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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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兒不是她的名, 隻是姓, 姓柳名飄絮。
身如飄絮,命若草芥。
這不是個吉利的名字,但莊戶人家,又隻是一個不值錢的姑娘,誰會在意這個?取個賤名, 還好養活。
小時候的事情, 柳兒記不大清了, 唯有一些印象的, 就是她跟在哥哥柳毅後頭,滿山遍野跑的情景。
後來有一年鬧了饑荒, 他們一家人跟著災民往北走。別人都說, 隻要走到京城,走到天子腳下,就有活路了。
半途的時候,哥哥生了病,爹娘讓她在一間破廟裏等著, 等他們帶哥哥看完病,就回來接她,但她等到的卻是一個人伢子。
好在她大約還有僅剩的一點運氣,被人伢子帶到京城,賣入公府。
一開始隻是做個粗使丫鬟, 連主人家的院子都進不去, 幹些掃灑抬水的活, 但她已經很滿意了,在公府裏吃得飽,穿得暖,每天隻需幹一些活而已,雖然有時候會覺得累,可是再累,還能比那一段流亡的日子更壞麽?
被爹娘丟棄之後,她也生了一場病,從前的記憶都忘掉了,隻隱約記得自己名字中有個柳字,就自稱為柳兒。
因為不記得爹娘是誰,所以她有時候雖然會好奇,卻也沒有十分想念,沒心沒肺的,也挺開心。
後來,她和另外幾個小丫鬟被選中,跟著府上的三姑娘去城外庵堂,並且留在那兒照顧她。
第一次見到三姑娘,她就驚呆了。她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人,也想不通,到底是怎麽樣的父母,才會忍心將這樣漂亮的女兒獨自丟在外頭?
許多人漸漸受不了庵堂的日子,想了法子調回府裏,她在這裏卻呆得挺自在,無拘無束,可以到處跑,不像在府中,有許多規矩,稍微不慎,被餓一頓事小,有時候還要挨打。
庵堂裏的人越來越少,終於有一天,連小姐的貼身丫鬟都走了,隻剩下她一個,於是她理所當然的,能夠到小姐麵前伺候。
這樣近的接觸,她才發現,小姐不僅人美,脾氣也很好,一點也不像府上其他姑娘那樣驕縱。
她放任她的沒規矩,還教她習字看書,好像一個貼心的姐姐那樣對她,而在她心底裏,也確實是悄悄的,把小姐當成了姐姐。
柳飄絮後來回想,在庵堂那十年,或許就是她這輩子最無憂無慮,最開心忘懷的十年了。
十年後的一天,她早起的時候,在山門外發現了一個昏睡的人。
那個人叫也叫不醒,請小姐給他看過,卻又沒有大礙,庵堂妹都是女子,不好讓一名陌生男子入內,她隻得跟小姐兩人費勁的把他抬到山門外的亭子裏,又找了床鋪給他蓋上。
那人睡了一天,醒來後第一句話就是餓。
柳兒給他下了一碗清湯麵,後來想想,若早知他的身份,她會悄悄的再給他加一個雞蛋。
他吃完麵就走了。直到一次柳兒上街,遇上他凱旋,才知他就是神武大將軍。
不久後的一個雪天,承恩公府來人,匆匆忙忙接小姐回府,她肆無忌憚的日子,也就到此為止。
小姐入宮,她隨身服侍,宮裏的規矩比府裏更大,她為了能伴在小姐身邊,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勁頭去學那些規矩,去記宮裏貴人的禁忌。
她再也不能隨性大笑,再也不能高聲講話,因為在宮裏,這都是異類。她花了許多精力去適應,漸漸的,旁人對她的稱呼,從小柳變成柳宮女,又變成柳姑姑。
她這輩子都沒想過,還能再見到哥哥,而且哥哥也一眼就認出了她,還和小時候一般,叫她寶兒,這個小名,若不是再聽他提起,她已經完完全全的忘掉了。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情,她曾埋怨哥哥助紂為虐,卻從未想過他為什麽這麽做。
柳毅當初病得不省人事,連父母將妹妹拋棄的事情都不知道,等他後來好轉,一切都已經晚了,他甚至不知父母將妹妹丟在了哪裏,想要找都無從找起。
一家三口艱難地到了京城,父母卻接連因病去世,十歲的柳毅成了孤兒,不久後,跟另一群孤兒被人收養。那人就是端妃之父,安親王之外祖。
安親王狼子野心,他的外祖父也不是好人,為了讓人死心塌地的替他賣命,竟給人下藥。
解藥最終被安親王毀去,柳毅雖抓了他放血泄憤,卻也無濟於事。
後來柳兒見他日漸消瘦,才得知其中毒已久,求了潘神醫給他解毒,藥性雖然解了,但十餘年來對身體造成的傷害,已經無可彌補。
他自己倒不是很在意,在京城裏買了間小院,就近守著他的妹妹。
柳兒得了薛靜姝特許,每個月十五那天,能夠出宮,回到她和哥哥的家裏。
每到這天,柳毅會一大早坐在屋頂上,望著皇城方向的來路。
因此,柳兒總能夠遠遠的就看見他。
如往常一般,她跨入院子,無奈地看著房頂上那個人:“哥哥還不快下來?”
柳毅笑了笑,躍下來,落在她身邊。
柳兒仔細看著他的臉色,那毒解得晚了,身體到底受了損害,他從前健康的膚色,如今變得比尋常人更蒼白些,身體看起來也沒有之前健壯,好在精神還好,讓柳兒心裏有幾分安慰。
她越過他往裏走,“早飯吃了嗎?”
“吃了。”柳毅說道。
柳兒進廚房看了看,鍋裏還剩了些麵條,應該是早上楊婆子留下的。
楊婆子是她特地請來幫哥哥洗衣做飯的人,每個月十五這天她出宮,就放楊婆子一天假,讓她也回家看看。
她挽起袖子,將鍋裏剩餘的麵條盛起來,手腳麻利地把鍋碗都洗了,又進到柳毅房裏,將他的被褥都翻出來曬,把屋裏各個角落打掃一遍。
雖然說有楊婆子在家裏做事,但老人家精力不足,做起事來不夠幹淨,她每月出來都要再替哥哥打掃一番。
她做這些事的時候,柳毅就跟一條尾巴一樣,在她身後跟進跟出。柳兒轉身時差點撞上他,無奈道:“哥哥若沒什麽事,就在院子裏坐一坐,為何老跟在我身後?”
柳毅聽話地去了,但沒過一會兒,又跟來跟去,柳兒也隻得隨他。
將屋子收拾完,她挎上籃子準備上街買菜,問柳毅道:“中午要吃什麽?”
柳毅想了想,“吃麵。”
柳兒笑道:“哥哥這麽瘦,光吃麵可不行,我想想……就給哥哥做個紅燒肉、醬肘子、清蒸鱸魚,再來幾樣小菜好了。”
上街買菜,柳毅自然也跟著,看著她熟練地挑肉買魚,討價還價,不像宮裏受人尊敬的柳姑姑,隻是個尋常婦人一般。
他不住想,若妹妹當初沒被賣掉,等十五六歲說戶人家,生兩個娃娃,如今就是過得這般平凡卻安穩的日子吧。
飯桌上,柳兒又談起那個話題,“哥哥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給我找個嫂嫂?”
柳毅夾菜的筷子一頓,試圖如往常一樣,當做沒聽見糊弄過去。
柳兒放下筷子,正色道:“哥哥,我等著你的回答呢。”
柳毅隻好說:“等你出嫁,我再成親。”
實際上他這輩子都不打算成親,他的身體自己清楚,被那藥透支了太多精力,注定活不長久,不管娶了誰,都是害人。
更何況,他這條命,是父母用賣了妹妹的錢救回來的,如今好不容易將妹妹找到,他隻想用餘下的日子好好的護著她,不作他想。
柳兒聽他這麽說,苦惱地皺了皺眉。因為她自己也沒有成親的打算,思來想去,隻得暫且作罷,就如別人說的,隨緣吧。
傍晚給柳毅做好晚飯,她就回宮了,先去棲鳳宮見過皇後。
薛靜姝正手把手的教小公主寫字,見她入內,笑道:“回來了。”
“柳姑姑。”小公主抬頭看她,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柳兒拿出一個小紙包遞過去,笑道:“這是百味居新出的佛手柑糖。”
“謝謝柳姑姑,”小公主雙手接過,又期待地看向薛靜姝,“母後,我可以吃嗎?”
薛靜姝親昵地點點她的鼻頭,“隻準吃一顆。”
小公主甜甜道:“謝謝母後!我拿去分給哥哥吃。”
“去吧。”
柳兒含笑看著。
她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下去,皇宮外有她唯一的親人,皇宮內有她願意守護的人。不管是出宮還是入宮,她都心情愉悅,滿懷期待。
但分離的時刻終究會來臨。
那是深秋的一天,她照例出宮,遠遠的見柳毅坐在屋頂上,便衝他招了招手。
柳毅也抬起手來,打算回應她,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猛烈咳嗽,咳得彎了腰。
他的身體迅速衰敗下去,那一天,是他最後一次坐在屋頂迎接他的妹妹。
所有的大夫都束手無策,一個油盡燈枯的人,是無法用藥石救回的。
薛靜姝再次請動了潘神醫,但這一次,連他也沒有辦法。
柳兒終於死心,向薛靜姝告了長假,留在宮外照顧柳毅。
柳毅沒能熬過這個冬天,他走的那一日,窗外飄著小雪。
柳兒給他喂了些米湯,他昏昏沉沉地時醒時睡,最後一次醒來,精神突然好了許多。
他已經很瘦了,手掌依然寬大,粗糙的指頭碰了碰柳兒的臉頰,費勁的笑道:“寶兒,哥哥要走了。”
柳兒垂下眼皮,淚水滾落。
“別哭,寶兒別哭。”
“好,我不哭,哥哥也別說胡話嚇我。”柳兒哽咽道。
柳毅笑了笑,轉頭望著窗外的飛雪,許久後,道:“京城的冬天,還是太冷了。寶兒,你記得麽,在我們的故鄉,一年四季都不會下雪。唯有一年,那是最冷的時候,零星飄了幾朵雪花,你張嘴去接,還問我說,哥哥,這是什麽,好涼啊。”
他說的很慢,一句話停下好多次,才終於斷斷續續說完。
柳兒終於忍不住,淚水決了堤一般,趴在他的被子上痛哭,“哥哥,別丟下我……”
柳毅摸了摸她的發頂,歎道:“這一次,是哥哥錯了,哥哥對不起你,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會如何?
他終究沒說完,隻留下一句歎息,“寶兒,帶哥哥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