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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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克爵士撓了撓瘙癢的假發, 兩片指甲一捏,捏死了一隻虱子。
“小姐!”他翹著蘭花指,掐著嗓子, 白色的麵粉從他臉上簌簌地往下落:“工作?太好了!”
他轉了一圈, 熱切地走上來:“我們這正缺一位美麗的東方的演員!小姐,您知道,觀眾們追求原汁原味。我們叫黑發的南方演員去演繹一個東方貴婦, 她深邃的眉眼總是遭遇一片噓聲。如果是您……我倒是不擔憂演技問題。”他上下打量她, “美貌與高貴是通用的貨幣。”
“先生。”林黛玉淡淡地籠起朦朧憂鬱的眉,不動聲色地退後一步:“我是來投稿的。”
這是她經過一個月的思考, 最終得出的解決目前生計的辦法。
盧士特的民眾裏識字者的數量比中原要多——依賴於神教在各個教區開半的讀寫學校。但是會送子女進讀寫學校的, 至少也是有一定家業,足以提供子女一段時間不參與勞動的匠人、小商人家庭。
而有閱讀小說詩歌習慣的, 大多是貴族、商人、有錢的市民等有產者。
她也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去鑽研盧士特的文學——至少這幾個月, 她必須拿到一筆錢, 去供應自己的生活開銷。
小說耗時長, 受眾在阿巴特較少, 回報在短時間內, 相對較低。
詩歌更不必說。據她的了解,盧士特的詩人大多是窮困潦倒的,隻一心等待著某位貴族或者有錢人成為他詩歌的欣賞者而或得資助——這與給皇帝寫青詞,給土豪劣紳做筆杆子的詩詞弄臣何異?
更不消說, 詩歌與小說這些消遣, 本就是權貴子弟參與的多。
而唯獨戲劇, 技術含量相對較低——以對話為主;受眾最廣——不識字者也懂得聽戲;來錢最快——劇本次日便可開演,而小說卻尚需付梓出版。
因其廣受歡迎,連小孩子都攢著錢要在假日去看戲。因其受眾,這也是最暴利的行當之一了。
庫克爵士的聲音高了八個度:“投稿?”
看門的門子隻說來了一位女士,拿著一封朗熱夫人的介紹信,來尋找工作。
這年頭從事文學——尤其是願意頂著教會的指責,出來拋頭露麵寫劇本的女才子,實在不多。
庫克爵士不擺矯揉做作的姿勢了,他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拿著她遞過來的劇本,半眯著眼睛,翻了幾頁。
“噢。才子、小家美女、生死相依的愛情。您在來投稿之前,有沒有打聽過我們這流行什麽戲?”
庫克爵士坐起來,搖搖手指:“您來我們這看過戲嗎?”
“看過幾出。”她看出了庫克臉上的不以為然,便蹙著眉,答道。
“那麽,我就直說了。這個劇本不適合我們這。”
“一出卑賤的喜劇。沒有理性戰勝感情。沒有英明的君主,克製的貴族、偉大而悲情的英雄。”劇院的編劇、演員、兼職劇院老板——杜邦.德.庫克爵士,搖搖頭:“我們這裏,沒有紳士會喜歡看這樣一出戲。”
她按照中原市井之中受眾最廣的情節所編篡的劇本,第三次遭遇了與小說一樣的待遇。
也罷。
林黛玉略有失望,正要離開,庫克爵士叫住她:“小姐,我手下還有一家劇院,你可以去試試運氣。”
從劇院的後門出去,穿過汙水橫流的小巷,乞丐、流浪兒臥倒□□的角落,到了一處矮小低窄的樓房。
裏麵進進出出的都是些穿長褲、包頭巾的平民百姓。
駝背的門子說:“這是老爺手下另轄管的一所市民劇院。”
他讓林黛玉在門口等一會,他進去喊這所市民劇院的負責人。
從門處飄出一股汗臭、煙味、混著潮濕腐敗的氣息,裏麵擠擠囔囔,還有不少男子光著膀子,一陣陣震天的轟然叫好聲裏夾雜著婦女的調笑聲。
這樣的環境……林黛玉站在門口,壓抑住內心的情緒,靜靜等著。
過了片刻,一個渾身流汗,勉強做著體麵打扮的矮個子中年人幾步躥了出來,他生得宛如侏儒,聲音也是尖尖細細的,叫林黛玉想起王朝宮廷裏的閹人:“誰?來投稿?”
林黛玉有點僵硬地,任由門子接過手裏的稿子,遞給了這個侏儒。
這位負責人看了幾眼稿子,嘰嘰咕咕地:“不行。不行……沒有情殺……沒有暴力……總之不刺激。嗨,文縐縐的。哪個市民願意看?”
門子看了一眼站在那的林黛玉,沒奈何地給負責人低語了幾句。
負責人拿巾子擦了擦臉,清了清嗓子:“這樣吧。既然是老爺介紹來的。這劇本如果願意按照我說的做修改,可以放在第四等來演出。光是才子與美女,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您可以適當地加點刺激的東西。”
林黛玉淡淡道:“譬如?”
“譬如,這個強盜殺人的過程,可以寫的詳細一點。”這個聲音神似閹人的侏儒尖細的聲音滔滔不絕: “譬如這位才子與此美女夜半私會的細節——每一步都要寫清楚。”
林黛玉聽了一大串的“修改意見”,隻是隱忍不發。待他說盡,她才道:“敢問,何謂‘第四等’?”
負責人不以為意:“小姐,您都站在這了?怎麽還忒和我裝淑女?”說著,他打量著雖為異族,卻仍容色過人,穿著一身樸素裙子的女子,有點下流的笑了,指了指市民劇院一道小門處通往的幾頂帳篷,“男人都喜好的。表演者不穿衣服的那種……”
話音剛落,他就渾身一寒。
幽靜的潭水一樣的眼睛,有乍起風波之時。
月亮一樣高潔孤獨的容貌,也有雷霆頓作之刻。
林黛玉居高臨下,擰眉,眼底烏雲一片,釘住了他。
矮小的負責人也曾在舊貴族家裏呆過,慣常在市井裏廝混,直麵過晚宴革命時候的街頭混亂。被她這樣的眼神一看,卻不敢再造次,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這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弱女子的氣勢,倒像曾經曆經血雨腥風、身居高位者。
見負責人閉嘴了,林黛玉冷聲對門子道:“告辭。”
拂袖而去。
……
“安娜?”
朗熱太太今天的精神頭難得好了一些,下樓走走,竟然看見林黛玉坐在火爐旁,看著火爐裏飄出的煙灰出神,若有所思。
壁爐裏還有幾片沒燒幹淨的,焦黑的、寫滿文字的紙。
她輕輕地,如一片柳葉,一陣威風,落在女孩身邊,溫和而慈愛地問:“投稿不順利嗎?”
林黛玉早已將平白受辱的怒氣收斂妥當,對這位慈憐和藹的夫人,輕描淡寫地答道:“有一些不大要緊的波折。我重新寫一份稿子就是。”
朗熱太太想起自己聽伏蓋小姐隻言片語裏提到的,林黛玉去幾個大劇院,屢次遭遇了退稿——退稿的細節,林黛玉沒有對任何人提過,伏蓋小姐略有所知,卻也不會對體弱的女主人說起。
她便溫柔寧靜地發言:“這些劇院,出版社,這些總是看不起女子的。唉,教士也說,女子總是沒有才能而居於閨閣的。孩子,不必急著交稿費。我這裏…..咳…咳…我這裏不缺這些錢……唉,以我的意見,女孩子的最終歸宿是美滿的婚姻。有了好丈夫,便一切都解決了。您真該去多參見一些舞會。隻是我看遍巴士特,也實在是沒有什麽優秀到足以匹配您這樣的小姐的男孩子……我雖是寡居之人,早年隻在教會學校裏讀過經文,被教著做紡織。完全是受著老一套的教育,幫不了你出什麽主意。卻總歸還有一些認識的人……”
林黛玉並不讚同朗熱太太的觀點,卻感念她的好意,便隻以待長輩一樣,陪著她絮絮地講話,不時地適當而委婉不失分寸地點評幾句,以讓朗熱太太不至於覺得寂寞。
朗熱太太則是越看林黛玉越愛。她從沒見過教養得如此之好的年輕女孩子。
朗熱太太出身貴族家庭,少年時代家族沒落,中年時代先喪女,後又遭逢喪夫之痛,她懷念自己柔弱的女兒,便分外愛這些文雅柔弱的女孩子們,總是對自己的年輕女租客有著慈愛的感情,見林黛玉這樣高雅絕色,在她的觀點裏本該受著富貴生活嬌養的女孩子,如此為生計如此奔波。她便有不忍之心,百般幫襯,甚至有時候不惜倒貼錢財和人脈,給女孩子們提供一些出路。
她心裏已經開始盤算著自己雖然多年沒有召開舞會,卻在巴士特還是有相當多的晚宴逆流之前的人脈。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不計較嫁妝的優秀紳士,哪怕是第三等級的優秀青年,時移世易,也不是不行了。
說了一會話,過了許久,朗熱太太又咳得多了,伏蓋小姐過來提醒她吃藥了。
她心裏想好了,便親吻了一下林黛玉的臉頰,“如果錢財上有什麽難處,萬萬請不要推辭。”便回樓上去了。
林黛玉並不知道朗熱太太的所思所想。
她坐在溫暖的壁爐前,靜靜地思索著自己幾次三番的失利。
她此前此後,除去庫克劇院,又去了好幾家紳士劇院與市民劇院。大體上,他們的回答與庫克爵士手下的兩家劇院,答案是一致的。甚至更不客氣。
她在這些劇院遭受的種種輕慢侮辱,足以令任何一個出身顯貴、長在深閨的女子感到極端憤怒與羞恥。
但她早已不是過去養尊處優、不堪風雨的深閨弱質。近十年的風波坎坷,教會了她一些更重要的東西。
光是憤怒,無濟於事。
這雖然是羞辱,從中,卻足以得到一些最緊要的信息。
紳士劇院麵對向往上流社會的富裕市民、商人、小貴族。他們喜好貴族、英明的國王等的演繹,講究“理智克製情感”。
市民劇院卻聚集了大量社會中下層的人士。
他們喜好富有大量各種刺激性的劇情。
碳劈裏啪啦地燒到了最後一塊,那對朦朧憂鬱的眉毛舒展開了,年輕的小姐笑了:
她的新劇本已經了然在胸了。
大約二十天之後,林黛玉再次出門了。
庫克爵士再次見到她的時候,神色古怪。他以為這位一看就知道教養良好的淑女是不會再來了的。
當他翻看新劇本的時候,神色更古怪了:“這個新劇本……您寫的這出戲,不太符合三一律啊……”
這是她在商盟裏聽慣了的商人討價還價的口吻。
林黛玉微微頷首,不卑不亢,心平氣和,似乎不對當日的羞辱留有什麽印象:“我是來和您打個賭的。”
“賭?”
“我要這出戲售票所得的十分之一。”
庫克爵士愣了一下,冷笑道:“小姐,您是不是把我們這當成了神教布施的地方?再貪婪者,也不會獅子大開口至於此。”
林黛玉更加心平氣和:“我來的時候,您的劇院在幾家紳士劇院當中,來客並不是很多。”
“那何妨排演一試我的劇本呢?”她說,“如果我的劇本能為您帶來大量的客人,這個要求恐怕並不過分。”
庫克爵士收起了平時學著老式貴族的油腔滑調,鷹隼似的盯著她:“如果不能呢?”
“如果不能?”林黛玉頗為傲氣地答道,“分文不取。”
這傲氣,他隻在幾位偶然在巴士特一顧的大文人身上見過。庫克爵士有點稀奇,更是十分心動。
這個劇本,偉大的君主、貴婦人、英雄人物的悲劇、帝國的衰落,最終理智戰勝了情/欲的克製。兼有絕世的美人、細膩而動人的愛情,越軌與不倫的刺激。
這樣的劇本,以他多年擔當演員、編劇與經理的經驗,是很有可能火起來的。而即使表演失敗,這劇本等於白送給他,他也不吃虧。
他站起來,“小姐,恕我直言,您為什麽選擇我們?其他幾家可以給您更高的價格。”
這是心動了。
林黛玉神色淡淡:“錦上添花,總比不過雪中送炭。如果事成,我想長期與您合作。”
庫克爵士沉吟半晌,欠身脫下帽子,施了一禮:“我為之前的無禮行徑深深致歉。稍後協議就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