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六

字數:7459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一代文豪林黛玉 !

    秋天的阿巴特, 早上的太陽亮的特別早。

    伍德一大早就爬了起來, 抽上一根煙, 開始寫作。

    伍德.肯特是一名小有名氣的業餘劇評家。他自認並無多少文學上的才華, 卻善於品評他人的作品。

    出身紳士家庭的他從小深受愛好戲劇的祖母熏陶, 雖然大學學的是數學, 卻不妨礙他返回故鄉後在阿巴特戲劇界的活躍。

    “精彩!晚宴逆流之後, 多年不見這等精彩的傑作——雖然它尚未演完,我已可下此預判。

    直切入主題的故事, 簡潔而生動的語言,叫人提心吊膽的暴風雨一樣的節奏,反而更貼近真實,絕沒有些下流作家故弄玄虛、叫演員像演說家一樣先高談闊論一通的的習氣……”

    伍德一口氣寫了一大段, 舒了一下身子, 嘴裏咀嚼著那位偉大的君主臥床時攬鏡自照,喃喃自語時被閹人聽去的一段話:“我的黑發已經變白。我的容貌, 失卻英武。我行將老邁。愛情, 卻不會挑揀降臨的歲月。”

    滿意地寫完劇評, 掏出懷表看了一眼, 正是第二場開演的時候。他準備得到, 將要出門的時候,卻聽下仆傳訊:“老爺,表少爺來訪。”

    他提起帽子, 走到門口, 那位風風火火的侄兒已經張開懷抱抱住了他:“舅舅!”

    肯特先生被他摟得喘不過氣, 連忙掙脫開,退後了一步,斥責道:“歐內斯特!說過你多少次了,一位紳士,首先要有端莊嚴肅的姿態!”

    年輕人卻毫不在意,隻是笑嘻嘻的,如最淺的海一樣的藍眼睛裏滿是青年人特有的那種天真無邪:“端莊之前首要滿足的是情感嘛。這不是您的名言嗎?”

    “好了,油嘴滑舌的小混蛋,我知道你別有所圖。說吧。”

    “舅舅,我有一位可憐的朋友,需要你對她施以援手......”

    “她?”肯特先生皺眉,“一個女子?”

    他素知侄兒的德行,便搖搖頭:“我平生不婚,沒有女眷,能對一個女子起什麽幫助呢?”

    歐內斯特祈求道:“您別這麽鐵石心腸,她不會耽誤你什麽的。那真的隻是一個可憐的姑娘,在修道院裏的。”

    肯特先生頓時愕然。氣得滿臉通紅:“混賬!修道院裏的女子,你竟然也要祈求我出手幫助?生怕我惹不上神教那幫老頑固?”

    “一位鐵石心腸的先生!”歐內斯特的眼裏含住了兩包眼淚,叫起來,“一位鐵石心腸又冷酷的紳士!”

    “好了,住嘴。住嘴。如果你還想謀得我的幫助。”肯特先生對自己這位侄兒實在是頭痛不已。

    歐內斯特的眼淚在一下子便人間蒸發了,隻有仍舊可憐兮兮的通紅眼圈留作遺跡。

    肯特先生拿手仗敲了敲地:“好了。我要去看戲了。具體的事務,無論是怎麽樣一位女士,都必須得我聽完《牡丹夫人》。”

    藍眼睛的青年笑嘻嘻地讓開了。

    他知道自己的舅舅是個戲癡,無論別的怎麽樣,在這一點上萬萬不能得罪他。便一陣風似的又卷走了:“那您好好觀賞。我先去奔赴今天的約會嘍。”

    *

    不同於第一場尚有大量空座的情形,第二場的人數明顯增加了。

    包括了被第一場“王妃與修道院”吸引來的觀眾外,還有一些看了王妃與修道院這一場重演的人士。

    阿巴特有名劇作家之一的查理.貝克特也列坐其中。

    第二場一開始,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宮廷之中,哀怨的妃子歎息自己受到了冷落。

    而與她的悲戚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侍女們議論著皇帝的新寵:

    整個皇宮中沒有皇後,君王之愛重這位新來的夫人,以至於為她興宮殿,改用度,待遇比同皇後,以至於其他的妃子都遭遇了冷落。

    朝廷之上,大臣抹黑起早去朝見聖君的時候,卻見一向勤勉的君王,再也沒有早早的登臨在禦座了。

    宮人向大臣低語:“陛下正為新夫人描眉。”

    市井之間,穿著華麗新衣,騎著寶馬香駒的婦女與青年,盎然奔向宮門,撞翻了一群群市民與貴族,卻絲毫不顧。

    市井竊竊私語:一批新的權貴正在被封賞,全是那位新夫人的親戚。

    “她是誰?奪去了我的丈夫?”妃子們唱道。

    “她是誰?奪去了我們的君王。”大臣唱道。

    “她是誰?奪去了我們的封賞。”貴族們唱道。

    他們問玫瑰。

    玫瑰說:我長了渾身的刺,不是嬌弱的新夫人。

    他們問睡蓮。

    睡蓮說:我生在水中索瑟,不是華貴的新夫人。

    他們問剩下的滿園牡丹:數你們最美麗華貴,你們這麽多,哪一朵是新夫人?

    牡丹們羞慚地掩住麵容:我們如此庸俗,不及新來的夫人。但是我們知道她開在哪裏。

    花兒們齊聲歌唱:

    “最滑嫩的脂膏,不及她半分肌膚。

    最鮮豔的胭脂,不及她唇色天然。

    她展露笑顏的時候,帝國的所有嬌花,都隻配做她的附庸。

    人人叫她牡丹夫人。

    最無暇嬌豔的那一朵牡丹,嬌滴滴地開在王權的聖座旁。”

    正此時,君王從羅帳昏睡醒來,一覺醒來,不見了新夫人,急急慌慌地命人去皇室花園中尋找。

    這位牡丹夫人終於賞夠了風景,從花園裏轉出,拈著花,在繁花簇擁下,向著君王,絲帛曳地,雍容華貴地漫步而出,漫唱道:

    “人生際遇難猜度,青春侶變白頭伴。”

    觀眾被吊起的胃口得到了滿足。但她出現的刹那,便有觀眾叫起來了:“啊呀,是王妃!”

    原來,皇帝的新人,這位風頭無二的牡丹夫人,竟然是被他貶入修道院的他兒子的王妃!

    他在賜給兒子新妻子後,便將這位曾經的兒媳變作了光明正大的自己的妻子。

    “無恥!”個別道德高尚的紳士從座位上憤憤起身,拂袖而去。

    大部分人卻頓覺津津有味——尤其是這出戲一開始就說了,該故事是從東方的真實曆史改編而來。

    王子在自己父親身邊重遇妻子時,悲憤欲絕。

    大臣們視作宮廷醜聞,誹謗不絕。

    皇帝早已和牡丹夫人伉儷情深。

    他們之間相隔了三十多年的歲月之河。靈魂卻被彼此深深吸引。

    他們一樣的精通音樂,歌舞互答,一樣的喜好文學戲曲,一樣的品評藝術,心靈是如此的默契。是一對天生的愛侶。

    任憑世俗如何評判,牡丹夫人依舊成為了整個帝國最炙手可熱的女人。

    她和皇帝賭氣,尚能得皇帝服軟。

    她一笑,便有騎士奉皇帝之令,千裏迢迢地為她送來一點甜嘴的昂貴水果。

    她的姊妹兄弟,無一不高官顯貴,出入宮廷。

    她的兄長甚至當了帝國最高大臣。

    而她,隻需要報以滿腹柔情。報以她天性裏的純媚簡單,才華橫溢。

    唐帝國的君主,這位過去的蓋世明君,日漸老去了。

    他貪戀牡丹夫人帶給他的青春美好的幻象。

    他雖有眼睛,卻用來欣賞宮廷舞蹈。

    他雖有耳朵,卻隻聽得見絲竹管弦。

    他雖有智慧,卻隻用來為愛侶譜曲。

    他鬆懈下來,似乎為報償自己大半人生作為一位治世君主的兢兢業業,放任自己在政治的君王外,再做一位藝術的君王。

    霓裳羽衣曲調裏,牡丹夫人陪伴著君王,是大唐帝國盛世裏的一個象征。

    觀眾望著這對世間最尊貴的愛侶,即使扮演唐帝國君王的是一個長著酒糟鼻的男演員,即使扮演牡丹夫人的女演員實在不夠美貌。但這種獨屬於另一個國度的輝煌盛世的觀感,令觀眾陷入了沉默的體味。

    隻是,這樣歌舞升平的日子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疏忽十幾年,在牡丹夫人歲到盛年,兩人的恩愛達到了極點的那一刻,在一個照舊排演著霓裳羽衣曲的日子裏,唐帝國爆發了叛亂。

    人們認定是牡丹夫人的美遮蔽了君王清明的神智。

    她的單純,她的才華,她受的寵愛,都成了鋪天的罪孽。

    國都被攻破,君王年老體邁,卻仍不忘帶著牡丹夫人匆匆出逃的時候,護衛著君主出逃的軍隊再也不肯挪動一步。

    他們提出要求:除非,君王殺死牡丹夫人。

    刀槍晃晃,盔甲明光。大軍,無數的眼睛死死盯著這位君王的選擇。

    在麵臨國難的時候,人們便忘記了麵對君主的尊卑。

    霍克男爵不自覺向前傾了身體,鷹隼似的盯著那位曾經飽受臣民愛戴,此刻卻被自己的臣民舉起刀槍威脅的君王。

    肯特先生鼻尖冒了冷汗。

    婦女們則暗暗祈禱了起來。

    **

    歐內斯特等在庫克紳士劇院外麵,等到了戲演完散場。裏麵沒有喝彩聲,也沒有禮貌性的鼓掌聲。甚至沒有人離場。

    不太正常。

    他摸摸鼻子,覺得有點兒奇怪。

    等了很久,肯特先生才終於出來了。

    “舅舅,你怎麽了?”歐內斯特一看,嚇了一大跳。

    肯特先生全沒有平時看完戲的饜足,反而兩眼發直,眼角發紅,臉色發白。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

    陸陸續續又走出來了好幾個觀眾,都是差不多的神態,尤其是一些女士,手帕全是濕的,但卻沒有哭,隻是和肯特先生一樣失落,不停地歎氣。和看別的悲劇的反應完全不一樣。

    歐內斯特叫了好幾聲,肯特先生才喃喃道:“為什麽啊?”

    “啊?”歐內斯特有點懵,“什麽為什麽?”

    “唉。”肯特先生卻沒有說話,隻是歎了一口氣:“看來,劇院勢力要洗牌了。”他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了,叫馬車夫:“快點回家去吧。我急著要發泄寫稿。”

    *

    故事已經結束了。場內卻遲遲沒有觀眾起身離開,也沒有人鼓掌。

    飾演君王和牡丹夫人的男女演員不得不再次出來謝幕。

    很久,才有幾個觀眾歎著氣起身走出。

    人們沒有像以往對普通的悲劇一樣,大聲地宣泄自己的情緒,也沒有哪怕是禮貌性的鼓掌,隻是默默地起身,將鮮花放在舞台上,低頭走了。

    庫克爵士有點不安,他悄悄地走到老友身旁,問:“這是演砸了嗎?”

    霍克男爵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半天,才回道:“隻是,我們認為不該鼓掌而已。”

    庫克爵士愣了一愣:不該鼓掌,這難道還不是演砸了?

    霍克男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對悲劇表演,人們會鼓掌。而當你見到了不幸的事情,卻發出歡呼,是不人道的。恭喜你,老朋友。”

    庫克爵士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悄悄地站在幕後的林黛玉已體味了他詞中之意,因為喜悅而緊緊抿住了唇。

    *

    第二天,滿城的報紙,戲劇的頭條隻有一條——《牡丹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