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春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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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渡身上的血跡, 把潔淨柔軟的鋪蓋髒成了一團。

    她大概在做噩夢,嘴裏在喊:“我不是!我不是!你憑什麽……憑什麽!”

    胡言亂語, 發著燒。

    林黛玉捂著嘴,一個字不發地坐在床邊。女仆、大夫, 醫婆來來往往, 室內浮著極重的血腥氣。

    她卻好像完全沒有察覺。像一座雕塑那樣,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丫鬟叫了她一聲,才發現, 她正在發抖。

    她抖得那麽厲害, 嘴裏不停地吸氣, 好像冷得厲害極了。隻有一隻手捂著嘴,一隻手環著自己, 才能壓抑住那顫抖。

    直到黎青青大步跨了進來:“他們答應了,他們答應了!”

    大概是此生執念全在於此, 床上的青年女人被這喊聲驚到了, 睫毛顫了顫,竟然慢慢睜開了眼。

    “謝謝你,黎姑娘。”袁渡雙眼深陷,手腕瘦得隻有一把骨頭。她勉力地向黎青青道謝, 又對黛玉笑了笑, 吃力地做出個一個皺鼻子的鬼臉, 輕聲地:“我沒事。林妹妹, 你別害怕......”

    林黛玉隻說:“你之前傳信說, 壽玉樓和羅刹女的事, 你沒有受株連。平安無事。原來卻是這樣的‘平安無事’法?”

    袁渡聽到這兩個名字,睫毛顫了顫,卻咬著牙不肯說話,也不解釋。

    林黛玉冷笑道:“好的很。好的很。”

    見黛玉一頭栽下,“姑娘!”丫鬟驚地叫了起來。“林妹妹!”渡兒也嚇了一大跳。

    “別慌。”黎青青緊繃著,探了探鼻息,才鬆了一口氣,“她隻是緊張疲憊過度,畢竟床邊守了一天一夜,乍然放鬆,昏了過去。你扶林姐姐先下去休息。”

    “你們先下去照顧林先生。”黎青青掃了一眼屋內的大夫、醫婆、女仆。

    “可是......”大夫遲疑了片刻。

    床上的病人卻道:“沒事的,大夫。我也通一點醫理。我醒過來了,就沒什麽大事了,對嗎?你先去吧。”

    既然是病人的要求,何況黎青青作為台州府目前的主政者,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他便拱拱手,又囑咐有情況隨時叫人,才下去了。

    等旁人一下去,黎青青就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床邊:“袁姐姐,你現在暫時死不了的吧?”

    “死不了。”袁渡曾經帶著些天真的圓溜溜的臉蛋兒,早就瘦削得凹陷了,風塵與憔悴入骨,隻有眼睛裏亮得可怕:“求不到援軍,我沒有死的資格。”

    “那麽,請你撐著,帶路吧。”黎青青說:“我親自帶隊出發!”

    這一年,早春。伴隨著從南京逃出的使者,春風為長江以南吹來了不幸的消息——渡江戰役失敗,南京被朝廷大軍圍困已經有一月時間了。

    使者首先到達的地方是台州府。

    台州府的商會聯軍負責者黎青青,向各地商會發出了南京使者帶來的消息——求援。各地商會通知了本地駐紮的義軍,聯合發兵。

    而黎青青,身先士卒,率先領軍出發。

    台州府的古城牆前,戰馬斯斯。

    袁渡正歎道:“算上我求援的時間,就算我跑死了幾匹馬,又日夜行舟,南京也不知道情況如何了,我們被困足足一個月,雖則糧草足夠,但......諸位,曾經又曾被壽先生、鴻飛他們那樣刁難過,尚且願意冒著這樣的危險,不顧剛剛打下的基業,而去奔赴聖京......我......”

    黎青青拍了拍她的肩膀,卻自有豪情萬丈:“這邊的基業,我早就托了父親派人來照看。就算出了事,我也不怕。我白手起家建起這海港,自然也能空手奪回來一個台州!聖京才是燃眉之急。”

    爽朗一笑:“你別想太多,我們都是盟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聖京被破,四方義軍本來還在支撐的,恐怕也沒了主心骨,瞬間散落士氣。而我們聯軍與義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無論怎麽樣,哪怕是跪下求和,朝廷最終也不會放過我們的。別擔心,朝廷敢在長江邊晃著,就別怪我們聯軍手狠了。哼,水軍可不是吃素的。”

    大事已定了章程。

    城門口,卻默默站了一個人。蒼白著臉。

    林黛玉說:“此去金陵,帶上我。”

    “林姐姐,你別胡鬧。”

    “為什麽我是胡鬧?這段時間,他們叫我林先生,不是林姑娘,聽見了麽?不是林姑娘,是林先生,林瀟湘。我有那個能力。要不然,你們把台州府的信印給我,不要移交商會。我在這裏,替你掌管一府之事,等著你們回來。”

    “林妹妹,你身體不好,先離開這是非地吧。別叫我們擔心。”

    臉色蒼白的林黛玉卻站在原地沒有動,她隻是固執地重複:“我已經算好了全部的賬本,安排好了台州近半年的開支,我已經......我是林瀟湘,我有那個能力。我是……你們帶上我,或者讓我等在這裏......”

    她的眼光有真摯得叫人難以直視的懇求。

    但最後這位台州府的二把手,是昏迷著被送上船的。

    行軍途中,人們默默無言地打馬趕路。又悄悄說起這事。

    早春的風是寒冷的,地上還有一層霜。

    就像黛玉知道她還要拖著重傷再返回聖京時的蒼白臉色,無言的淚光。

    袁渡想起見到渾身是血的她,受到驚嚇,守了一天一夜的摯友:“林妹妹.....她......”

    黎青青知道她的想法,便擺擺手道:“大妮力道控製的很好的。不會受傷的。林姐姐的事,我早就安排好了。船提前幾天就走了。”

    袁渡鬆了一口氣。

    除了逝去的憂慮外,更有一些輕鬆。

    雖然……不過黎青青能理解袁渡的這種“輕鬆”。她也想起了黛玉在城門口白著臉強作無事提出的,她願意替黎青青在北上期間,全權管理台州府等著她們回返的事。

    黛玉的多情敏感,有時候,對於和她關係親近的人們來說,真的是一種負擔。大家喜歡她的坦率、真摯、多情,又有些畏懼和頭痛她的眼淚和真心。

    隻是,他們都有自己為之不得不拚命的存在,有時候,顧不得自己,更顧不得那麽真的心。

    難免,總叫林妹妹流眼淚。

    兩人都歎了口氣,沉默下來,馬蹄聲一路北上。

    馬上金陵,船下南國。

    水路已經走了幾天,沿途漸漸溫暖起來。

    林黛玉寫了一張紙。揉皺,丟掉。

    又一張紙。揉皺,丟掉。

    “瀟湘先生,你去過廣州府沒有啊?廣州可真是個好地方。俺們想出門就出門,不用男人陪著。還有那邊洋槍洋炮,還有各種外國的好吃的好玩的玩意兒。從早到晚,都燈火通明船來船往,那叫一個熱鬧。你見過那個西洋女人沒有?那裙擺啊,是這樣的……”

    聲音喋喋不休。

    “啪”。

    “閉嘴。”林黛玉壓住額頭上,她狹長的含情眸子,從來沒有過這樣狠巴巴的眼神,叫那個聲音一直滯住了。

    咽口水。

    “瀟、瀟湘先生,也不是大妮我願意綁你上船的……是、是大統領吩咐的,說……說俺不這麽做,就打斷俺的腿,還打斷俺男人的第三條腿……嘿嘿,先生,你知道啥叫第三條腿不……”

    林黛玉揉了揉額頭。終於,她略顯疲憊地:“王大妮。你就這麽放心自己的夫婿前去南京?”

    那個聲音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鴨,戛然而止。

    半晌,粗獷的婦人才低聲說:“先生。我相信他。”又傻乎乎地警惕:“先生,你跟俺說這麽多話。別不是想跳船鳧水回去吧?”

    “啊!也不對,您是啥人,大家閨秀誰見過鳧水的……”

    她放鬆下來,“先生,你是不知道,聯軍現在可比以前厲害多了。那些官軍,都是草頭班子,不中用!又是在水路多的金陵,嘿,先生,我跟你說,想當年,我大妮……”

    又開始了滔滔不絕。

    林黛玉淡淡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會?”

    那聲音又僵住了。

    大家閨秀,林家小姐黛玉,是不會,也不應該會跳船鳧水的。

    但是林瀟湘就不一定了。

    王大妮再次啞然無言之後,才認識到臨行前大統領千叮嚀萬囑咐的:這位不是她過去服侍過的普通的大家閨秀。

    她悄悄地往船艙門口挪了挪身子,試圖把門堵的嚴實一點。

    林黛玉頗覺一種諷刺。

    即使她現在被叫做“瀟湘先生”,走到哪都有聞名而來的崇拜者。

    即使她曾經跟著義軍參加過分土地、滅宗族。

    即使她幫青青料理了一府大半的內政。

    但她的親人們,朋友們,她至親至愛的人們,依舊不自覺地習慣以一個“林家小姐黛玉”的眼光來審視她。

    寶玉從小就叫她不要擔心,

    三姐,叫她先走,不要擔心。

    渡兒叫她先走,不要擔心。

    青青,叫她先走,不要擔心。

    就連叔叔,有時候也會叫她“你先走,不要擔心”。

    林黛玉不再揉皺手底下的最後一張紙。

    她望著船艙外的水波,春的藍天,兩岸金燦燦的迎春花,想,你們知道不知道我是誰啊?知道不知道啊?我是林瀟湘啊。我是林瀟湘啊。

    我愛你們,所以恐懼。你們卻當我是膽小鬼。真可惡。

    真可惡。

    她冷冷的想著。卻抿著唇,把紙上,那些言辭裏溢出來的擔憂,憂慮,全都再次劃掉了,小心翼翼地收斂起來。

    隻餘一句:

    “但願得魚雁早傳音訊到南國。旗開得勝日,遙祝東風酒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