    場麵這樣的暈的暈,哭的哭,

    義軍幾位女戰士,隻得嘴裏咕噥著麻煩,雇了腳夫,用軟轎送她們回家。

    出發前,袁渡看了看這幾位小姐臉色蒼白,滿頭冷汗的模樣。安撫她們:“諸位小姐不要害怕。隻要你們願意守我們的新規矩,那麽,這些事,是絕不會發生在你們身上的。”

    她神色溫和,眼睛卻黑沉沉的,對羅照雪微笑了一下,又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隻要願意守我們新規矩的人,這些事,絕不會發生在他們身上。”

    羅照雪低著頭發抖,不願意理會她。原先的一些奇異的好感,早就在這個女人非要帶著她們去看殺頭的時候破壞殆盡了。

    她和母親、嫂子、侄女,被一群鄉婦擠在人堆裏,看那些滴血的頭顱被掛在囚車上,那些衣冠楚楚的紳士無端戴上鐐銬,被一群暴民歡呼著砸菜幫子。

    那些大睜暴突眼睛的頭顱裏,那些可憐的紳士中,甚至還有許多曾經來她們家做客的世伯。

    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惡鬼?怎麽這樣的暴虐?

    她這樣想,咬著嘴唇,照雪這個名字,也不好,沾著他們的血腥氣。我從此不要了,還是要叫六娘。

    她這樣一路垂著頭回到了家裏。迫不及待地躲進了繡樓。原來鳥籠似的繡樓,卻至少看不見那些尚未凝固的血跡。

    入夜的時候,她的父親、叔伯、哥哥們,也都陰著臉回來了。也沒有對女眷們這一天的“拋頭露麵”發表意見。

    女眷們都悄悄地鬆了口氣。

    這天夜裏,萬籟俱寂。

    “翠兒......有聲音......”她從血色的噩夢裏驚醒,膽怯地推了推侍女。侍女睡的黑甜。

    她沒有辦法,躺在床上,聽了一會那哭聲。忽然渾身發冷——她聽見那是一陣淒厲的女人的哭聲。

    那聲音驚起了樹上簌簌的飛鳥,驚動了皎潔的月光。偏偏,宅院裏那麽安靜。繡樓的窗戶看出去,偌大一個羅家,竟沒有一盞燈亮起來。

    她悄悄地躺下,上下牙打著顫,發著抖,一夜睜著眼,沒有睡。

    第二天,她被叫到內堂,姊妹侄女嫂子,都換了一身白衣。

    她們抹著眼淚。昨晚,她最喜歡的那個文靜羞怯的堂侄女十三娘得急病夭折了。

    她們說的很清楚。

    “怎麽死的?”鬼使神差,她卻仍舊問出了這句話。

    沒有一個人回答她。她們全都拿驚異的眼神瞪著她。似乎她問出了什麽多餘的問題。

    老母親轉了轉佛珠:“六娘,你也去換上喪服吧。”

    堂內一陣靜默。

    不由地,她想起昨晚那淒厲哭聲裏的一片安靜。

    沒有一盞燈亮起。

    她也是那一片沉默中的其中一個。

    她的眼睛滾燙,卻渾身冰涼,想拔腿就跑。

    跑?她能跑去哪裏?

    繡樓深深,她坐在閣上,望著羅家雕梁畫鳳、飛起的屋簷,遠眺著羅家門前那一座座高大的貞潔牌坊,忽然想起曾經溫柔和順,待她最好,卻被大哥休棄後發了瘋,出賣了整個羅家的大嫂。

    大嫂在義軍到來時候,最後對她說的一句話:走吧,離開這裏,你自由了。

    黃昏又到,殘陽如血。

    袁渡再次見到那位羅家的六小姐時,感到十分驚奇。

    “我叫羅照雪。”養在閨閣的女孩子,第一次這樣跑的氣喘籲籲 ,紅著眼圈,仰著臉:

    “你們說,照你們的新規矩,就不會出任何事。我聽說了,你們不許殺人。你們說,登記冊上登記過的,隻要守你們的規矩,就都是你們的保護對象。”

    她咬著潔白的牙齒,說完就哭了:“那麽,那麽,我要,我要告一樁殺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