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天空很快烏雲密布，烏漆嘛黑成了頭頂的主色調，那一塊塊凹凸不平的黑斑裏像是裝了什麽危險的怪物，將整個鋼堡包圍起來，看起來令人畏懼。

    下午，迪倫回到灰牢，剛好趕上工時，也就加入了煉鋼大軍。灰牢的這些鍛造廠和煉鋼廠，沒哪幾天是停止運作的。對於鋼堡的統治者們來說，這裏相當於可以永續產出的金礦。所謂多勞多得，他們自然是極力壓榨奴隸們的勞動力，盡可能多產出鋼，多鍛出劍來，以滿足大雷布帝國全境對武器的需求，從而大把大把賺取雷金。而灰牢的產出所得，除了給鋼堡統治者們留下一些，貪汙一些，大部分都會被運回雷奧帝都，存入雷布家族的金庫。

    迪倫旁邊有輛搬運木炭的木拖車剛剛被其他奴隸拖走，他們把大塊大塊的木炭運過來，放在這座鍛造廠的牆角，而後拖著木車回去接著裝木炭，再運回來，如此循環，大量的木炭被運入煉鋼廠，以供足煉鋼所需的能源。在這灰牢的牆角，迪倫一個人正用鐵錘一錘一錘擊打這些大塊的木炭，好搗碎它們，方便煉鋼時放進火爐裏供火。

    “要下雨了嗎？”迪倫直起腰，抬頭望著天空，臉上掛著一絲憂慮。他的背挺直著，倒不如說由於一直在幹苦力活，身板子相當強健，所以從來都是這麽挺直著的。

    灰牢內的灰土路沒有像往常一樣揚起塵土，迪倫想這大概是空氣潮濕起來，導致泥土粘上了水的緣故，加之風也停了，這才難以飛到空中。潮濕的空氣讓人略微有些難受，畢竟幹苦力活時，流出的汗水在這潮濕的環境下難以揮發出去，一直粘在皮膚上怪膩怪膩的，實在是個糟糕的體驗。當然，鋼堡的天氣十有**是這種，迪倫也是早已習慣。

    天空的陰霾正好對應著迪倫內心的憂心忡忡，迪倫看著天空，眉頭微微皺著，腦海裏如一團雜亂糾纏的繩線，一個個問題怎麽解也解不開來。

    先是自己的前途忽然發生了三百六十度大轉折，自己也算是半強製地被拉出了灰牢，一想到自己就要離開凱德，他還真不清楚這到底是不是件好事。

    而後又是被辛德這個怪胎糾纏著，這怪胎看起來是個洛亞人，卻莫名其妙地施放著門迪卡薩的咒術，而他這偷偷摸摸的也不知在謀劃著什麽。

    再是事情的走向在一步步出乎他的預料。原本以為奪取灰牢之冠便能功成名就，自己也就可以安心離開凱德了，卻沒想到凱德竟然扯進了他和怪胎的關係裏。就連比爾，那個瘦肉不堪的因愛而墮入灰牢的男孩，也在今天忽然變得怪異起來。難不成他是被帶到雷布家裏，遭受了什麽難以接受的可怕打擊？他真擔心比爾會有什麽意外，然而比爾自己不說出來，他自然也不清楚問題所在。

    他歎了口氣，視線從疑團重重的黑雲上別開，回頭重新搗鼓起木炭來。他必須得盡快，要不然下起雨來，這堆木炭就算是作廢了，要是這樣，免不了要被狠抽一頓。當然，他早已多次遇見這樣的情況，自然是不會出什麽差錯的。

    正當他一錘一錘利索而有力地打碎那些木炭時，一輛木車又過來了。咕嚕咕嚕的聲音比迪倫之前聽到的馬車軲轆滾動聲要來得沉重，這大概是重量的關係。

    迪倫抬頭一看，比爾正是拉車的一員。他瘦弱的雙腳**著，沾滿了土路的黑色灰塵。迪倫先前看過他的腳，在他剛進灰牢時，腳還白嫩白嫩的，而如今卻開始有了黃色老繭。

    拖車拖到迪倫身邊，比爾壓根沒正眼瞅過迪倫，隻是默默地按部就班，跟著其他奴隸一起卸著貨。迪倫走上去也幫起忙來，很快便把拖車上的木炭清空了。

    就在這時，一名監工忽然走了過來。他腰間別著劍，手上拿著抽人長鞭，一身幹淨舒適的衣服，和迪倫這些奴隸比起來，簡直天差地別。隻見他指著比爾，命令道：“快下雨了，你，留下來，和他一起把木炭搗碎，然後盡快搬到裏麵去，得快！”監工口頭威脅了幾句，便轉身快速離去了。

    比爾也沒說什麽，他哪能說什麽，說了也隻有抽鞭子的份。這髒活累活還不太適合比爾幹，拖車還算勉強，畢竟有其他奴隸幫著拖，這搗碎木炭的活卻完全不適合比爾，他肌肉沒幾塊，手腳無力，舉錘姿勢也完全不正確，那木炭就擺在他前麵，也不定能敲得準。

    迪倫很清楚這一點，看著比爾舉起鐵錘，那雙手如老人枯槁的雙手般顫巍巍的，他便有些於心不忍。

    “比爾，”迪倫掃視了一遍周遭，發現沒人，便輕輕喊了比爾一聲，生怕被監工聽見。他接著看了看天空，因為經常麵臨這種狀況，他早已對天氣摸得相當準，他看這天氣八成還得等一段時間才會下雨，於是接著說道：“你做做樣子就行，這天氣快下雨了，我看木車也不會再搬木炭過來了，剩下這點我一個人搞得定。”

    比爾看了迪倫一眼，和迪倫的目光接觸，眼睛瞬間縮了回去，他默默地揮動鐵錘，錘著腳底下那一大塊木炭。那木炭碎得太慢，不像迪倫，正以兩三秒一個的速度在進行著。看樣子比爾是默認接受了迪倫的關心。

    時間在慢慢流逝著，迪倫有條不紊地將木炭搗碎，不知不覺已經完成了一大半。兩人都沉默著，錘子錘在木炭上，發出單調低沉的轟隆聲，照應著天上黑雲裏偶爾發出的轟隆聲。

    迪倫率先打破了沉默，他一邊幹活一邊說道：

    “比爾，我已經和公主殿下談過了，”他放慢了手速，露出微微的喜色，繼續說道：“她同意將你也帶出灰牢，真是謝天謝地。”

    比爾停下手中的錘子，他看著木炭，手有些顫抖，他說道：“是嗎，真是太好了，謝謝你，迪倫。”

    “說什麽呢，我們是兄弟吧……”迪倫笑著轉頭看向比爾，卻發現他的嘴唇在顫抖著，臉看起來極其複雜，看似感動，也看似悲傷，完全猜不到他的感情。迪倫的臉頓時蒙上一片灰霾，他放開手中的鐵錘，一下子竄到比爾身邊，抓住他的肩膀，將其轉過來，強行對著比爾的眼，擔心道：

    “比爾，這不像你，平日裏的你，膽子有些小，話卻很多，有時候還笑……他們是不是對你做了什麽？到底是什麽讓你變成這樣？”

    迪倫眼冒著的熱火，正強行往比爾的眼裏灌，然而收效甚微，隻見比爾眼縫漸窄，別開了眼睛，沉默不語。迪倫生氣了，他吼道：

    “你到底怎麽了？！他們也沒讓你殘廢，甚至都沒揍你，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快說話！比爾！快讓我知道！”

    比爾卻還是沉默不語。

    迪倫的肩膀顫抖了起來，他想到了愛麗絲，愛麗絲是如此年輕單純，她可以任意妄為，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不管不顧；他也想到了卡繆斯，他英俊，富有，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他甚至想到了愛瑪公爵，他才26歲，卻意氣風發，甚至能上廳堂和一國君王平起平坐。而比爾，他不也一樣麽年輕麽？難道比爾他沒有任何權利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嗎？就算他想要的僅僅是和一個喜歡的女孩在一起！

    “迪倫大哥，別說了，別再關心我了，對不起。”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你之前那為了活下去的熱情呢？現在怎麽沒有了？是絕望了嗎？”迪倫惡狠狠瞪著他，繼續道：“你是灰牢裏唯一一個比我小的，我曾經遇到過兩個比我小的，然而他們都死了……他們都死了！你知道他們怎麽死的？受不了重活累活，又得不到休息，吃的還是你說的難吃到死的糊，最終一個累死在工地上，一個餓死在自己的監牢裏！你知道嗎？在我眼裏，我曾經以為你能被培養起來，所以我沒想讓你離開，但是現在，在我看來你和他們都一樣，經不起苦，經不起餓……如果再這樣下去，你的結局就隻會和他們一樣！”

    迪倫的肩膀顫抖到極致，他吼道：“快說出來吧，比爾！說出來讓我聽聽，我會盡力幫你做點什麽，我不想再看到……”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他回憶起了那兩個曾經很要好的同伴，還有他們那悲催的下場。他本不想回憶這麽痛苦的場景，然而一想到比爾，他便不得不去回憶。比爾的狀態讓他非常擔心，他真的不希望比爾再有什麽意外。

    “迪倫大哥！”比爾啜泣起來，他吃吃地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能說，如果我說了，我就連活都活不了，對不起……我知道我很窩囊，很廢物，我知道……但是我想活下去，我不能說。”

    迪倫聽了他的解釋，心情稍微有點平複，他至少知道比爾很可能不會有什麽意外。於是他深深呼出一口氣，說道：“我明白了，我不會再問的……但是比爾，你得向我保證，你不會再有什麽意外。”

    比爾抽泣著，低頭看著他們的雙腳，那四肢腳丫子黑得像是四把黑色鐵鏟，還鏽跡斑斑。他似乎在想什麽，似乎在抉擇著什麽，他最後吃吃地說道：

    “我……向你……保證。”

    這時，監工來了，他拖著長鞭向這邊走來。

    比爾麵露驚恐。迪倫看了監工一眼，皺起眉頭，歎了口氣。他知道，一頓狠抽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