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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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清了許久的皇宮, 忽然又如煮開了的水一般沸騰起來。
棲鳳宮內外人來人往, 所有人都在忙碌著,緊張而又安靜。
棲鳳宮正殿裏,更是寂靜得聽不到一絲異響, 唯有內殿不時傳出皇後娘娘的低呼之聲。
皇帝坐在大殿之上, 麵沉似水。他周身方圓幾步, 沒有一個伺候的人。所有人都被他身上散發出的涼意逼遠了。而且, 皇後娘娘每每輕呼一聲,皇帝的臉色就要冷上幾分。
德公公熟悉皇帝的脾性,知道眼下他已經是在竭力忍耐,隻怕再過不久, 就忍不下了。
他心裏暗暗叫苦, 又打發小徒弟去禦膳房催一催,讓他們趕緊把給皇後娘娘補充體力的參湯端來,不然一會兒陛下沒了耐性,誰都吃不了兜著走。
那邊裏突然傳出薛靜姝的一聲痛呼, 但那聲音隻叫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似乎是被什麽堵住了。
皇帝猛地站起來, 抬腳就往裏頭走去。
德公公忙攔在他麵前, “陛下去不得呀!”
“讓開。”皇帝不耐煩道。
“陛下, 裏頭血腥之氣過於濃重,您去了不吉利。”
皇帝伸手將他撥到一旁, 置之不理。
德公公隻得跪到他身前, 苦苦勸道:“陛下, 娘娘在裏頭受苦,更需要您在外邊坐鎮,那些邪祟才不敢入侵。就算是為了娘娘和她腹中的小皇子,也請陛下再忍一忍啊。”
皇帝這才頓住腳步,問他道:“此事可有根據?”
德公公忙說:“自古以來,老人都有這個說法,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況且幾位太醫都是經驗豐富之輩,他們必能保得皇後娘娘母子平安。陛下去了,反倒會分了娘娘的心,不如在外頭鎮守,那些邪祟小鬼們才不敢作怪。”
皇帝在原地來回踱了幾步,才又坐回去,道:“叫張之穹出來見我。”
“是。”德公公鬆了一口氣,忙去傳人。
內殿由屏風隔成裏外兩間,幾個有經驗的產婆在裏頭幫助皇後娘娘生產,諸位太醫則在外間隨時候命。
張之穹匆匆出來,給皇帝行了禮。
皇帝擺擺手讓他起身,問道:“皇後為何叫得這樣厲害?可是……可是有什麽不好?”
張太醫低頭回道:“回陛下的話,自古女子生產,都要遭受這樣一回。娘娘如今一切都好,並未有何不妥之處。”
皇帝眉頭緊緊皺起,“就沒有什麽法子,能讓皇後少受點苦?”
“這……老臣無能,請陛下降罪。”張太醫又跪下。
“罷了罷了,”皇帝揮揮手,“這也不是你的錯。朕從前跟你提過避子湯的事,待皇後平安生產,你們太醫院,就將此事提上日程吧。”
就算是第二次聽皇帝提起這事,張太醫心中仍然驚駭不已。
由男子飲用的避子湯,這在此前可謂聞所未聞,更何況,要求服用此湯的人,竟還是皇帝。
縱觀大衍朝上下,恐怕再找不出哪位先帝,對待皇後有今上這份深情了。縱然許多人都說,帝王的情宜不能長久,但陛下既然能破例一次,未必不能破例第二次。
張太醫斂下心神,恭恭敬敬地應下。
皇帝道:“你進去吧,記得朕之前說過的,若皇後這一回安穩無恙,那太醫院院使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是,臣必不負陛下所托!”
皇後下午發動,但一直到了半夜,皇子都不曾下來。
熱水換了一盆又一盆,連參湯都端了兩三回。皇帝就如一座雕塑,坐在殿上一動不動,隻偶爾聽見皇後的痛呼之時,眼中才極快的閃過什麽,掩藏在衣袖下的手掌緊緊捏成拳頭。
外頭飛雪飄零,德公公卻擦了擦額頭上冒出來的汗,苦口勸道:“陛下用些晚膳吧。這都大半日了,您還滴水未進。龍體怎麽受得了?”
皇帝沒說話,隻緩緩搖了搖頭。
唉……德公公心裏長長歎了一口氣,隻希望太皇太後在天有靈,能保佑皇後娘娘安然無恙地生下龍子,不然,若出了什麽差錯,隻怕陛下他……
內殿裏突然傳出聲嘶力竭的一聲痛呼,德公公嚇得差點跌倒在地。皇帝則早已如一陣風般衝了進去。
守在內殿外間的太醫們忙把皇帝攔住,“陛下、陛下請安心,娘娘這是生了!”
皇帝聞言一愣,果然下一刻,裏頭就傳出一聲有力的啼哭。
棲鳳宮裏伺候的人聽到這哭聲,都擦了擦眼淚。
皇帝似乎有些恍惚,看了看左右,忽然回過神來,提聲問道:“曼曼、曼曼,你覺得怎麽樣?”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薛靜姝虛弱的聲音:“我沒事,陛下別擔心。”
皇帝聽到她的回話,不自覺地就要推開身邊的人走進去。
太醫們隻好又說道:“陛下,娘娘肚子裏還有一個龍子,請陛下再稍等片刻。”
薛靜姝也費勁的說:“曜哥哥別進來。”
皇帝這才停下腳步,卻無論如何也不出去了,隻跟太醫一起等在外間。
第一個生下之後,第二個就快得多了,大約過了半刻鍾,內殿裏又傳出另一道孱弱些的哭聲。
自此,所有人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產婆在裏頭收拾好,才將屏風撤下。
皇帝第一個衝進去。
帶頭的產婆忙跪下賀喜道:“恭喜陛下和娘娘喜得龍鳳雙胎,小皇子重六斤八兩,小公主四斤二兩,兩位小貴人都健康得很!”
皇帝的心思全在薛靜姝身上,也不知聽清楚了沒有,直直就走到床邊。
薛靜姝臉色蒼白,嘴唇上也沒什麽血色,好在精神還不錯,看皇帝進來,虛弱地笑了笑,朝他伸出一隻手。
皇帝忙握緊了,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用另一隻手將她汗濕的頭發撥到一旁,又摸了摸她的臉頰,無不疼惜道:“辛苦曼曼了,是我不好,讓曼曼受這樣的罪。”
薛靜姝輕輕晃了晃他的手,“這個罪,我受得甘之如飴。陛下見過皇兒了麽?大的是哥哥,小的是妹妹。”
聽皇後娘娘提起,兩位龍子的奶娘忙把懷中的繈褓抱上來,戰戰兢兢地放在龍鳳床上。
薛靜姝跟皇帝低頭看去。
兩個小娃娃皮膚紅彤彤的,臉上有些褶皺,如老人家一般。雖是如此,卻也看得出兩人的五官並不相像,至於到底各自像了誰,隻能等他們再大一些,才看得明白。
兩個娃娃的身形差得也遠,方才聽產婆說一個六斤多,一個隻有四斤多一點,差了一半。而正好,長得健壯的那個是哥哥,瘦弱的那個是妹妹。
眼下哥哥似乎醒著,雖然眼睛不曾張開,但小拳頭緊緊的握著,拳打腳踢的,一點都不安分。
妹妹則安安靜靜的躺在繈褓裏,小胸脯一起一伏。她的個頭看著隻有成年男子兩個拳頭大小,一張小臉更是隻有掌心那麽大,看著怪惹人憐愛的。
皇帝專注地看了一眼又一眼,嘴裏卻嫌棄道:“這麽醜。”
薛靜姝看著這兩個小娃娃,心裏正軟成了一灘水,見皇帝這麽嫌棄,立刻就不樂意了,“陛下說什麽?說我的皇兒醜麽?都說孩子的長相隨了父母,陛下說他們醜,卻不知到底醜的是誰?”
皇帝無意中惹了禍,看見皇後嗔怪的眼神,隻好趕緊說道:“是我說錯了話,曼曼別生氣。”
薛靜姝輕輕哼了一聲。
德公公在一旁大著膽子說道:“陛下不知,剛生出來的孩子都是這樣,等過兩天長開了,長白了,兩位龍子繼承了陛下跟娘娘的好相貌,自然也是金雕玉琢的人中龍鳳。”
薛靜姝聽了,便笑道:“還是德公公會說話,陛下也該好好反省反省了。”
皇帝都默默認下。
德公公又說:“陛下,太醫們還要給娘娘把脈呢。”
皇帝隻好站起來,奶娘們也忙把兩位龍子抱開,給太醫騰出空位。
薛靜姝沒有什麽大礙,隻是產後體虛,多多休息進補也就好了。
皇後娘娘誕下龍鳳胎,是舉國歡慶的大事。諸位老臣見皇帝終於有了皇子,大衍朝江山後繼有人,也各自將心安下。
皇帝為了讓薛靜姝安心休養,將所有如果入宮探望的請求全部駁回,包括皇後娘娘家遞來的牌子。
剛出生的小娃娃果真如德祿所說,一天一個樣。頭一天見他們,還跟小猴子一樣,過了兩三天,就是再刻薄的人,也無法說一個醜字了。
皇帝跟薛靜姝本就是長相極為出眾的人,兩位龍子更是挑了父母的優點來長,特別是小公主,一眉一眼,精致到極點。
她又秀氣,每天除了肚子餓,或者尿布髒了,才會細細的哭上兩聲,平日都安安靜靜的,就算醒了,也隻會用一雙濕漉漉黑漆漆的眼睛去看人。
雖然太醫說公主和皇子此時都看不清楚人臉,但是被這樣一雙眼睛盯著看,就算是百煉鋼,也要化成繞指柔。
哥哥就活潑多了,他的食量大,精力也足,小公主隻需一個奶娘喂養就已足夠,他身邊圍了兩個奶娘,還時常手忙腳亂。
奶娘們給皇子公主喂完奶,換了尿布,又放回皇後娘娘身邊。
薛靜姝撐起身子,側躺在床上,憐愛地摸了摸妹妹的小臉蛋,又點點哥哥的鼻頭,說:“之前在母後肚子裏拳打腳踢的,原來就是你這個不安分的小猴兒,看看妹妹多乖巧呀,你這做哥哥的,也不知道做好榜樣,當心以後妹妹笑話你。”
皇帝下了朝就往棲鳳宮趕來,在外邊站了一會兒,等身上的寒氣散去,才走進內殿,正好聽到薛靜姝這句話,便說:“我看他這哥哥做得確實不稱職,自己在娘胎裏養得圓圓滾滾,卻不知道讓一讓他妹妹。”
薛靜姝笑了笑,與皇帝身來的手交握,才說道:“陛下這話,等皇兒長大了可別再說,否則這小豆丁心裏要愧疚哩。他這樣小,還在娘胎裏的時候怎麽知道要讓妹妹呢,能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就已經不錯了。”
皇帝點點頭,“曼曼說的是。”
他看了看兩個孩子,又說:“皇兒們是不是長大了些?”
薛靜姝掩唇輕笑,“陛下去上朝之前才見過他們,如今下朝回來,中間不過兩個時辰,皇兒們就是長得再快,也不能這樣明顯呀,陛下太心急了。”
“是麽?”皇帝想想,或許真是這樣。他見那些大臣們家的兒子孫子,似乎一個個都是見風就長的,幾天不見就竄了個頭,幾年不見,就長成了個大人。如今自己養孩子,才覺得時間難熬。
他又看向薛靜姝,仔細的端詳了她的臉色,問道:“曼曼今日覺得如何?”
“陛下放心,那麽多太醫替我調養身體,又有潘神醫送來的藥,我現在好著呢。就是每日裏喝那麽多補湯,感覺臉圓了一圈。”
皇帝聽她這麽說,便伸手摸了摸,認真搖頭道:“哪裏胖了一圈?曼曼一點都不胖。”
薛靜姝側頭在他掌心裏蹭了蹭,笑道:“陛下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越來越厲害了,不過,這話我愛聽。”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皇帝道。
正說著,一旁的妹妹像小貓一般細細地哭起來。
皇帝準備伸手去抱,碰到她軟綿綿的手腳,一時竟不敢下手。
奶娘忙從外頭進來,告了罪,接過皇帝的手,上下查探一番,說道:“公主應該是尿了。”
薛靜姝說:“就在這裏整理吧,不必抱來抱去。”
“是。”
奶娘著手給小公主換尿布,薛靜姝跟皇帝兩人眼也不眨的盯著看。好在這位奶娘是熟手,被帝後這樣緊迫盯,還能不出差錯。
這頭剛把妹妹收拾幹淨,那邊哥哥也哭起來了。他哭的時候動靜極大,簡直可以說是驚天動地,連屋頂都要被他掀起來。
皇帝忙擺擺手,讓奶娘把妹妹抱走,省得被她哥哥的小炮仗一樣的聲音吵哭。
小皇子的奶娘忙進來檢查一番,原來他也尿了。
皇帝方才看奶娘給公主換尿布,心裏正躍躍欲試,眼下看小皇子的繈褓解開了,忽然說道:“我來吧。”
“這……”奶娘遲疑。
薛靜姝懷疑道:“陛下能行嗎?”
皇帝說:“不過是給小娃娃換個尿布,難道會比治國還難?曼曼不要小瞧了我。”
薛靜姝看他一副差點要拍著胸脯保證的模樣,隻得隨他去。
奶娘起身站到一旁。
皇帝伸出手,微不可察的遲疑了一下,輕輕碰了碰嬰兒那稚嫩的皮膚,在碰到的那一瞬間,他心裏就有些後悔了,這樣軟綿綿的,能經得起他的碰觸嗎?
不過,海口既然已經誇下,曼曼又在一旁看著,自然不能反悔,打了自己的臉麵。
他暗暗吸了一口氣,學著方才奶娘的舉動,小心翼翼地將兒子的腳握住抬起來,把髒的尿布取下,換上幹淨的尿布,花了許多時間才鋪平。
這期間,小皇子已經不耐煩地踢了好幾次腿。皇帝差點被他踢開,隻得握緊了他的小腳腕。
不知是不是被他父皇握得不舒服,就見小皇子嘴角撇了撇,下一瞬,一股溫熱的細泉從他的小雀兒裏頭噴出來,正噴到皇帝低下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