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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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老太君率先反應過來,道:“原來是嬋兒回來了,菱香,還不快給大姑娘看座?”

    她話裏意思,是仍把薛靜嬋當作薛府大姑娘,並不準備當成太子妃之尊給她行禮。

    若在從前,這些人哪敢這樣怠慢她。薛靜嬋心中冷笑,視線轉到小輩那桌,凝住不動,“這便是三妹妹吧?”

    見她點到自己,薛靜姝微微點頭,“大姐姐安好。”

    薛靜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跟在她身後的一名侍女卻上前一步,嗬斥道:“大膽!見了太子妃竟不行禮!”

    薛靜姝略一皺眉,還未說話,薛靜婉已經挑起眉頭嬌斥:“你是什麽東西!在這裏亂叫亂吠的?我們姐妹之間說話,有你插嘴的份?”

    薛靜嬋斂了笑,擰眉看她,不讚同道:“五妹妹,你身為女孩子,怎麽出口就是這些粗俗的話?一點規矩都沒有。”

    “你——”薛靜婉氣咻咻地瞪著她。

    薛靜姝攔下她,淡笑道:“今天怎麽了,先是四妹妹要教五妹妹規矩,現在大姐姐來了,又說我們姐妹兩個不懂規矩。那好,既然大姐姐說了,妹妹也有幾句話要說。沒錯,妹妹自小在庵堂長大,確實不如大姐姐和四妹妹的規矩好,可我再不懂,也知道大姐姐是先太子正妃,太子早逝,先皇賜諡號懷文,大姐姐自然也要改稱懷文太子妃才是,隻是我方才聽得明白,大姐姐身邊這位威武的女大人,可是單單稱您為太子妃的。敢問今上如今無所出,更無太子,哪來的太子妃?我勸大姐姐別急著教別人規矩,管好自己身邊人才是,否則被有心人聽見了,以為咱們薛家有什麽不好的心思,那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薛靜婉忙道:“就是,我也聽見了!”

    六姑娘在一旁跟著點頭應和,薛靜婉見了,欣慰地摸摸她的頭。現在她才發覺,平日裏姐妹雖多,關鍵時刻還得是親姐妹才能一條心。

    那侍女麵上驚慌,無措地看著薛靜嬋。

    薛靜婉腦中靈光一閃,忙又道:“再說三姐姐已經是皇上親封的皇後了,聖旨早已頒下,要說行禮,誰給誰磕頭還說不準呢!”

    薛靜嬋臉上徹底沒了笑容,麵沉似水。

    屏風另一頭,薛老太爺不滿地咳了一聲。

    周老太君看了大夫人王氏一眼,王氏忙站起來,笑容滿麵地打著圓場,“都是自家姐妹,要什麽虛禮,都是這小丫頭自作主張,還不快下去領罰?!”

    那侍女慘白著一張臉,垂頭匆匆退下。

    王氏又道:“今日是家宴,嬋兒回來,自然是以薛家大姑娘的身份回來,你們姐妹隻管叫她大姐就好,嬋兒,你說是不是?”

    薛靜嬋扯出一抹笑,“娘說的是。”

    王氏又去問薛靜姝,“三姑娘覺得呢?”

    薛靜姝輕笑道:“大娘是長輩,自然要聽您的。”

    王氏鬆了口氣,忙讓人給薛靜嬋看座,就安排在薛府姑娘這張桌首位上,其餘幾人依次往後挪。

    薛靜嬋看著薛靜姝風輕雲淡的模樣,心裏越發不甘,“想不到,三妹妹小時候那麽寡言的一個人,如今竟也這樣伶牙俐齒了。”

    “大姐姐過獎了。”薛靜姝淡淡道。

    坐在她身邊的四姑娘撇撇嘴,看到桌上一道八珍燴,眼珠子轉了轉,伸出筷子去夾其中的蟹肉丸子,那丸子滑溜溜的,在她筷子上搖搖欲墜,要看就要落進碗裏,卻冷不丁往旁邊一滾,正落在薛靜姝翠綠色的羅裙上。

    “呀,”四姑娘忙道,“三姐姐對不起,是我手滑了。”

    薛靜婉大聲道:“什麽手滑,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薛靜姝擺擺手,“婉婉,不要這樣大喊大叫,四妹妹不像我們,是最懂規矩、最伶俐的人,怎麽會故意做出這種蠢笨的事。”

    薛靜婉眨眨眼,明白了她的意思,當下捂著嘴笑道:“是啊,四姐姐怎麽可能會這麽笨呢?”

    四姑娘氣得直咬牙,卻無可反駁。

    薛靜姝起身,到長輩桌前福了一禮,“孫女不慎沾汙了衣物,需退下更衣,請祖母及諸位長輩見諒。”

    周老太君不滿地看了王氏一眼,轉頭來關切道:“快去快回,天黑路滑,伺候的人都小心些。”

    回到迎春院,柳兒找出幹淨的衣裳給薛靜姝換上,“小姐,咱們還回去嗎?”

    薛靜姝搖搖頭,舒舒適適地躺在軟榻上,“你讓芸香去傳話,說我身上不適,就不去了。”

    柳兒去和芸香交代過,進來道:“不去也好,吃一頓飯而已,還要費那麽多口舌,吃進來的都不夠說出去的。”

    薛靜姝笑了笑。

    柳兒又道:“小姐,你說大姑娘她想什麽呢?老太爺都沒讓人通知她,要是我就不來了,多丟人啊。”

    薛靜姝輕輕搖頭,“人心那樣複雜,咱們怎麽猜得到。不過我倒覺得,以她的性子,心裏雖有不甘,卻不至於這樣魯莽,今天的事,或許是她有意這樣做。”

    柳兒奇道:“為什麽?”

    “這我就不知了。”

    “不知道她又要做什麽壞事,我們可得小心些。”

    薛靜姝點點頭,“防人之心不可無,這點我曉得。”

    柳兒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搖了搖,輕聲道:“小姐,你恨她嗎?”

    薛靜姝輕笑,“何必費那份心?”

    當初薛家將她送走,對她而言,未必是件壞事。若她是在薛府長大,對他們感情太深,那以後免不了為他們謀利,做出一些有違本心的事。

    現在,這些都不必擔憂了,她對薛府的人,並沒有多少情意,沒有愛的,也沒有恨的,因此也就沒了太多掛念。

    柳兒慶幸道:“那就好,我記得靜慈師姐說過,紅塵裏的愛和恨,其實都是折磨人的鈍刀,小姐你千萬別用鈍刀折磨自己,聽著都疼死了。”

    薛靜姝笑著看她,“還愛和恨,你聽得懂?”

    柳兒撅撅嘴,“我是不懂,可是說不定以後就懂了嘛。”

    薛靜姝隻是笑。

    柳兒摸著肚子,煞有其事道:“小姐,我現在就覺得有把鈍刀在折磨我的肚子。”

    “你呀,”薛靜姝失笑,點了點她的額頭,“肚子餓了就餓了,還說什麽鈍刀,真入了魔了?”

    柳兒嘿嘿笑道:“今天還沒來得及吃晚飯呢,我要去廚房找吃的,小姐你也再吃一點吧。”

    “好,你提著燈籠去,路上小心些。”

    今天花廳擺宴,伺候的人都聚在那邊,別處的人反而少了些。

    柳兒原本不覺得有什麽,等經過一棵樹下,聽見樹上似有什麽撲簌簌竄過,登時覺得後脊發涼,也不敢抬頭看,更不敢往黑溜溜的四下張望,隻埋著頭縮著肩一路小跑。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樹上的動靜似乎跟了一路。

    她被這個猜測嚇得淚眼汪汪,等終於看到廚房的燈光,簡直快要喜極而泣。

    廚房裏沒什麽吃的,柳兒四處翻了翻,終於死心,挽起袖子來準備下麵條。

    她因有一個貪吃的肚子,打小就愛在廚房轉悠,等大了些,更是無師自通鼓搗出許多吃的來,不但喂飽了庵堂內那麽多張嘴,也把自己喂得圓潤潤的。

    從前在山上,能吃的東西不多,又要跟著師傅吃素,因此做的麵都是素麵,雖說現在薛府廚房裏最不缺的就是山珍海味,可她吃慣了素的,仍隻拿了些山菌青菜,煮了一鍋香噴噴的時鮮麵。

    她一邊吸著口水,一邊將麵撈進兩個碗裏,等裝好了,鍋裏還剩一些,她將鍋蓋蓋上,想著若是一會兒還有和她一樣餓肚子的人來找吃的,這些正好給人留著。

    提著飯盒站在廚房外,外頭仍是黑黢黢一片,她咽咽口水,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埋頭衝進夜色裏。

    她走後,廚房橫梁上輕飄飄落下來一個人,那人掀開鍋蓋瞧了瞧,毫不客氣地撈起來大快朵頤。

    花廳內,聽聞薛靜姝身體不適,不再參加宴席,薛老太爺冷冷看了薛大老爺一眼,甩甩袖子起身離去。

    很快周老太君也說乏了,讓人扶她去休息,之後在座的人找了各種借口紛紛離去,隻剩大房幾人。

    薛大老爺繞過屏風,看著妻女,最終也歎了口氣,搖搖頭找他新納的小妾去了。

    席上冷冷清清,大夫人王氏擦了擦眼角,強自笑道:“走吧嬋兒,娘送送你。”

    外頭自然也是冷清的,幾盞燈籠在夜風中晃蕩,下人們匆匆忙忙善後。

    王氏牽著大女兒的手,輕聲道:“你不該來。”

    薛靜嬋涼涼地笑,“我若不來,怕是沒人記得我了。”

    “何必爭這口氣,”王氏苦心勸她,“現在這通府上下,所有人的心都是偏的,你來了也是和自己過不去。”

    薛靜嬋搖頭冷笑,“娘,你以為我不來,她就會放過我麽?當年那麽對她,我不後悔,隻恨上天不公,老天站在了她那邊。她現在得了勢,怎麽可能不與我清算?這道理我們心知肚明。而我若什麽都不做,反而讓她警惕,指不定立刻就要對付我。不如隨性魯莽,我越傻,她反而越安心。”

    王氏聽得心酸,哽咽道:“我苦命的兒……咱們母女都是苦命人啊。”

    薛靜嬋抿唇不甘道:“娘,你別哭,女兒不會一輩子被人踩在腳下,總有一天,那些輕辱我的人,我要十倍百倍地還回去。”

    王氏不安道:“你……你要做什麽?可別做傻事!”

    薛靜嬋輕描淡寫地略過,隻道:“您放心就好,您隻記得,妹妹的親事別著急,咱們媛媛不比別人差,要嫁,自然要嫁最尊貴的人。”

    王氏仍是不安,隻是想想如今自己在府中的境地,想想小女兒的美貌,以後的好日子,終是點了點頭,“嬋兒,娘可都靠你了。”

    一夜無話,第二日一大早薛靜婉帶著六姑娘來找薛靜姝,令府裏下人驚奇的是,這兩位姑娘竟是手挽著手一起走的。

    薛靜姝也略好奇的看了薛靜婉幾眼,不知這妹妹今日又抽了什麽風。

    薛靜婉給她看得羞惱,嚷道:“六妹妹那麽笨,我要是不牽著她,她就摔倒了!”

    她說得理直氣壯,好似人家從前八-九年時間,沒她牽著的時候,都不曾下地走路一般。

    薛靜姝心裏好笑,隻是顧及她的臉皮,到底沒笑出來。

    薛靜婉趕緊轉移話題,“三姐姐,我們今天來有正經事跟你商量呢。”

    薛靜姝抿了口茶,“你說。”

    薛靜婉道:“我決定以後要好好學規矩了,可是娘之前請的嬤嬤都好凶,你能不能跟娘說說,讓她請個和藹一點的嬤嬤,我和六妹妹一起學?”

    聽她忽然提這個,薛靜姝略一想,就曉得她是昨天被大房的人刺激到了,心裏憋著氣呢。

    不過不管原因是什麽,兩個妹妹主動好學,她自然沒有不同意的道理,點頭道:“這事我去和娘說。”

    “太好了!”薛靜婉歡呼起來。

    六姑娘高興道:“謝謝三姐姐。”

    薛靜姝笑道:“現在這麽高興,可別到時候學了兩天,就找我哭鼻子說不想學了。”

    薛靜婉握拳道:“不會,這次一定要堅持到底!六妹妹,你要跟我一起堅持!”

    六姑娘也堅定點頭,“嗯!”

    因答應了這樁事,早膳過後,薛靜姝便去了秦氏院裏,將薛靜婉的心願說了。

    秦氏思索一番,點頭同意。

    之後母女兩個便沒了話說。

    薛靜姝坐在下手喝茶。

    秦氏幾番想問她在府內住得習不習慣,可又覺得她已經回來這麽久,之前沒問,現在才問似乎晚了些,便隻得把話咽下。她又想問她這些年在山上過得怎麽樣,但最終種種顧慮,也沒問出口。

    薛靜姝一盞茶喝完,起身告辭。

    秦氏欲言又止,卻也隻能看著她離去。

    今日雪已經停了,但走在外頭似乎比平常更冷些。

    柳兒鼻頭凍得微紅,跟在薛靜姝身邊,想著方才秦氏的樣子,道:“小姐,我覺得二夫人是有話想對你說呢。”

    薛靜姝看著池塘裏光潔的冰麵,微微點頭。

    她曉得她娘大概有話要說,但那些話,她既然始終說不出口,就不必說了。

    皇宮內,太皇太後剛喝完藥,靠在床頭,讓宮人將窗戶打開。

    巧嬤嬤勸道:“外頭風大著呢。”

    太皇太後搖搖頭,“不礙事。”

    巧嬤嬤無法,隻得讓人將地龍燒得更旺些,之後才把窗戶打開一條縫隙。

    太皇太後望著窗外出了神,許久才歎道:“離開春還遠著呐。”

    巧嬤嬤忙道:“馬上就要過年,過了年就是春天了,早上皇上還讓人把迎春用的揚州絨花送來呢。”

    “哦?”太皇太後有了點興致,“拿來給我瞧瞧,今年又出了什麽新花樣。”

    巧嬤嬤趕緊命宮人捧上來,“您看,今年那些人可費了老功夫了,樣樣都跟去年的不一樣。”

    特製的漆盒內整整齊齊擺了十對絨花,每一朵都做得跟真花兒一樣,在這冰天雪地的寒冬裏,越發顯得嬌俏喜人。

    太皇太後怔怔看著這些花,語氣複雜道:“阿巧,你記不記得,咱們剛進宮時,每年大年初一,都在宮裏翹首盼著,等皇上跟前的太監來送絨花,整個後宮隻有二十朵,一人隻得一朵,還有許多得不到的。”

    巧嬤嬤道:“老奴當然記得,當年您進宮,第一年就有了,此後年年都少不了您的,這份恩寵,哪位娘娘都比不過。”

    太皇太後卻笑著搖了搖頭,幽幽歎了口氣。

    巧嬤嬤等了許久不見下文,試探道:“今年這些花,您看要怎麽辦?”

    今上後宮空虛,往年這些賜給嬪妃迎春的花,都在太皇太後這裏壓了箱底,今年雖封了皇後,可人還未進宮,不知會不會有什麽不同。

    太皇太後道:“你讓人送回皇帝那裏,就說這花,以後都不該放在我這裏了。”

    “是。”

    太皇太後閉著眼養神,一會兒後又問:“昨晚嬋兒也去了?”

    巧嬤嬤點點頭,斟酌著道:“聽說承恩公府上下人疏忽,漏了懷文太子妃的請帖。”

    太皇太後搖頭苦笑,“糊塗,老的老的糊塗,小的小的也糊塗。糊塗啊……”

    她早知道娘家一代比一代不頂事,卻沒料到他們能糊塗到這地步,心裏隻得慶幸,好在當初選擇的是在薛府之外長大的薛靜姝。

    自今年入冬後,她的身子就眼見著差下去,她自己倒是活夠了,沒什麽可惜的,心裏隻有兩件事放不下,一是擔心娘家徹底落敗,二則心疼皇帝孤家寡人,連個知冷知熱的屋裏人都沒有,因此有了讓薛家姑娘進宮的想法。

    她利用自己的病逼皇帝讓步,可在進宮的人選上卻犯了難。

    若要入宮為後,庶出的姑娘自然不行,年紀太小也不行,因此就隻剩四姑娘和五姑娘可以選擇,但這兩個,在她看來又各有各的不合適。

    四姑娘貌美,在京都內也有些美名,壞就壞在她有個嫡親姐姐是先太子正妃,若選了她,皇帝心裏肯定有芥蒂。

    五姑娘沒這個顧忌,可太皇太後聽聞她的性子,給她娘嬌寵得十分孩子氣,雖十四歲了,玩性卻大,這樣與皇帝也是合不來的。

    正當她苦惱的時候,巧嬤嬤無意間說起薛家還有個三姑娘在城外休養的事。

    太皇太後對那小姑娘也有幾分印象,當時正值多事之秋,突然就聽聞她得病需要靜養,也沒細想,現在想來,卻覺得疑點重重,於是命了人暗裏探查,這才查出當年鳳命之說。

    是不是鳳命,太皇太後並不在意,她隻看那姑娘年紀相當,性子溫良純善,心裏就十分滿意了。

    至於這姑娘自小在城外長大,會不會與薛家人不親近這點,她也不擔心。

    她活了這麽多歲月,早知道花無百日紅的道理,不管是怎麽樣的豪門世家,總有落敗的一天,薛家的落敗是從內裏往外蔓延,是薛家男兒一代不如一代爭氣造成的,並非一名當了皇後的女子就能挽救。

    她不需要日後的皇後與薛家多親近,不指望薛家還能飛黃騰達,隻希望有了皇後這道護身符,他們能夠平平安安、無災無難便可。

    那盒絨花又被送回崇德殿,德公公垂著頭,畢恭畢敬地將長樂宮傳來的話重複一遍。

    皇帝低頭批著奏折,似乎沒有聽見回話。

    德公公高舉絨花,一動不動。

    許久才聽得皇帝的聲音從上頭傳來,“那便送去皇後手中。”

    “是。”德公公忙退下,到了殿外才直起身來,擦了擦額角冒出的汗,回想方才陛下的話,覺出幾分味道來了——送去皇後手中。從前隻說薛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