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欲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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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跑了多久, 李陵姮感覺到魏昭的速度慢了下來。魏昭將她從馬上抱下來, 她這才看清他們已經到了一座山坡上。坡上滿是林木,正好擋住他們的身影。從這裏看下去, 能夠看到遠處升起的炊煙。炊煙升起之處,正是西梁士兵的營地。

    仗打了不過半月,西梁已經打下大半個建州, 高都、安平二郡都落入賊手。西梁士兵駐紮之處,正是安平所轄的端氏縣。從這裏看過去,那些營帳都隻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魏昭看了一會兒西梁的營地, 牽著馬轉身離開了。

    李陵姮看他的模樣不像要回營,“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裏?”

    魏昭翻身上馬,然後將她也抱上來,照先前的樣子用披風將她遮住,“我們去端氏河中遊。” 端氏河分跨安平和長平兩郡, 而長平郡依舊還在晉國手中。

    李陵姮這些日子在軍營也不是白待的, 聞言腦中立刻浮現出建州地形圖,“你打算用水攻?”

    魏昭點頭稱是。

    “那西梁那邊?”她之前猜測西梁重生者能夠預料之前戰況, 可能是上輩子經曆過。雖然上一世魏昭並未親征建州,但萬一對方對魏昭的作戰風格有所了解,是不是也會推測出他的行動?

    “放心,我自有安排。”

    聞言, 李陵姮不再多說。

    大約半個時辰後, 魏昭一行人終於到達了端氏河的中遊河段。李陵姮跟在魏昭身邊, 和他們從中遊走到上遊。

    站在上遊河口, 魏昭看著不斷流淌的河水,腦中浮現起端氏河以及剛才見過的地勢,心中漸漸有了謀劃。

    李陵姮看著魏昭從眉頭緊鎖到逐漸舒展,明白他心中已有安排。但決堤淹城,淹的不隻是西梁士兵,還有那些無辜百姓,再者到時軍民死傷無數,下達淹城命令的魏昭隻怕會被史官冠上凶惡殘暴之名。李陵姮心中擔憂不已。

    李陵姮擔憂的內容,在魏昭提出水淹安平時,就有諸多大將提出,試圖勸阻他。隻是魏昭全然不把這些放在心上。

    查探完地勢,確定水淹之計後,魏昭帶著李陵姮打算離開。但就在他轉身之時,身後部下忽然高聲大喊:“郎主小心!”

    “鏘!”

    一支飛向魏昭後心的羽箭被部下擋下,但更多的箭支卻如雨般射來。魏昭反手抽出腰間佩刀,一邊將李陵姮護在身後,一邊用長刀擋箭。

    那一支支利箭都是從端氏河西側的山坡上飛下來的。魏昭粗粗一看,對方大約有兩百多人,個個目光清亮、精神飽滿,很明顯不是剛剛發現他們的蹤跡追趕過來的,而是早就埋伏在這裏的。

    果然和他預料的不差!對方對他有所了解!

    可惜的是,剛剛那麽匆匆一掃,他並未看到類似主將的人。看來對方並未親自出馬。

    鍾浦等人以魏昭為中心,不斷縮小範圍,逐漸形成遮擋在魏昭跟前的一排人盾。鍾浦抬手挑開一支長箭,同時喊道:“請郎主上馬先行,廷之帶人護衛,其餘人同我一起斷後!”

    “待我喊一二三!”

    鍾浦喊出三的同時,帶領身後人主動朝西坡衝去。這些人都是魏昭手下的好手,不同於普通士兵,而是個個能以一敵十的江湖高手。在他們的衝擊下,那些正拉弓射箭的士兵們頓時被衝散,下意識停止射箭拿起長刀拚殺起來。

    趁此機會,魏昭帶著李陵姮翻身上馬,壓低身子抽動馬鞭朝遠處跑去。楊廷之等十餘名護衛騎馬跟隨在身後。

    然而他們跑出沒多遠,就迎麵撞上剛剛接到消息從端氏縣趕來的西梁士兵,看人數,遠不止兩百人。前有強敵後有追兵,魏昭頓時收緊韁繩,調轉馬頭,朝西南方跑去。跟在他身後的楊廷之等人則抽出長刀,竭力攔截住對方。

    但新趕來的西梁士兵人數遠勝楊廷之等人,盡管被攔住大半,但還有些騎馬追在魏昭身後,同時舉起手中弓箭放箭。

    “拉住韁繩!”魏昭朝懷中的李陵姮喊了一聲。李陵姮立刻接過他手中的韁繩。

    空出雙手的魏昭摘下掛著的長弓,從一旁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朝後方射去。魏昭箭術高超,在他的攻擊下,對方攻勢產生了混亂。

    但西梁騎兵很快就重新調整好節奏,再次朝魏昭射擊。

    魏昭朝箭筒伸手,卻摸了個空。他立刻摘下身上小刀,猛地紮在馬屁股上。

    身下戰馬吃痛,四蹄邁得更快,與身後追兵的距離不斷拉大。但馬上畢竟有兩個人,之前又跑過一段路程,速度很快又慢了下來。

    恰在此時,西梁主將趕了上來,指揮眾人萬箭齊發。

    為保護李陵姮,魏昭躲閃不及,肩上中了一箭。他一聲不吭,直接反手拔下箭支,拉弓放箭,朝著那終於追上來的西梁主將就是一箭。

    射完這一箭,魏昭看都沒看,直接扔掉長弓,再次朝馬屁股紮去。

    戰馬痛苦地嘶吼一聲,前蹄一跪,將要倒下。魏昭見狀,立刻抱起李陵姮在馬頭上用力一踏,看準時機翻滾入一旁的河水中。

    此處地勢陡峭,河流速度極快,他有七分把握不被追上。

    萬幸的是,魏昭剛才那一箭正中西梁主將,使西梁一下子亂了陣腳,等到重新追上來的時候,連水中飄蕩的血絲都已被衝刷幹淨。

    李陵姮從昏迷中醒來,下意識喊了聲魏昭。但卻無人回應。她急忙從地上爬起來,發現自己在河流下遊的河灘上。

    魏昭呢?!

    她四下張望了一番,終於在不遠處找到了魏昭的身影。李陵姮心裏鬆了口氣,急忙跌跌撞撞地衝到魏昭身旁。十一月的河水已經冰冷得刺骨,魏昭被河水浸泡得臉色發白,胸口幾乎沒有了起伏。李陵姮在離他還有兩步的地方停住腳步,雙腿發軟,陡然跪倒在地上。

    她顫抖著抬起手緩緩伸到魏昭鼻子下,待感覺到那微弱的呼吸後,李陵姮臉上的表情才不再如剛才那般驚懼。她扶起魏昭肩膀,輕拍著他的臉頰。

    “魏昭,魏昭,你醒醒。”

    魏昭絲毫沒有動靜。

    叫了幾聲,李陵姮忽然發現不對勁。她扶著魏昭右肩的手感覺到一片濕濡,並不是衣服上水滴下來的觸覺。她慢慢地抬起右手,上麵果然沾滿了血跡。

    李陵姮咬緊牙齒,忍住心中的害怕恐懼,將魏昭翻過身來。他右肩上一片血肉模糊,翻出來的肉被冰水衝得發白。

    射中魏昭的箭簇是三棱鏃,威力極大,盡管魏昭身上穿了鎧甲,依舊被鑽進去一段。他又是不要命一樣直接自己反手拔下來,隻是血肉模糊已經是萬幸。

    除了右肩上的箭傷,李陵姮看到他腰間也在緩緩出血。見到他腰間的傷,李陵姮眼睛一酸。河中石塊很多,雖然大多都被河水打磨得光滑圓潤,但也有幾塊漏網之魚。那塊石頭本該刺到的是她,卻被魏昭擋了去。

    李陵姮匆匆擦幹眼淚,想要找止血藥,卻發現自己身上的藥瓶不知何時已經丟了,而魏昭身上的則被水打濕了。她小心翼翼挖出結成塊的金瘡藥,塗在魏昭的傷口上。

    塗完藥,天色也開始昏沉下來,氣溫更加冷,魏昭的呼吸也更加微弱。繼續躺在河灘上肯定不行,李陵姮忍著恐慌,打算將魏昭挪到河岸上,剛動手想要搬動他,就看到他睜開了眼。

    “魏昭,你醒了!”

    “你走吧。”

    李陵姮沒想到魏昭醒來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她臉上激動的神情慢慢消失。

    魏昭望著天,聲音微弱但又堅定,“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隻說了一句話,他便吃力地停了下來,半晌,李陵姮才聽到他斷斷續續說道:“你不用留下來陪我一起死。”

    曠野的風呼嘯而至。

    李陵姮神色平靜,仿佛沒有聽到魏昭的話。她伸手去拉魏昭的手臂,想要將他撐起來,帶到岸上去。

    在李陵姮的攙扶下和魏昭自己的努力下,魏昭終於到了岸上。看著李陵姮去拾來幹草木柴,魏昭再度說道:“你走吧。”

    李陵姮抬起眼看了看魏昭,他臉色蒼白無力,明明口中說著讓她走,但不管是緊張到蜷起的手指,還是垂下的眼簾,都能看出他的口不對心。

    她拿出還能用的火折子,點起火堆。盯著散發著溫暖的火堆,李陵姮淡淡道:“也不知道是誰,之前說,若是他死了,就一定讓我陪葬。”

    她轉頭看向魏昭,聲音裏帶上幾絲嘲意,“怎麽,現在不要我死了?”

    虛弱地靠在樹幹上的魏昭忽然朝李陵姮撲去。

    出其不意被魏昭壓到在地的李陵姮皺眉看著他。兩人的身旁就是火堆,跳動的橘色火焰將魏昭的眼睛映照得格外黑亮。她深深地望著這雙眼睛,等待著脖子上的手用力。

    李陵姮以為自己會失望,會難過,卻沒想到這個時刻當真來臨之時,她頭腦中隻餘空白。

    她閉上眼,等待著自己的結局。

    然而下一刻,額頭上冰冷的觸感讓她猛地回神睜開眼睛。

    魏昭臉龐蒼白而英俊,在火光照耀下甚至顯出幾分溫柔。他抬起放在李陵姮脖子上的左手,輕柔地摸了摸李陵姮的臉頰。

    “傻瓜,我怎麽舍得讓你陪我去死。”

    他低下頭,再次用冰涼的唇吻了吻李陵姮的額頭,然後翻到一旁,閉上眼,輕輕道:“走吧。”

    耳旁傳來細碎的聲音,有人起身,然後走動,逐漸消失。

    聽著那些響動,魏昭擺在身側的手漸漸握緊,暴戾憤怒在心中掀起狂風巨浪。

    她居然真的敢走!李!陵!姮!真是好樣的!

    就在魏昭再也克製不住心中怒意,想要睜眼起身時,整個人忽然怔住了。

    一個溫柔又溫暖的吻如同花朵般落在他唇上。

    魏昭因為憤怒而緊繃的身體突然鬆弛下來。他感受著唇上溫柔的輕吮啄吻,一顆心像是被放到了溫水裏,熨帖而鬆快。

    他睜開眼,看著麵前的李陵姮,努力做出驚訝的模樣,“阿姮,你怎麽沒走。”然而他眼中無法掩藏的喜意早已出賣了他

    李陵姮懶得去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魏昭,隻將剛剛撿來的柴火往火堆裏添,試著讓火堆更旺一些,好讓魏昭覺得暖和一點。

    她望著明亮耀眼的火堆,慢慢出了神。

    她自小愛潔,這些日子在軍營中,她其實有些慚愧,因為她的待遇比魏昭本人還要好,要精細。但盡管如此,她其實還是不怎麽能忍受軍營的壞境,隻是想著不給軍士們添麻煩才努力適應。

    日子過得這般精細整潔的她,偏偏兩次破例都是為了魏昭。上一回在山崖下,她去挖藥草時至少還嫌棄髒,一得空就把自己打理得幹幹淨淨。這一回,她卻隻記著救魏昭,連自己的潔癖都暫時忘掉了。

    大概,她這輩子,要一頭栽在魏昭身上了。

    李陵姮看火堆,魏昭看她。

    在李陵姮的背後,魏昭的目光瘋狂貪婪又克製,像是一頭餓了三天的猛虎,曆盡千辛終於找到了獵物,想吃又舍不得下口。

    大約兩三個時辰以後,天還未亮,魏昭的人就找過來了。

    回到營地,李陵姮在魏昭的全程保護下,基本沒有受傷,洗漱幹淨,喝過驅寒的湯藥後,魏昭便強硬地讓她先回去休息。

    大營裏,隨軍太醫令正小心翼翼為魏昭處理傷口。魏昭身上的傷,雖然沒有他在李陵姮麵前表現出來的那麽嚴重,但也不輕,尤其是他的右肩,再晚幾個時辰,隻怕整條右胳膊都要廢了。

    太醫令下去煎藥,突破重圍回來的鍾浦正在向魏昭稟報他離開後的情況。

    “追來的是西梁大將軍尉遲覺,已被屬下等人關押起來。”

    郎主早就料到對方可能會猜中他們水攻的決定,明麵上隻帶了他們五十人,實際暗中卻有幾千人整裝待發。

    聞言,魏昭嘴角勾了勾,形容譏諷,“沒想到居然是尉遲覺。”怪不得能急功近利到做出直接帶著人來追他的舉動。

    鍾浦稟報道:“屬下等人刑訊之後,發現郎主要找的那人並非是尉遲覺。”

    “嗯?”魏昭眉梢動了動,染上了幾分興趣,“不是尉遲覺,那是誰?”

    尉遲覺原本被俘虜後,咬緊牙關,打定主意一聲不吭,但他沒想到魏昭手下的人刑訊手段如此殘酷,簡直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他挨了沒三輪,就實在忍不住全都說了出來。

    “尉遲覺此番外出征戰,隨軍帶了一名姬妾。尉遲覺不堪刑訊後吐露,那人其實是他意外得到的一名巫女,有預言之能。”

    鍾浦繼續說道:“尉遲覺吐露,他之前派人來刺殺郎主和夫人,都是受此人攛掇。”

    魏昭冷笑了一聲,轉而問起另一件事,“沁河那邊水勢攔截得怎麽樣了?”

    他從未打算決端氏河的堤,不過是故布疑陣,引蛇出洞而已。

    “三千將士們連夜墊高壩體,到明日卯時,水位就能上漲到我們預期的高度。”

    聽了鍾浦的話,魏昭點點頭,出口聲音殘酷而血腥,“做好準備,一旦水位達到要求,立刻決堤。”

    鍾浦領了命,卻停在原地沒有離開。見到他臉上欲言又止的神色,魏昭開口:“有什麽事?”

    鍾浦很早就來到魏昭身邊,幾乎可以說是看著郎主長大的。郎主能夠找到喜愛的女郎,他心裏為郎主高興。但如今,眼見郎主將夫人看得越來越重,為了夫人甚至不惜以身做局,他心裏反倒開始不安起來。

    “郎主,您這次實在是太危險了。”他們其實並沒有必勝的把握,這中間哪一個環節出了岔子,都有可能害郎主受重傷,甚至喪命。

    魏昭眉心一皺,顯然不想聽到這些話。對他來說,隻要不是喪命,就算不得危險。而這次,按計劃,他不會有性命之憂。但他對這些忠心部下比旁人寬容,因此隻是冷了聲音道:“我心中自有主張。不用多說,下去吧。好好照顧幾個受傷的侍衛。”

    鍾浦無奈,隻能替那些受傷的部下謝過魏昭後,行禮退下了。

    第二日卯時,西梁將士們尚未從主將被擒的麻煩中解脫出來,就突然聽到由遠及近,震天動地的響聲。

    “水!大水衝來了!”

    在天地之威麵前,人力實在太過渺小。

    決堤的洪水咆哮著從山上衝下來,如同拔了逆鱗的長龍,翻滾著滔天怒焰,勢要為禍人間,顛覆天地。

    大水蔓延了三日,一直到第三天,才在晉國士兵們的努力逐漸退去。整個端氏縣以及順流而下的一百裏,淹死者不計其數,屍首漂浮在水麵上,被泡得發脹。

    西梁都城長安,收到戰報的西梁太師尉遲冕,灑了杯中茶水,望著戰報長歎一聲,“後生可畏吾衰矣。”就算是他的老對手魏崢,隻怕都不能在短短時間內下定決心水淹安平。

    這一戰,魏昭威名遠揚,但隨著年少有為的名聲一同傳出去的,還有他的凶狠冷酷。

    不過,現在,魏昭要做的事是押著尉遲覺讓他從那麽多具女性屍首中找出所謂的巫女。

    落入魏昭手中不過四日,尉遲覺就已經完全沒了人樣。他精神麻木地聽從士兵的話,查看地上的屍首是否是巫女。

    他看過去,搖頭搖過去。所有的女性屍首都已經指認完畢,但沒有一具是那個巫女。看管尉遲覺的士兵臉色一變,剛想嗬斥尉遲覺,就見他忽然抬起手指,眼露精光,“在那裏!”

    尉遲覺所指的是個躲在牆角的乞丐,臉上髒兮兮的。士兵有心疑他是為了逃脫刑法隨手指了一個,就見那個乞丐飛快起身往遠處跑去。

    “快追!”

    鍾浦將抓到人的消息稟報魏昭時,他正在看清點資料。聞言,魏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運氣倒是好。”這次水淹幸存百姓不過兩百餘人,她居然還能是其中之一。

    也許,對方靠得就是她預言的能力。

    “先在牢裏關著,我處理完這些事自然會去審訊她。”魏昭冷著聲音吩咐道。

    沒有其他事了的鍾浦起身告退。他走出大帳的同時,看到內帳掀開一道簾子,從裏麵走出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