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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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的夏天, 在兵荒馬亂裏開始了。

    熱辣辣的陽光下,打著鐵釘的無數馬蹄,碾過滾燙的土地。

    塵埃湧起, 遮天蔽日。

    塵土裏,驚叫聲、哭泣聲、鏗鏘的刀劍相擊聲,響成一片;熱浪裏, 硝煙味、焦味、血腥味,混成戰場上的腐臭味。

    八人一組的炮兵動作整齊,不斷填裝著大炮。轟隆隆如驚雷似的爆炸聲一時掀起巨浪,堅固的城堡上終於懸掛起了一麵白旗。

    排成一列列的士兵放下了手裏的火/槍,向後退去。

    兩翼的騎兵伏在馬上,在堡壘大門被放下的一刹那, 揚鞭衝了進去。

    “你們為什麽抓我?叫你們的主官過來!”披頭散發,身著金線長袍, 留著胡子, 戴著假發的中年男人被粗魯地拖了出來,不斷掙紮著,惶惶大叫。

    押著他的軍官踢了他一腳:“閉嘴!叛國者!”

    中年男人一路被拖到了長官跟前。

    騎在銀鞍馬上,戴繡著獅子的紅絨軍帽的年輕長官,一幅病態蒼白的麵容, 輕輕咳嗽著。

    被副官提醒頭號俘虜到了,便低頭看了這位俘虜一眼:“把這位先生‘扶’起來。”

    中年人的假發早已落在了塵埃裏, 他被拖得身上的長袍破損, 身上多處是傷。此刻被拽起來, 以為要挨打,瑟瑟發抖地抱頭尖叫。

    長官嘴角彎了彎,細細、筆直的眉毛八風不動,居高臨下,一個傲慢的假笑:“您好,子爵。聽說您想見我?”

    子爵聽到他準確地叫出了自己的職位,又位於陣中諸人簇擁,料定這是皇帝親派的主官,掙紮著大喊起來:“我是貴族!我是貴族!我應當受到禮遇!你們沒有資格抓我!”

    而此時,不遠處,城堡裏,被騎兵驅出的還有女眷,蓬蓬的大裙子,窄窄的腰,簌簌掉下的粉,聞到血腥味,便頤指氣使,尖叫著叫下等人滾開,麵孔慘白的貴族女眷。

    “副官。”

    “在。”

    長官過度蒼白的麵容上,玫瑰一樣紅潤的嘴唇輕啟:“宰了。全部。”

    副官和子爵都愣住了。

    “副官。”

    “在...在!”

    “第二遍了。”長官伸出戴著潔白手套的手,比了一個“二”。

    副官刹那脖子一麻,再也顧不得震驚,並腿,行禮,一溜煙地跑去執行命令了。

    金燦燦的陽光下,石頭的城堡前,硝煙混著塵埃中,所有士兵、軍官親眼看著嬌嫩的貴族夫人、小姐被押到陣前,輕巧巧,如花似玉的頭顱被大刀劈落,滾在塵土裏,鮮血“澎”地噴了一團血霧。

    子爵也看到了。他一下子暈過去了。倒在長官的馬邊。士兵把他拖到那些頭顱旁,很快,子爵的腦袋和他妻子兒女的擺在一塊了。

    士兵都是雇傭來的雇傭兵,在別國打仗慣了,順手割下耳朵——換軍功拿財寶的保證之一,並討好地要獻一袋給上級。

    長官厲聲喝止他:“別拿過來!”

    他指點著士兵手裏一袋血淋淋的耳朵,蹙著眉,病懨懨地叫副官:“太野蠻了。叫他們拿遠點。”

    不是您下令滅了子爵滿門嗎?副官和周邊的士兵都摸不著頭腦。

    長官卻已經文雅地駕著馬,從這一排排的人頭旁踱開了。

    同時,城堡裏湧出了最後一批人——被騎兵、步兵從城堡深深的地牢裏放出來的,大量農奴。衣衫襤褸,瘸腿或殘手,有隻剩了半邊身子,苟延殘喘。

    他們先是縮瑟在一邊,望見領主一家的頭顱,眼睛猛地瞪做了銅鈴,有人眼睛瞪著瞪著,眼睛裏忽然流下了血淚。匍匐在地,狂喜地大哭起來,嘴裏含混,似乎是詛咒,又像是感激。

    幾個站在一邊的士兵,麵露不忍之色。

    長官的馬卻絲毫沒有停歇地經過了喜不自禁的農奴們,綠眼睛既沒有為子爵一家的死去而流露半分動容,也不曾為自己下令放出的農奴顯露半絲憐憫。

    *

    【我殺他們,是從理性出發做出的決定。他們家族是死硬派,堅決抗拒取消關稅的命令,又在當地民憤最深。死絕,以換取當地農民的信任,分封土地的順利,是對陛下的統治最有效的一個辦法。】

    “呼。”艾倫一世將這封信掃完,輕輕呼出一口氣,笑著喃喃罵了句:“尤金這個小王八蛋。盡給我惹麻煩。”

    皇後從門後進來,眨了眨眼:“尤金又做什麽了?他一向是個禮貌善良的好孩子,隻是從小身體差了些,行為性情難免有些乖僻。陛下您既要他的學識,派他去做事,可不能因為他的脾氣,就怪罪於他。”

    皇帝無奈地搖搖手:“朕哪裏敢?你的兩位表弟,尤金和克雷夢特,都不是省油的燈。”

    皇後麵露好奇,張了張嘴,似乎想追問,艾倫一世卻不欲將尤金的作為告訴他的表姐,以免嚇到了她,便向後遞了一個眼色。

    跟在皇後身後一道進來的海瑟薇從羅帳後邁出來,含笑打斷了她:“陛下,臣妹有要事稟告。”

    皇後一聽這話,便忙收起小女兒情態,溫順地向丈夫告退了。

    寬敞的房間裏隻剩了皇帝,女大公,以及侍立一旁的仆從。

    “海瑟薇,主考的怎麽樣了?”

    女大公兼實際上的帝國女宰相答道:“已經篩過兩輪筆試了。隻待下一場的麵試。”

    麵試的地點就在皇宮的大花園裏。雕塑被清理到一旁,一群從沒有資格進入皇宮的年輕考生惶惶又激動,不停地掖著衣角,擦著手心的汗,跟著引路的侍從,魚貫而入,僵硬地站在禦花園裏,等著麵試的考官來到。

    從落地窗看下去,這些考生黑壓壓的腦袋,像一群群擁擠的螞蟻。

    花園雖大,擠了這麽多人,已經顯得局促了。

    皇帝高高在上,向下掃視著他們,默不作聲地觀察著那些年輕而青澀的麵孔:

    這麽多人,擠在皇家花園裏,是局促的。

    但分散到整個盧士特去,就好像滴在海裏的幾滴水罷了。

    還是不夠多啊。

    他忽然發問:“那些輔助你組織考試的東方文人怎麽樣。”

    “......”海瑟薇沉默了片刻,答道,“對於組織考試,知無不言。使喚起來,卻不大合用。”

    皇帝登時嗤笑:“真是委婉。不如直說罷:臭毛病多,使喚不動?”

    這些從海路重金聘請來的東方文人,學識不怎麽樣,脾氣倒是一個比一個大,又酸腐。動輒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一會子嫌棄考生裏的工商之人,一會子嫌棄蠻夷女子的不知廉恥。

    連帶著對她這個女兒身的主考官都沒個好臉。

    殺,又不能輕易殺了。

    “他們恐怕和以前的神教中人相當合襯。”海瑟薇終隻能,略帶諷刺地答道。

    皇帝歎道:“辛苦你了。實在忍受不了這些人的時候,就拿著授勳的文書去找安娜罷。告訴她,東方的皇帝,早已向我國發了叛黨林黛玉的肖像和緝拿文書,而東方的使臣,也早已到了波拿。問問她,是要在我國做一位女男爵,充當皇室顧問;還是要回國當階下囚。想來,安娜的才華,應該是足以幫助你的。”

    說著,他深深吐出一口氣:“再忍忍罷。再忍忍罷......等各地的叛亂清繳完畢......等這這一批,下一批的考生,都長成,等我們的初等學校、文法學校再多建幾座......”

    *

    “東方使團?”林黛玉放下了手裏的筆。

    “是啊!聽說是東方皇帝親派的,派來的都是些老爺少爺,有錢有勢。還帶了一大批的東方特產來呢。也不知道啥時候靜悄悄地就來了。等他們從皇宮搬出來,住進別館的時候,我們波拿人才知道咧!可轟動,大家都爭先恐後去看他們咧!小姐,會不會有您的老鄉啊?”侍女眉飛色舞。

    林黛玉微微吸了口涼氣,站起來,來回踱步,眉宇之間,卻沒有侍女想的開懷之色,反而雙眉緊蹙,神色頗為冷峻。

    過了一會,才停下腳步,語速頗快:“我要出去一趟。立刻備馬車。”

    “是。”

    侍女應聲去準備了,卻聽到樓下的門鈴響了。

    開門的時候,林黛玉聽見一聲久已不聞的中原官話,帶著些金陵的軟糯:“林姐姐是住在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