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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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身處黑暗之中。

    那裏昏暗如幽冥。

    不過這裏並不昏暗。

    不,從一開始,就無法用昏暗或者明亮來解釋——這裏是“死”。

    無聲無光的大海,如同擁有自己的意誌一般慢慢將海麵提高,試圖將我吞噬。

    於是我隻能拚盡全力與海麵一同上浮著。

    我再次來到了這裏。

    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來自大海的寒意。

    那仿佛來自大海最深處的極度深寒,一點一滴浸透我的身體。仿佛要將我拉向大海最深處一般緩慢而堅定地漸漸浸透我的身體,體溫漸漸消逝,這樣下去,恐怕不需要多久,我就會沉入大海了吧。

    已經感受不到指尖了,雖然明明知道著自己的身體依然存在這樣一個部分,但那深沉的冰冷已經將它浸透。

    還有多長時間呢?

    我的生命,還有多長時間呢?

    我……這樣說起來,我又到底是誰呢?

    ——記不起來。

    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

    反正也是無所謂的事情了吧,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比起回憶這個,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

    不禁思念起她。

    思念著她的聲音。

    思念著她的臉龐。

    思念著她的體溫。

    思念著她的名字。

    那個特殊的,銘刻在記憶中絕對不會忘掉的名字。

    那個動聽的,隻要輕輕默念便會得到救贖的名字。

    那個名字是……

    為何無法憶起呢?那個名字明明是如此的重要。

    那個讓我傾盡一切也要守護的人。

    那個讓我失去一切也要守護的人。

    她的名字是……

    那個名字是……

    ※

    “式!”

    黑暗中傳來一聲呐喊。

    即便稱之為淒厲也毫不過分的聲音在夜空中遠遠傳開,黑暗中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那也許是被這一聲呐喊驚起的小動物吧。

    如果地點不是偏僻的海邊,恐怕會將無數陷入夢鄉中的無辜民眾驚醒吧。

    千野空深深吸了一口氣。

    身體已經僵硬,感覺就像是凍僵了一般,千野空皺了皺眉頭。

    地點是千葉縣的一方人造的半島上,而在這裏隻有一座廢棄的製鐵廠,除此之外隻有一片荒涼,可以說非常易於藏匿。

    但這並不是千野空來到這裏的主要理由。

    更大的原因在於,這裏縈繞著死亡的氣息。

    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遭到攻擊了呢?千野空皺著眉頭思考著。

    記憶沒有遺漏,但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突然沉入幻境之中,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想起在幻境中憶起的和式的種種,千野空突然失去了追究下去的興致。

    長歎一口氣,千野空再次喊道:“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下次我再來找你!”

    於夜空中回蕩的聲音,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她轉身離開。

    ※

    回到旅館已經是淩晨。

    我默默脫去衣服,鑽進被子中。

    ——那家夥所使用的,並非常識之內的力量。

    魔術,咒法,怎樣也好,對付那種東西,我並不擅長。

    那是式擅長的領域。

    我咬了咬嘴唇。

    沒錯,在這個時候最好的做法是放棄任務,至於這件事情應該等魔術協會或者聖堂教會派人來解決。

    雖然沒有仔細說明過,但橙子小姐曾經提到過,她應該算是魔術協會的通緝犯吧,所以就此放棄才是最好的選擇。

    如果硬要去做的話,不但要麵對不熟悉的敵人,而且要消耗的時間也一定是非常的長。

    但……

    耗時很長的任務,隻要有這一條就夠了。

    能夠對式說出口的理由,能夠遠離式的理由,就算僅僅為了這個,就算要麵對的是最不擅長的領域,也隻能做下去。

    無論如何,做出了選擇,就隻能走下去。

    沒錯,是式將我變成了如此軟弱的模樣。

    不過,也正是式才能讓我再次回到堅強。

    怎樣也好,留給我思考的時間還長著呢,我也有點困了,就這樣睡吧。

    ※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身處黑暗之中。

    那裏昏暗如幽冥。

    不過這裏並不昏暗。

    不,從一開始,用昏暗或者明亮來解釋——這裏是“死”。

    這是,真正的。

    這一次,我是真真正正再次來到了這裏。

    無聲無光的大海,卻並沒有一絲寒意。

    理所當然,那片“死亡”的海洋,本來就沒有“溫度”的概念。

    讓人感覺冰冷的,並非“死亡”本身,而是人類自己的恐懼。

    赤身**的我浮在海麵上,隻因為我還沒有真正“死去”。

    嚐試握了握拳,的確可以行動,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可以行動,但的確,我取得了行動的能力。

    身體像是生鏽了一般不怎麽好用,但我還是勉強站了起來,站在這,無聲無光的海麵上。

    腳下傳來的,是不可思議的柔軟觸感,雖然無法看清,但不知為何能夠感覺到,腳下的海麵僅僅泛起一道波紋,就這樣承載了我的重量。

    不對,我想,如果這片大海真的就是“死亡”的話,現實的重量對它來說並沒有關係吧。

    赤裸的我,染著讓人眩目的斑斕色彩。

    不知為何,我開始行走。

    踩在讓人感覺到一絲涼爽的海麵上,我開始行走。

    腳下是沒有絲毫改變的大海,入目的皆是漫無邊際的黑暗,但我還是走著。

    像是被什麽吸引著一般,我的心中漸漸積蓄起焦急,於是我開始奔跑。

    明明知道的,在這裏,沒有“距離”,沒有“速度”,沒有“移動”,甚至連“時間”都沒有。

    不僅是沒有光,連暗也沒有。因為什麽也沒有,所以什麽也看不到。就連“距離”這層涵義也沒有。

    不僅僅是“距離”,在這裏,連“速度”也沒有,連“移動”也沒有,甚至連“時間”的概念都不存在。

    所以,為什麽我要奔跑呢?

    就算不知道因為什麽,就算不知道為了什麽,但在這個什麽都不存在的世界中,我能做的,唯此而已。

    八月初的一個夜晚,我在街上散著步。

    夏末的空氣中透著涼意。最後一班電車已經過去,街上也恢複了平靜。

    安靜,寒冷,荒涼,如同陌生的死街一般。既沒有行人也沒有溫度的這種光景,如同一張相片般做作,讓人聯想到不治之症。

    ——病、疾患、不健全。

    所有的一切,沒有燈光的人家也好,有燈光的便利店也好,無不讓人感到隨時可能咳個不停直至倒地不起。

    在那之中,青藍色的月光將夜色如浮雕般凸現出來。

    在一切都被麻醉的世界上,隻有月依然活著一般,讓我的眼睛異常痛楚。

    ——所以說,所謂不健全就是指這件事情。

    離開家的時候,在淺蔥色的和服外披上了一件皮夾克。和服的袖子卷在皮夾克的袖子裏,蒸烤著身體,但即使如此我也沒有感覺到熱。

    ——不。對於我來說,在最開始連冷也不存在。

    即使走在這樣的深夜中也能遇到人。低著頭匆匆向前走著的人。在自動販賣機前發呆的人。聚集在便利店的燈光下,三三兩兩的人。

    試著去考慮他們在那邊做著些什麽,有什麽意義,但是歸根到底隔離在他們之外的我完全不可能理解。

    說到底,像我自己這樣在夜裏出外散步就沒有任何意義。

    我,不過是在重複著過去的我的嗜好而已。

    ——兩年前。在快要升入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名為兩儀式的我,遭遇了交通事故而被送到醫院。那是在一個雨夜所發生的事情。

    我似乎被汽車撞到飛了出去。所幸身體沒有受到什麽嚴重的傷害,既沒有出血也沒有骨折,可以說是很幹淨利落的事故。

    然而另一方麵,傷害似乎都集中到了頭部。那之後,我一直處於昏睡狀態。

    雖說身體幾乎沒有受到傷害但也無疑是場災難,醫院方麵的工作是讓我活下去,讓沒有意識的我的肉體拚命地活下去。

    就這樣在兩個月前,兩儀式蘇醒過來。醫生們象是看到死人複活般受到了不小的衝擊,這也難怪,根本就沒有跡象表明我會回複到這種程度。而對於我自身,雖然沒有醫生們那麽誇張,但也受到了某種衝擊。

    怎麽說好呢,我無法對自身的存在進行確證。自己至今為止的記憶變得十分奇怪。

    簡單來講,就是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記憶。

    這種情況與回想不起過去的事情這種記憶障害……也即是俗稱的喪失記憶不同。橙子說過,所謂記憶就是在腦中進行的銘記、保存、再生、再認這四個係統。

    “銘記”是指將見到的印象作為情報寫入腦中。

    “保存”是指將這些情報保存起來。

    “再生”是指將已保存的情報提取出來,也即是指回憶。

    “再認”是指將再生的情報與之前的事實進行同一性的確認。這四個程序中隻要有一個程序出現故障就會造成記憶障害。當然,隨著出現故障的程序不同記憶障害的實例也不同。

    但是在我這種情況,無論哪一個程序都毫無故障地運行著。

    雖說對於以前的記憶沒有實感,但自己的記憶與我之前接受的印象完全相同,也即是“再認”這個程序也在運行。

    盡管如此,我對過去的自己沒有自信。

    我,沒有“我為我”的實感。縱然回想起來自己的名字是兩儀式,但這隻不過是別的什麽人的名字。

    ——雖然我的名字毫無疑問是兩儀式。

    兩年這樣的空白,讓兩儀式的一切成為了“無”。

    並不是指世間的評價,而是我的內部成為了“無”。我的記憶,還有我所應該擁有的性格。其間的聯係被絕望地切斷了。

    那樣一來,記憶也隻不過是映像而已。隻是,由於這映像我可以偽裝成過去的自己。

    對父母也好友人也好,我能夠作為他們所認識的兩儀式與他們接觸。

    當然,現在的我就被忽略了。這種無法忍受的窒息感讓我十分苦悶。

    ——完全是擬態。我完全沒有在活著。

    如同剛剛降生的嬰兒。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沒得到。但是十八年來的記憶將我放到了一個業已完成的人類的位置。

    原本,應該從種種經驗中得到的感情,已經作為記憶擁有了。但是我並沒有親身去體驗

    過。即使去體驗,也不過是已經認識的事情了。在那裏麵既沒有感動,也沒有活著的實感。

    ——就如同知道底細的魔術,已經不會感到驚奇了。

    就這樣我在沒有活著的實感的狀態下,重複著象是過去的我的行為。

    理由很單純。

    因為那樣一來,我也許就能夠找回過去的自己。

    因為這樣一來,我也許就能夠了解在夜晚出外散步的意義。

    ……啊啊,是了。這麽說起來,不能說我沒有愛著過去的自己吧。

    縱然如此,我也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在夜晚散過步了。

    隻因為她不在身邊,我才做出這種行動。

    ——她。

    她的名字是千野空,雖然和我同為女性,不過我們現在的關係大概就是所謂的“戀人”吧。

    但她並不在我的身邊。

    ——不,與其說她不在我的身邊,不如說她正在逐漸遠離我。

    不知為何,自從那場台風之後,我和她之間漸漸產生了一種隔閡。

    她還是和往常一樣擁抱著我,還是和往常一樣趁我不注意偷偷吻我,還是和往常一樣在起床之後再爬回來睡著,還是和往常一樣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突然靠在我身上發出幸福的哼聲。

    即便如此……但她變了,在我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她確實發生著某種改變。

    那種感覺,更像是麵對著一道艱難的選擇題,於是因為鈴聲響起的時間漸漸逼近而痛苦著。

    直到八月三日。

    來到ahnenerbe的她,前所未有地軟弱。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淚。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悲傷。

    ——我第一次看到那樣的她。

    在我的印象中,她總是笑著的。

    燦爛的笑容讓人感到欣喜,柔和的笑容讓人感到沉靜。

    無論如何,她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

    那樣緊緊地抱著我,將頭埋在我的胸口哭泣著的她前所未有地令我恐懼。

    正如最了解我的人一定是她一般,最了解她的人也一定是我。

    推論也好直覺也好,一切都在為我描繪出一個結局。

    ——她,就快要離我而去了。

    到底為什麽呢,到底是什麽讓她做出這樣的選擇呢?

    她明明是愛著我的。

    無法理解。

    所以,我才會帶著煩悶,重新在這樣的夜晚中散起步來吧。

    ※

    發覺到自己走了很久而抬起臉來,麵前是傳聞中的辦公區。

    樓群很有禮貌地以同樣高度並立在路邊。臨街的一麵全是玻璃窗,現在隻是在反射著月光。

    大街上並立的樓群,恍如怪人徘徊的影繪世界。

    在最深處最為高大的影子,是一幢二十層高,外形如梯子般的建築物。看來恍如細長的、一直延伸到月亮的塔。

    塔的名字是巫條。

    作為公寓的巫條大廈沒有燈光。房客們全都安歇了吧。時間已經是淩晨兩點了。

    正在這時,膜。

    人形的剪影浮上了視界。並不是比喻,那個少女實實在在地浮著。

    風死寂下來。夜晚空氣的寒冷就夏天來說絕對是異常。

    ——如針般的寒意刺入了頸骨。當然,這隻是我的錯覺。

    “什麽嘛,今天不是也在嗎。”

    雖然令人不快,但能夠看到也沒有辦法。

    就這樣,傳聞中的少女仿佛要去摘月亮一般飛行著。

    漸漸地,我掌握了在這裏移動的技巧。

    我依然不知道那裏為什麽吸引著我,但繼續追尋那個地方的衝動,壓過了任何想法。

    我隻是一直沉睡著,一直沉睡著,將意識沉入這片死亡之海,踩在海麵上向著那裏奔跑著。

    我依然隻是奔跑著。

    四肢接觸海麵,我像一頭野獸一般奔跑著。

    就像夢中的那隻獵豹一般。

    在十數天之前尚且無法運用的能力,在這裏被我毫無困難地運用自如。

    這一次,終於就要到了吧。

    雖然根本不知道那種感覺從何而來,但“距離”已經不算長了。

    如果“速度”夠快,這一次就能夠到達那個地方吧。

    即便在這裏,既沒有“距離”,也沒有“速度”。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體微微一滯,我摔倒在海麵上。

    “時間”到了。

    ※

    於是從沉睡中蘇醒。

    時間是八月十六日,從我到達千葉縣,已經接近半個月了。

    這半個月中我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死亡之海上奔跑。

    能夠這樣大睡特睡,也有一半要歸功於那個犯人,這近半個月的時間裏,他一點行動都沒有,失蹤的案件一件也沒有增加,警署方麵也撤銷了立案,現在我僅僅是因為個人興趣留在這裏而已。

    從警署取得的情報依然堆在桌子上一點也沒有動。

    我扭了扭身子,在被子中伸了個懶腰。

    因為明白在這裏會待上不短的時間,我沒有繼續住在旅館,而是租了一間公寓住了下來。

    代價就是,桌子上淩亂的速食麵殘骸。

    與此相對,另一邊的袋子裏,什麽都不剩下了。

    我歎了口氣。

    儲備糧已經消耗殆盡,我也沒什麽選擇,隻能出門去購買下一批次的儲備糧吧。

    雖說如此,因為計算失誤,沒能在這一批儲備糧消耗完畢之前到達預定目標,心裏微微有一點不開心。

    久違地收拾了一下屋子,感歎自己的打掃速度沒有降低之後,我從衣架上取下已經晾了半個月的衣服穿在身上,走出了家門。

    ※

    已是入夜時分,夏末的空氣中透著涼意。

    安靜,寒冷,荒涼,如同陌生的死街一般。既沒有行人也沒有溫度的這種光景,如同一張相片般做作,讓人聯想到不治之症。

    ——病、疾患、不健全。

    ——所以說,所謂不健全就是指這件事情。

    對於我來說,根本就不存在所謂健全。

    事件並非很晚,但對於我來說,卻沒有絲毫的人造光芒。

    所有的一切,沒有燈光的人家也好,有燈光的便利店也好,無不讓人感到隨時可能咳個不停直至倒地不起。

    在那之中,青藍色的月光將夜色如浮雕般凸現出來。

    在一切都被麻醉的世界上,隻有月依然活著一般,讓我的眼睛異常痛楚。

    入目的皆是亡骸。

    低著頭匆匆向前走著的人。在自動販賣機前發呆的人。聚集在便利店的燈光下,三三兩兩的人。

    沒有必要思考什麽,怎樣也好,他們的世界與我無關。

    自然,也沒有必要正視他們的姿態。

    我隻是漫步在自己的世界,並享受其中。

    花去半個月的時間,我所取得的成果就是這個。

    到底是怎樣的事情,並不是很能解釋清楚,不過我的心,大概已經回到了兩年之前吧。

    在了解到自己的這個能力就是未來視之後,我並沒有什麽感想。

    我早就明白,所謂的超越,一點意義也沒有。

    正因人們拋棄了彼此不同的東西,人類這個種族才得以構建。

    人就是在每一個人都互不相同的意義上存在的生物。

    隻是因為種族相同而彼此聚集,活著隻是為了將無法理解的差異變成空之境界。

    明明知道那一天不會到來,仍然做著那樣的夢而生活著。

    這個一定才是無人能夠例外的唯一的理所當然。

    ——所以我們是異常的。

    所謂超越,指的就是將自己變為異常這件事。

    確定那些無法理解的差異的確存在,並因此將自己隔離在人類這個種族之外,變成孤零零的異常者。

    到底是因為孤獨所以才會選擇成為異常者呢,還是正因為成為異常者才變得孤獨呢?不論如何,結局總是如此——異常者都是孤獨的。

    我本以為,我能夠永遠待在式的身邊,成為式的依靠。如何也好,隻要還有一個人能夠理解她,她就不會孤獨。

    但現實很殘酷,我無法待在她的身邊。

    在那片大海上不管發生什麽,都證明著我正在接近死亡。

    從偶爾進入那裏,到現在每次沉睡都一定會進入那裏。從無法自由行動,到現在能夠在那片大海上自由奔跑。

    我無法待在她的身邊,成為她的依靠。

    所以式,也一定會回到孤獨吧。

    或許會有另外一個人將她重新納入人類之中,但那絕對不會是我。

    在那之前,她一定孤獨著。

    所以,我能做的便是將對她的愛埋藏心底,先一步回到孤獨。

    或許這樣,式能夠明白些什麽吧。

    沒有必要露出笑容,因為並沒有什麽能夠讓我感到欣喜;沒有必要流出淚水,因為並沒有什麽能夠讓我感到哀傷。

    沒錯,在遇到她之前,我一直都是這幅樣子。

    理所當然地活著,理所當然地死去。我看到了常人所看不見的東西,並為此付出代價,世界就是這麽簡單。

    什麽也不傾訴,什麽也不傾聽,就這樣獨立於人世之外,孤獨地生活下去。

    正因如此,我的名字是才是“空”。

    並不是“そら”(sora),而是“から”(kara),我原本就不是清澈的天空,而是空洞洞的虛無。

    至今為止,我真正的名字,還未被任何人所知。

    或許早就已經預知到現在吧,那個名字,正如它的真意一般,不被任何人知曉,隻是靜靜地湮滅在那片虛無中,才是它正確的歸宿

    ——於是我睜開雙眼。

    我走在路上,遙無盡頭。

    腳下的沙土柔軟卻不會塌陷。

    我一次又一次地踏出腳步,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去。

    我仿佛知道這條路通向何方……但我卻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

    照落的星光從額頂如水一般滲入進來,仿佛滋潤著我的身體。

    也許是因此,無論我走了多久,手腳都不會覺得疲勞,隻是感覺風拂過臉頰十分舒適。

    我抬頭仰望,天上青藍的月亮仿佛會把我吸入天空。

    這時,腳下絆了一下,我膝蓋一軟,倒在沙地中。

    沙土不冷也不熱,柔軟得仿佛天鵝絨一般。

    我打算站起身的時候,有一隻手拉起了我。

    ——很溫暖。

    這隻白皙的,柔軟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蒼色的月光照耀下,那個人對我露出微笑。

    “辛苦了。”

    這是誰呢?

    我認識這個人。雖然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但我卻能肯定她是一個我很熟悉的人。

    “能站得起來嗎?很快就要到了。”

    於是我握著他的手,伸直膝蓋站起身來。

    我仿佛要想起些很重要的事情了。

    我轉身打算向來路走去。

    沙漠上扭曲的小路中,留下了一道足跡的曲線。

    我看著消失在地平線彼端的足跡,不知為何,心中湧起不安。

    “嗯?怎麽了?”

    聽到她親切的聲音,我想回答,卻難以說出話來。

    “忘了東西……”我終於說出口了。

    她稍稍露出了困擾的表情:“現在打算往回走嗎?路程很遙遠啊。”

    我點點頭。這是我自己走來的路,沒理由回不去。

    無論如何我也要回去,因為這條路的盡頭有……

    “無論如何,是嗎?”她稍稍露出了困擾的表情。

    我點點頭,放開了緊握的手。

    十分淒涼的感覺突然襲來,風也驟然冷了下來。

    “但是,隻要不遠,你就能看到她了……即便如此,也要回去嗎?”

    我點點頭。

    我知道道路的盡頭有著什麽,雖然知道卻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

    但比起那個,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這樣啊,我明白了。”她認真地點了點頭,“那麽,請你閉上眼睛。”

    我聽她的話閉上了眼睛,感覺有個柔軟的東西碰了我的臉。

    稍帶溫暖的,羽毛般柔軟的物體擦過我的臉頰,她將我摟在懷中。

    “我送你去吧。”

    她的話音回響在溫暖的黑暗中,之後我聽到翅膀扇動發出的聲音。

    “那麽,以後再見吧。”

    話音剛落,我便被扔到虛空之中。

    疼痛瞬間襲來。

    從眼珠內側一直到指尖,我感到冰冷刺骨。

    我的身體好像變得僵硬通透,像是變成了一粒粒的水晶,然後慢慢死去了。

    ——不對,這不是死去。

    雖然無法用語言表達,但我還是試圖描述它。

    我明白的,我應該明白的,死去,並不是那麽寒冷的東西。

    我本想喊出聲來,但凍僵的喉嚨卻噴出了血。

    我用盡全力掙紮著,終於睜開了雙眼,然後它映入了我的眼簾。

    瞬間,我忘記了疼痛。

    我眼前出現的,是那個蒼色的月亮。

    月亮太大了,而且特別美麗。我的心被它震懾住了。

    到底過了多久呢。

    等我發覺的時候,身體已經完全凍住了。

    我處在沒有聲音也沒有風的虛空中,這是個充滿靜寂的世界。

    一個聲音讓我醒來。

    那是一聲模糊的喊聲,卻不知為何回響在腦海中。

    雖然隻是模糊的喊聲,但對於冰凍的身體來說,那聲音也像閃電般響亮。

    ……對了。

    我注視著眼前蒼色的月亮,心中不再迷茫。

    我要回去,我要回到那裏。

    我伸出了手,全身便噴出了血。

    紅色的血潮裹住了我的身體,我的身體慢慢變熱。

    體內冰凍的血液再次燃燒,純紅的霞光抱住了我的身體。

    我渺小的身體,就這樣墜向了無限大的蒼色之月。

    燒焦的胳膊先掉了下去。純紅的火焰燒光了我的腸子。能成為肉的部分都燒光了以後,骨頭也噴出火焰。我剩下的,隻有胸中和心跳一同回響的微弱聲音。

    但是,應該已經被燒盡的雙眼中,卻清楚地映出那個月亮。

    ……我回來了。

    ※

    時間是淩晨二時。

    刺骨的寒意讓身上的每一塊骨頭都開始咯咯作響。

    原本是令人不適的環境,然而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卻是再好不過的興奮劑。

    夜空凜冽的令人注目,在遠離鬧市的此處,夜空布滿了璀璨的星辰。

    織女,土星,木星,參宿四,參宿七,甚至連火星都在東方的天邊探出頭來。

    在我的世界中,除了式之外,唯有這一空星辰沒有死亡的,它們總是掛在天上放射著光芒。

    ——不過,到底是它們沒有死亡,還是說它們早已死亡呢?又有誰能說得清?

    我隻是在這漫天星辰之下伸展著身體。

    近半個月沒有做過什麽運動的身體每一處都帶著興奮的顫抖,於是我蹲下身子。

    就像在那片大海上一樣,開始奔跑。

    於是,這個連大氣都凝結不再流動的世界,卷起了暴風。

    ※

    空連短刀都沒有抽出,反而像她所麵對的野獸一般低下身形。

    黑色的獸群依然源源不斷地湧出。

    以一敵百?實際的數目,比這還要誇張的多。

    更何況,在少女對麵列陣的,是大大小小的野獸。

    有與少女等高的巨大獅子,有看上去像是劍齒虎的奇特野獸,但最多的還是豹。

    重重疊疊地攔在少女和大樓之間的獸群。

    ——但正如它們所守護的大樓一般,在少女眼中,它們也不過是殘骸。

    “嗬——”少女喉嚨中發出不似人類的吼叫,如同得到信號一般,少女與獸群同時動了。

    撕裂撕裂撕裂撕裂撕裂——

    想要做的事情唯有一件。

    少女的身形淹沒在獸海中。

    巨獅——撕裂。

    猛虎——撕裂。

    不管是高達兩米的龐大野獸,還是與少女體型相似的迅捷野獸,都被少女的爪毫無遲疑地撕裂。

    不,恐怕,對它們來說,少女才是野獸吧。

    沒有更強大的力量,沒有更迅捷的速度,但少女的爪,每一次揮動都撕裂一頭野獸。

    ——擋在我麵前的東西必將為我所殺。少女隻是這樣確信著。

    所以少女隻是伸出手去描繪那些傷口而已。

    十隻,二十隻,一百隻,兩百隻——

    到底已經撕裂了多少呢?

    當最後一隻野獸倒在地上,化作一灘爛泥,消散在土地上時,時間已經過了多久呢?

    少女站直身體,看著腳下原本還是一隻獵豹的爛泥漸漸消散,輕蔑地拋下一句“偽物”。

    “那麽,下一個是什麽呢?結界,機關,還是另外一群野獸?”

    ——頸骨喀地響起來。身體會發抖是由於空氣的寒冷呢,還是由於體內的寒冷呢。

    既然無法判別就索性放在一邊,兩儀式悠然地向前走去。

    巫條大廈中沒有人的氣息。

    淩晨兩點,隻有閃爍著白光的電燈照耀著公寓的走廊。乳色的牆壁在燈光的照耀下,一直延伸到走廊的深處。

    將黑暗驅散的人造光線毫無人味,比起應該被驅散的黑暗更令人不快。

    式毫不遲疑地走過需要刷卡的玄關,進入電梯。

    電梯之中一個人也沒有。

    在其內部裝設有鏡子,可以讓乘客看到自己的身影。

    鏡中所映出來的,是淺蔥色的和服之上披著一件黑色的革製外衣,有著懶散眼神的人,和對什麽都不關心,呆滯的眼瞳。

    式麵對著鏡中映出的自己,按下了去往頂層的按鈕。

    隨著靜靜的機械音,式周圍的世界在上升著。機械裝置的箱子緩緩地向著樓頂而去。

    這裏是短暫存在的密室。

    現在無論外界發生了什麽都與式毫無關係,也無法發生關係。

    這種實感,稍稍浸染了那顆理應是空虛的心。

    現在隻有這個小小的箱子,是自己能夠感受到的世界。

    門無聲地開了。

    方才的景象一變為無光的空間。

    剛一離開隻有一扇通往樓頂的門的小屋,電梯便留下式向著一層返回。

    沒有電燈,周圍是令人窒息的黑暗。

    伴隨著自己的腳步聲穿過小屋,式打開通向樓頂的門。

    ——黑暗轉為了昏暗。

    城鎮的夜景盈滿了視界。

    巫條大廈的樓頂毫無特別之處。

    未經鋪裝的水泥地板,和圍住周圍的鐵絲網。除了方才式所處身的小屋上方的水塔外,沒有什麽遮擋視線的東西。

    樓頂本身並沒有什麽不尋常的裝設。

    但是,存在於那裏的風景是異常的。

    從比起周圍的建築物還要高上十層的樓頂上所看到的夜景,與其說是綺麗不如說是令人不安。

    如同登上細細的梯子頂端,向下界俯視一般。

    昏暗,如同光所照耀不到的深海一般的夜之城確實是美。城鎮中四處的燈光仿佛深海魚在眨著眼。

    如果說自己的視界中就是世界的全部的話,在現在,世界確實已經陷入了沉睡。

    盡管看來似乎會睡到永劫,可惜隻是暫時的。

    這種寂靜比任何寒冷都能讓心像被絞緊一般痛——。

    與眼前的街道相對照一般,夜空凜冽得引人注目。

    若城市是深海的話,這一邊隻是純粹的黑暗。

    群星如撒出去的寶石般在閃爍著。

    月是深穴。在夜空這個黑色畫紙上,隻能看到一個巨大的深穴。

    所以實際上那並不是反射陽光的鏡子,而是能夠窺視到另一側風景的窗口——式在兩儀家聽到過這樣的話。

    曰,月為異界之門。

    背對著那自神代起就孕育著魔術、女性與死亡的月,有一個人影在漂浮著。在其周圍,有八個少女在飛行。

    ※

    在夜空中浮現出白色身姿的是一位女性。如禮服般華美的白色衣裳,與長及腰部的黑發。從裝束中露出的手足纖細,更顯示出這位女性的優雅。

    細細的眉宇與帶著冷淡的瞳,在美人中大概也可以被歸類到美貌的一類。

    年齡推測在二十餘歲。

    ——話雖如此,能否以衡量生命的年齡來評價幽靈本身還是個疑問。

    白衣的女性並不像幽靈一般不確切,而是極其現實地處身在這裏。

    提到幽靈的話,恐怕應該說是以她為中心旋回在夜空中的少女們吧。

    輕盈地無助地彷徨在空中的少女們,與其說在飛行不如說是在遊弋。其身影也不確切,有時甚至會變成透明的。

    現在,位於式的頭上的是那位白衣女性,以及如保護她一般遊弋在夜空中的少女們。這一連串光景並不令人厭煩。

    相反。

    “哼——確實,這家夥帶著魔性。”式嘲諷一般地自語道。

    這位女性的美,已經不再屬於人類的範疇了。

    秀麗的黑發,如同一根根梳理開來的絹絲般柔滑。風大起來的話,黑發飄散的身影充滿了幽玄之美。

    “那麽,不殺掉是不行的了。”或許是注意到了式的自語,她的視線向下界望過來。

    比起這高達四十餘米的巫條大廈樓頂還要高上四米的位置,她的視線與式仰望的視線交錯起來。

    沒有語言的交換,就連共通的語言都沒有。

    式從外衣內側抽出了短刀。

    刃幅六寸,與其說是刀不如說是隻有刃部的凶器。

    從上空而來的視線籠聚起殺意。

    沙的一聲,白色的裝束飄動起來。女性的手流動起來,纖細的指尖指向了式。那纖細脆弱的手足讓人聯想到的並不是白色。

    “——骨,或是百合。”在風死絕的夜,聲音遠遠地在空中回響了許久。

    伸出的指尖籠聚起殺意,白色的指尖突兀地指向了式。

    式的頭眩暈般搖了一下,纖細的身體向前跌出一步。

    隻有淺淺的一步。

    “……”頭上的女性,似乎對此產生了微微的怯意。

    你去飛吧,這樣的暗示對這個對手不起作用。

    將你在飛這種印象刷入對方的意識之中,那就不再是暗示而已達到洗腦的境界了。

    無法違抗的事情。作為結果接受暗示對象真的會去實踐這一點是難以置信的,然而去飛吧這樣確實的實感所帶來的恐懼會迫使人下意識地從樓頂逃走,這就成為了無法避開的暗示。

    然而這對於式隻造成了輕微的目眩。

    “——”或許是接觸得太淺了吧,女性感到訝異,並再一次嚐試去暗示。這一次更為強力。

    並不是‘你去飛’這樣淡薄的印象,而是‘你在飛’這樣確實的印象。

    但是。在那之前,式看到了那位女性。

    雙足上兩個,背心上一個。胸部中心略為偏左的位置上一點。

    ——名為死的切斷麵確實地看到了。

    想要狙擊的話最好是胸部附近,那個是即死。

    這個女人是幻象也好什麽也好,隻要是活著的對手縱然是神也殺給你看。

    式的右手揚起短刀。反手握住刀柄,死死狙定上空的對手。

    一瞬間,式的心中再一次卷起衝動。

    ……飛翔,自己在飛翔。

    從過去就憧憬著天空,昨天也在飛翔,或許今天會飛得更高。

    那是向著自由,向著安適,向著歡笑——不趕快去的話——去向哪裏?去向天空?去向自由?

    ——那是從現實的逃避。

    對天空的憧憬,重力的逆作用,雙足離脫大地,無意識的飛行。

    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啊!

    “開玩笑。”說著,式毫無做作地舉起了左手。

    誘惑對式沒有作用,就連目眩也沒有。

    “那種憧憬,在我心中並不存在。由於沒有活著的實感,也就不知曉生存的苦痛。啊啊,實際上就連你的事情也無所謂的。”

    ——那是如歌唱般的呢喃。

    式感覺不到圍繞在生存這層意義周圍的悲喜交加和各種束縛。所以也就感覺不到從苦痛中解放出來的魅力。

    “啊啊,若說幸福的確是有的吧,但能給我帶來那種感覺的絕對不是你——不,倒不如說,現在的我已經很幸福了。

    你把那家夥帶走的話我這邊也會有點麻煩,但也僅此而已。

    你的確不走運——因為我現在隻是想殺而已。”

    空無一物的左手握住了虛空,順勢向後拉扯,女性和少女們隨著那一拉縮短了與式的距離。

    如同被網住的魚群,從海水中被拉向陸地一般。

    “……!”女性的神色變了。她拚盡全身的氣力將意誌叩向式。如果用相通的語言來表示的話她的哀叫恐怕是這樣的——落下去啊。

    完全無視其怨嗟,式用恐怖的聲音回了一句。

    “是你要落下來。”向著急速落下的女人的胸口上刺入短刀。如同切水果一般利落,被刺者隻感覺到恍惚的尖銳。

    沒有出血。

    女人在貫穿胸背的短刀的衝擊下一動不動,隻微微痙攣了一下。

    她的遺體,被式隨隨便便地丟了出去。向著鐵絲網之外——夜之城的深處。

    女性的身體擦過護欄,無聲地落了下去。就連墜落時黑發也沒有飄動,白色的衣裳隨風鼓動著溶入黑暗之中。那就如同向深海漸漸沉去的白色百合一般。

    式伸出手,似乎希望握住一片花瓣一般伸出手去,但隨即便轉身離去。

    在頭上,隻餘下仍飄浮在空中的少女們的身影。

    邁入大樓,眼前剩下的唯有黑暗。

    縱然空的雙眼已經接近野獸,但在這絕對無光的室內,她依然什麽都看不見。

    這是真正的,絕對黑暗。連一絲光芒也不允許存在,將之全部吞噬殆盡的黑暗。

    對此,空嗤笑著。

    “在黑暗中搞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嗎?果然是二流。”

    一陣強烈的暈眩襲來,但空卻隻是微微偏了偏頭。

    “哼,就僅此而已嗎?如果沒有更好玩一些的東西,我的耐心可不多哦。”

    她依然一步一步走著,轉過拐角,避過障礙物,那深沉的黑暗仿佛完全無法影響到她一絲一毫。

    微微側身避過一道風刃,低下頭來躲過試圖扼住喉嚨的無形之手,她連把手也沒有撫過,就這樣簡單地拾級而上,那悠閑的身影,無疑是對那無數機關的埋設者的最大嘲諷。

    成功完成了自己使命的機關寥寥無幾。

    隻有暈眩,絕望,疲乏,衰弱,還有“不要動”等數種強力的暗示成功刻入了空的腦海。

    然而沒有作用。

    不,不能說完全沒有作用,在那道“不要動”的意誌衝入空的腦海中時,她的動作的確停滯了一瞬。

    但僅僅如此,卻沒有任何意義。

    正如空所說,在她的麵前,這些的確都隻是“偽物”。

    有哪個麵對過死亡,甚至與死亡朝夕相伴的人——或者已經不能稱其為人——會被這些東西擊潰?

    魔術師也明白過來了吧。

    對付這種怪物,絕非這種戲法可以擊潰。

    於是黑暗散去。

    空的臉上浮起些許微笑,並未停下腳步。

    通往樓頂的門就在前方。

    ※

    入目的便是夜景。

    即便是在偏僻的海邊,但在這數層的高樓上,依然可以望見燈火。

    群星如撒出去的寶石般在閃爍著。

    在那之下。

    “……女性?”空微微訝異,但卻沒有動搖。

    一襲黑衣,站在樓頂的人,確實是一名女性。

    和散發著野獸氣息的空相比,看上去充滿了女性柔弱之美,但那軀體中卻又蘊含了別樣的魄力。

    在夜幕之下的黑魔術師淡淡地掃了她一眼,便將注意力放回麵前的怪物上。

    ——隻能夠稱其為怪物。

    白蠟一樣的肌膚,突起的青黑色靜脈,將臉頰切割得支離破碎。那呼吸聲,仿佛饑餓的野獸一般充滿獸性。

    她的身體好似中了瘧疾一樣不停地顫抖起來,接著她忽然張開嘴咬住自己的手腕。

    “……又一個,失敗品。”

    空隻是歪著頭看著那個怪物,一邊用著朋友之間的語氣問道:“那是什麽?”

    “死徒化的研究。”

    因為聽到了聽過的詞,空很感興趣一般追問道:“失敗了嗎?”

    女性一邊說著,一邊在手上的筆記本上記錄著什麽:“是啊,失敗了。無法抑製吸血的衝動而死徒化的是失敗品,看來重新回溯修改了。”

    “哦,所以才需要很多實驗品嗎?研究也快要成功了吧。”

    “快了,也許是一次,也許是十次,無論如何,永生離我已經不遠了。”說到這裏,女性一揮手,籠中的怪物就仿佛被重錘擊中頭部一樣倒了下去。“怎麽,你也有興趣嗎?”

    空的臉上露出微笑:“是啊,的確很有興趣。那麽完成之後,你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女性一挑眉毛:“當然是永生。掠奪他人的遺傳基因補完自身,借此不斷延續生命,不被吸血衝動控製而是使用理性將其壓製,如此方位完全的死徒化。

    ——不過,如果有你的幫助或許會更進一步吧,達成傳說中的完美也並非沒有可能。

    若是如此,我便會幫你完成死徒化的,交易如何?”

    空臉上的微笑忽而消失不見,她問道:“在此之前,你為何追求永生?”

    “理所當然,沒有人願意接受死亡。”

    “……既然如此,那就無話可談了。你的交易我拒絕,沒有意義的永生我一點也不想接受,比起這個,殺掉你能夠讓我更舒服一些。”

    “既然如此,那就無話可談了。”女性放下手中的筆記,轉過身來。

    ※

    空壓低身子,奔跑起來。

    ——在此之前,女性看著他,吐出一個字符。

    應該用什麽語言模仿那個聲音呢?不,什麽語言也做不到的吧。

    ——因為那種聲音,絕非人類能夠發出。

    來自精神層麵的龐大力量將空的全部活力抽走,試圖奔跑的她隻能無力地跪倒在地。

    與此相對,女性輕撫額角,再次突出一個字符。

    “!”

    被那道魔音侵蝕,空的身體開始了改變。

    從指尖開始,手骨,臂骨,直到整個身體的骨骼都發出震顫。

    每一節骨骼都仿佛被巨力敲打過一樣,尤其是臂骨,甚至已經被扭曲折斷。

    空一動也不動。

    理所當然,若在此時行動,除了折斷自己的骨骼之外,什麽也做不到吧。

    女性淡淡的聲音傳來:“現在還來得及,我的條件沒有改變,幫助我,你也可以得到永生。”

    但空的聲音卻依然清晰:“那麽,讓我來猜一猜吧,是什麽讓你墜入對永生的追求?子女,親人,好友,還是戀人?”

    女性為之一震。

    “哦?看來說中了呢。那麽,你的戀人,的確是死了吧。”

    作為回應的,是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

    空四肢的骨骼已經完全斷裂,指骨甚至已經碎成小塊了吧。

    “……是啊,他死了。所以我才要得到永生,我絕對不會步上他的後塵,絕對不會屈服於死亡,他沒有完成的研究就由我來完成——在此之前,至少要在研究出對於壽命的對策。被束縛在死亡的命運之中的肉體,距離‘根源’實在是太遙遠了。”

    “是嗎……他已經死了啊,隻剩下你這個弱者。”

    女性皺起眉頭:“……你在說什麽?”

    骨骼斷裂的聲音依然不斷傳來,但空的聲音依然清晰:“我說,你這個弱者。如此簡單就能夠完成的死徒化魔術,為何他沒有先一步完成呢?

    是無法完成這個選擇,還是這個選擇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

    女性思索起來。

    他的才能絕對在我之上,但為何他卻沒有選擇先行完成死徒化呢?

    是無法完成,還是這個選擇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絕不可能是前者,唯一的可能隻有後者。

    然而,然而——那又是為何。

    “轉過頭看一看那具亡骸吧,女人。那裏躺著的正是答案。”

    ——不能回頭,絕對不能回頭,那裏的東西會破壞全部。

    帶著這般不詳的直覺,女性強迫自己轉過頭去。

    白蠟一樣的肌膚,突起的青黑色靜脈,將臉頰切割得支離破碎。

    ——躺在哪裏的,究竟是人,還是怪物?

    “不管你們的願望為何,不管你們所追求的是什麽,如果你已經並非是你,縱使那願望能夠實現,縱使所追求能夠得到,又有什麽意義?”

    猛地轉過頭來,空隻是站在那裏。

    傷痕也好,痛楚也好,在她身上都找不到一絲痕跡。

    她的臉上依然帶著嘲諷的笑容:“說到底,你也隻是偽物。借來的願望,借來的追求,借來的意誌,卻連那意誌為何也無法理解,你啊,終究隻是個小醜。”

    不對,並非如此,一定不是這樣。

    然而來自魔術師的斌性卻依然自顧自地思考下去。

    正是如此。不論如何,隻要死徒化完成,自我之中一定會混入他人的東西,遺傳因子也好,意誌也好,自我終究會發生改變。

    ——若是自我已然變質,追求根源又有何意義?

    無法承認。

    無法承認。

    無法承認。

    “——這種理由,絕對無法承認!”

    ——因為,如果承認了,便是否決自己的一切。

    我是正確的,我的道路沒有絲毫錯誤,那麽,錯誤的便隻有一個。

    女性拋棄一切思考,用盡全力注視前方,將全部力量灌注其中。

    空奔跑起來。

    刻著“式”的短刀已經握在手中,與魔術師的戰鬥隻要一瞬便可分出勝負。

    ——在此之前。

    女性的聲音響徹夜空。

    “……去死吧!”

    ※

    “……啊……真是,疼啊……”

    現在的屋頂上,隻有空一人。

    女性在最後時刻展現的魔術,並非偽物。

    恐怕,這也是她唯一一個能夠影響現實的魔術吧。

    “呃……啊……好疼啊……”

    內髒像被攪碎了一般疼著,整個腹腔裏麵幾乎沒有不疼的地方。

    完全動彈不得。

    即便如此,她還是掙紮著站了起來,走到女性的屍體身邊,拔出了她胸口的短刀。

    就算隻有一刻,也不願讓那柄刀離開身邊。

    空再次倒了下來。

    “啊……這次真的是動不了了。”

    何止是動不了,就連說話都要忍受著肺部撕裂一般的疼痛。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睡在案發現場已經是我的慣例了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