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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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蒙的天, 泛濫著沉悶。
門子百無聊賴地打了一個嗬欠。
一邊抹掉冒出來的眼淚星,一邊抖著身子想:這都多久了, 買票的人都沒有幾個, 還非要占著茅坑, 連帶他都要多值一會班!
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錯姻緣》, 一先令一場——”
咚——
一聲鼓聲傳來。
這是一出戲今天的場次結束的信號。
門子一下子精神便抖擻了起來,正想著收工後,就可以去街頭喝酒看加料版的舞劇, 將場次結束的《錯姻緣》的牌子摘了下來, 哼著歌,準備去買點小酒暖暖身子。
“勞駕。”一個穿著人模狗樣, 一看就知道是貴族得力仆人的家夥攔住了他。
門子送往迎來,見多識廣, 一眼看見這家夥身後的馬車的檔次,不同俗流。
“您有什麽事?”他心裏腹誹著,連忙變出一幅笑臉。
“我家主人和他的朋友, 想訂票。”
“您們要哪出?”
“<錯姻緣>。”
“好勒——”門子正要去拿票,忽然愣了一下,懷疑自己聽錯了:“您說要哪出?”
“<錯姻緣>。多拿幾張票,我家主人隨後還有朋友來。”
門子小心地賠笑:“可是, 這一出, 今天的場次早就結束了。”
“結束了?”伴隨著某種濃重的口音, 這次回答的卻不是仆人, 馬車的主人下來了。
男人打扮得很隨意, 雖然穿著長外套,套著套褲,紮著襪子,但是衣衫都坐馬車坐得褶皺了,頭發似乎隻隨意地梳了幾把,雜亂濃密的眉毛一點兒都不見精心打理的痕跡,他的眼睛倒是很深邃,卻也很看不到世俗的溫和。那隻鷹鉤似的大鼻子長在整張臉的中間,叫人一眼就看到了此人的不好相與。
他看起來氣勢淩人,但不像是貴族的傲慢,也不像第三等級富貴的紳士撒錢的氣性,更像是在什麽方麵有著絕對掌控力而形成的自信。
即使是他那瘸了的右腿,也不妨礙他的氣勢。
有點兒像......就是一點點,像那些城裏著名的、甚至連大人物們也要客氣一點的怪脾氣工匠。
門子在心裏想了一想,但是這樣的馬車下來的,他可絲毫怠慢不起,連忙答道:“是的,先生。這一場次已經結束了。”
男人看了看天色,不愉地皺眉:“這個點不是一般戲劇結場的時間。”
他不客氣地叫門子:“叫你主人來。”
“先生,我家主人正陪貴客,實在是無暇分身......”
見男人的眉皺得更厲害,門子叫苦不迭,隻好翻開了《錯姻緣》的牌子:
“您如果實在是要買,我這是可以賣的。隻是您得明個來看了。”
熟料,男人接過票一看,臉色更陰沉:“一先令一場?”
這臉色,難道是嫌一先令還太貴了?這位先生看起來也不像是窮鬼啊?門子想。
男人叫仆從到馬車邊上說了幾句,將票遞了進去。
稍時,馬車上又下來了兩位先生。
第一位麵貌清秀,隻是兩眉眉梢向下,略有愁苦之色。
第二位一下來,卻似乎將周邊灰蒙蒙的色調,都籠了一層淡淡的輝光,叫門子看得兩眼都直了。
“如此的傑作,在這裏,竟然隻售一先令麽?”克雷夢特看著奧科特遞過來的票,眉尖輕輕地蹙了一下。
丹尼爾定睛看,確實是一先令,也憋不住詫異:“波拿那邊,無論是<牡丹夫人>,還是<錯姻緣>,在玫瑰花劇院都炒到了七、八金一場,就是紳士劇院,也早就遠遠被捧到了一馬克。怎麽這裏?”
哪怕阿巴特從來文風不盛,物價又比波拿低,也不至於至此吧?
他記得從前來過阿巴特,這裏的劇院也沒有這麽便宜啊?
丹尼爾向老友耳語了幾句,奧科特便叫門子翻開了其他戲的牌子,一看價格和場次安排,都是正常的3——5先令,臉色霎時更沉了。
克雷夢特看向正一臉迷惘的門子,聲調溫柔和緩:“可以向您打聽一件事麽?”
被這樣一位一看便知非富即貴的美少年稱作“您”,用湖泊籠罩著霧紗一樣夢幻的綠眼睛正視,門子一下子漲紅了臉,有點大舌頭:“您、您說.......知無不言!”
克雷夢特看著《錯姻緣》貼在牆上,明顯沒有得到好好看護而開始黃而發卷的海報,指了指:“不知道這出戲在阿巴特風評如何?”
門子急急翻了翻,在克雷夢特的微笑裏,獻殷勤一樣翻出了口袋裏一張皺巴巴的劣等小報,撣了又撣,不好意思又小心翼翼地遞了:“我不大識字,隻是聽說這上麵有大人物們評價這出戲的劇評。請看。”
克雷夢特笑著接過,目光輕輕避開那張劣質小報上被反複摩挲過的色情圖畫,掃了幾眼,便找到了想要的關鍵信息。點了點,指給奧科特看。
奧科特一眼看到:
【劇評:一如既往的低俗——以紅妹為例,論喜劇裏以其粗俗無禮擔當笑點的下等人角色。】
【劇評:男女私情之劇。】
一目十行看下去,奧科特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陣滿是驚喜的叫喚:“馬策拉特先生!”
一群精心打扮過、花枝招展的文人趕到了。間還有其他幾個劇院的經理。
為首的查理.貝克特搓搓手:“我才聽說您竟然到阿巴特來了!您想看戲,怎麽不通知我們?這個劇院不配您的品味,我們已經在別的劇院備下了貴賓席......”
奧科特瞥了他一眼,“你是誰?”
貝克特的驢臉一僵,還是擠出笑來:“查理.貝克特。我那年去波拿,向您的府邸投了稿子......”
“哦。給我投稿的庸才太多,記不住了。”奧科特一點兒都不給麵子。
還是丹尼爾怕了好友這張到處得罪人的嘴,拉了拉他,對貝克特笑道:“不必了,多謝您的好心,我們隻是心血來潮,來阿巴特遊玩。順便想來<牡丹夫人>、<錯姻緣>的濫觴地,看看當地首演這兩出戲的劇院,結識一下作者。”
他話音剛落,查理.貝克特臉上的肌肉幅度隱秘地抽搐了一下。他身後的劇院經、其他文人麵麵相覷,臉上的笑容都有點呆滯。
奧科特察覺了這些:“怎麽,你們認識這位作者嗎?”
一雙修長的手搭了搭他的肩膀。克雷夢特示意他看小報最下方一條:
【號外!劇作家查理.貝克特聯合諸多作家施壓庫克劇院:行當之恥,喜劇創作者應該從所有紳士劇院除名!】
查理.貝克特?
奧科特冷笑:“噢,倒是我的不是。這下我可記得您了。原來不是庸才,是蠢才。”
“你!”查理.貝克特在阿巴特經營多年,總還是有些崇拜者的,一個青年作者憤憤上前一步,“就算您是大作家、大出版社主編,也不能這樣侮辱人!”
“有眼無珠,廢棄珍寶。不是蠢才是什麽?”奧科特平生最見不得佳作蒙塵,遭庸人誹謗,一想到轟動波拿的傑作竟然在阿巴特橫遭汙蔑,淪落到一先令一場還無人問津,便像看到一見手藝上佳的作品被砸毀的老匠人,怒氣勃發。
在場麵一觸即發之際,
“啊!馬策拉特先生!寒舍蓬蓽生輝!”庫克爵士紅光滿麵地衝著奧科特一行人奔了出來,身後跟著悠哉悠哉的霍克爵士倆。
見場麵似乎不太對勁,門子早就溜去報信了。
“你是這的老板?”丹尼爾問。
庫克爵士點點頭,笑眉笑眼地,完全無視了查理.貝克特等人:“您們請進,您們請進。”
克雷夢特也低語:“奧科特,我們先進去。”
奧克特哼了一聲,幾人目不斜視地在庫克爵士的引導下和霍克爵士倆互相認識了一下,便兀自進劇院去了。
徒留身後查理.貝克特等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門子陰陽怪氣地攔著他們:
“抱歉,諸位,閑人免進。”
另幾家紳士劇院的經理不由怪道:“查理,你之前不是說你和奧科特先生有交情嗎?現在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怎麽好像平白得罪了波拿來的大作家?
查理.貝克特臉上一陣紅一陣青。眾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正這時,一個管事出來,向門子囑咐了幾句。門子便上前,不鹹不淡地:
“諸位,我家主人說,請諸位也一同進去。”
“請諸位免費看戲。畢竟,從今往後,一先令的價格,諸位可是再也享受不到了。”
*
窗子裏望去,灰蒙蒙的一片,街道被陰沉沉壓下來的天,壓得失了色彩,一片沉鬱。
吹進來的風,刺在肌膚上,冷冰冰的。
黛玉嗬了一口氣,讀了一遍自己寫了小半的的文稿,心裏一歎,放下了筆。
“啊,花園!狗!”樓下的伏蓋小姐又不知道在抱怨什麽。過了片刻,似乎拎著掃帚去花園裏趕狗了。
“小姐!小姐!”片刻,一個細細的聲音在她窗子正對著的樓下一角,喊。
黛玉探出頭去,看到了一張氣色萎靡,麵色慘白中發黃的麵孔,夾帶著幾處青青紫紫的痕跡,她似乎更瘦了,衣服穿在身上,隻一個肚子顯得更加突出,旁的,連四肢都像蘆柴棍,套在袖子裏更顯得空蕩蕩。
“你......是你?”黛玉不意竟然是這個小修女。
小修女抬起臉,在樓下望著她,嘴唇囁嚅了幾句。
是想求救嗎?黛玉想。
小修女囁嚅著雙唇,似乎想說什麽,卻最終沒說出一個字。
“野狗!野狗!”伏蓋小姐的聲音越來越近了。
小修女放下了手中的東西在牆角,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跑了。
“咦?我明明聽見狗叫聲了。”伏蓋小姐拎著掃帚,叉著腰走到樓下,東西張望了一會,忽然驚奇地叫了一聲:“咦,哪裏來的花?”
黛玉的心跳了一下,看見伏蓋小姐手裏捧著一束花。
灰蒙蒙的冬天,大多數植物都枯萎了。剩下的也都蔫蔫的。地上都是殘枝敗葉。可是這束花,卻格外的嬌豔,帶著頑強地在寒風裏綻放,一下子點亮了黛玉灰暗的窗口。
“叮——
叮——
叮——”
“哎!來了!誰呀?”伏蓋小姐嘟嘟囔囔地,把花隨手一丟,去開門了。
門口的是來過幾次的庫克爵士的管事,他老臉上與有榮焉,滿是激動:“快,快請安娜小姐上馬車去劇院,<錯姻緣>大爆了!”
“什麽<錯姻緣>?”伏蓋小姐有點懵,“是最近報紙說的那個下流喜劇?這和安娜小姐有什麽關係?”
“因為,它是我寫的。”
伏蓋小姐被這一句話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林黛玉正站在她身後,手捧著那束掉在樓下牆角的鮮花,微微笑著,走向了庫克劇院的管事:“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