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四川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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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清國之間將這一攤子事情掰扯清楚,也方便我們接下來經營其他方向,四川那邊的事情,如今看起來很棘手啊。”鄞縣縣城內,馬文強似有心事地擱下了手裏的鋼筆。

    坐在他對麵的,是登萊開拓隊隊長、同時也是遠東三藩名義上最高軍事主官劉建國派來的特使薑雲帆。此君本來是要接管東岸朝鮮公司和東岸日本公司兩家大型企業,以削弱已經在蝦夷地島養老退休的魏博秋的影響力。不過,就在他啟程前往釜山前,突然接到了劉建國的緊密命令,該命令取消了前項任命,轉而將薑雲帆任命為他的特使,前往順國長沙就一些問題進行考察、交涉。

    薑雲帆對此雖然不是很情願,不過也隻能從命了。按照命令的安排,他將在寧波府接收一批物資和人員,同時與南方開拓隊隊長馬文強進行仔細的交談,移交部分文件資料,然後才啟程前往順國。畢竟,多年來一直與順國打交道的多是南方開拓隊,他們手裏掌握了大量的情報和關係網,薑雲帆要辦好自己的差事,沒有他們的協助是不可想象的,因此這才有了今天他的鄞縣之行。

    馬文強在寧波主政多年,作為他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與順國之間的貿易聯係、文化交流和軍事援助,基本上都要過他的手,因此他掌握著大量的第一手資料,都存在鄞縣的檔案局內。在這之前幾天,他就已經命令檔案局挑一些重要的資料(備份複寫件)移交給薑雲帆的團隊進行研究。至於他本人嘛,則專門在今天於自己的辦公室內,對這位他也很欣賞的後輩進行一番提點。

    “其實呢,我們與清國之間,是沒有什麽本質上的你死我活的仇恨的。想想就知道了,我們雖然是前宋苗裔,但那都是幾百年前的老黃曆了,此女真也彼女真,當初努爾哈赤給這通古斯朝廷建國號金純粹就是給自個臉上貼金。所以呢,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我們與清國都不存在根本性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尤其是在眼下清國幾次南征受挫,外部、內部問題漸重的當下,我們與他們之間的矛盾更是被大大弱化。”馬文強看著麵前年輕的薑雲帆,指點著說道:“當然這些東西都是老生常談了,你們自己也都知道,我就不多說了。我主要想說的,其實還是我之前為什麽一反常態,答應與清國之間的和談。很多人都猜測是為了獲得喘息之機,好將新占之地消化掉,這既對,同時也不全對,小薑你應該清楚,與清國和談現在已經是大勢所趨,同時也是遠東三藩數百萬人民共同的呼聲。”

    “遠東三藩固然是我們的殖民地,是為了實現我們的移民目標而出現的政策性產物。但公允地說,即便是政策性產物,在發展了這麽多年,人口、經濟、教育、文化都大為發展之後,遠東三藩已經不能作為等閑的殖民地看呆了。畢竟,這裏的人可都是預備國民,他們的意見,我們不得不慎重考慮,不能一味損害他們的利益補貼國內。所以,你便看到了,這些年來國內開始往寧波轉移紡織技術、往黑水轉移舊式蒸汽機的生產及維修技術、在山東修建鐵路,說起來都是反哺遠東三藩的行為,是上頭意識到不能一味索取,否則必不長久的緣故。”馬文強繼續說道:“你看我貴為南方開拓隊隊長,按理來說說話一言九鼎,無人膽敢置喙。但我自己知道我不能一直這樣做,統治寧波的幹部、軍人絕大多數已經本地化了,就連開辦企業的本土投資者很多都在寧波娶妻生子,在地方上有了利益。本地精英階層意識的集體覺醒,是每個殖民地總督都會麵臨的棘手問題,寧波的意識雖然還不至於現在就徹底覺醒,但我們不能去主動打醒它,相反還是要適當麻痹它的,比如給予其一定的利益。而現在與清國杭州大營議和,推進曹娥江兩岸的貿易發展,對寧波本地精英階層來說就是最大的利益。在這一點上,我也不能違逆絕大多數人的期望,那會給我帶來很大的麻煩,繼而影響到在別的方麵的工作的推進力度。”

    薑雲帆聞言輕輕頷首。其實這些東西,在登萊地區打拚多年的他又怎會不明白呢?他猶記得當初南鐵公司確定在山東修建膠煙線鐵路時,沿途幹部、商人、企業主們的興奮之情。他們不是一個個木偶傀儡,而是活生生的人,對於東岸政府抽他們的血進行移民——可不是麽,至少到目前為止,遠東三藩最主要的工作內容還是搜羅移民——未必內心裏麵就沒有抵觸情緒。

    與這些移民行為以及由此帶來的一些戰爭行為所導致的浩大開支,他們當然不樂意了。與之相比,他們更想的是與清國全麵和解,兩國開放邊境進行貿易——至少開設一兩個貿易口岸集中貿易——清國從他們這裏進口工業品,他們從清國進口各類其他土特產,部分自己消費,部分遠銷到外國獲利。

    先不談他們憧憬的這種貿易模式能不能實現,單就說他們這種想法和衝動,就很值得人深思了。沒有人天生願意犧牲自己的利益,英國北美殖民地那幫家夥在英荷戰爭期間還頻繁地與荷蘭人進行貿易,公然挑戰倫敦頒布的《航海條例》,幹這種資敵的行為。寧波、登萊雖然不至於如此,但更多地考慮自身的利益,卻也是大勢所趨。薑雲帆估計著,目前這一代人還比較聽話,尤其是那些仆從軍,從父輩那裏耳濡目染了許多東岸人的強大神異之處,因此還是比較“馴服”的,但下一代、再下一代呢?一切就都很難說了,本地化從來都不是說說而已,而是大趨勢。

    “好了,這些不是我們今天談話的重點,我就不和你多講了。”說了好一會後,馬文強有點口渴了,於是吩咐秘書上茶,然後又拿起來文件櫃裏一疊厚厚的材料,隨意翻了翻後,抽出了其中一份,說道:“這是上次郭普夏離任前給我寫的幾份報告,非常精彩,非常深入,對於今後你與順國方麵打交道應該很有參考意義。這些資料密級較高,不在之前移交給你們的那部分裏麵,我一會讓人抄寫一份送給你,路上好好看看。李來亨這個草頭皇帝,我以前還有些看不起他,現在發現,能在如今這麽一個局勢下上躥下跳並且還步步為營的人,果然是每一個簡單的,他的人,經過這幾年的廝殺,差不多已經控製四川大部了!”

    馬文強這話說得薑雲帆為之一凜,知道講到重點了,因此稍稍挪了挪身子,正襟危坐地聽馬文強敘述那邊的情況。

    “去年下半年的時候,順國在四川的劉忠貴、張能兩路大軍合流,與清軍戰於保寧府,結果由安親王嶽樂統帥的大軍連戰不利,損失慘重,不得不被逐出四川,目前緊靠著川北、漢中間的優勢地形進行著防禦作戰,看樣子是不成了。”馬文強一邊招呼薑雲帆喝茶,一邊說道:“那場決戰我們也沒有太過確切的信息,大致上隻知道幾條,那就是清、順兩軍匯集了十多萬人,在巴州、閬中等地連續大戰,最終順軍獲勝,不過聽說也傷亡了數萬,算是慘勝。清軍殘部目前退守川北、漢中的劍閣、廣元、南江、漢中一線,一邊等待秦地人馬入援,一邊舔舐傷口。”

    “而這場會戰結束後,堅守成都府已經很久的吳應麟直接向劉忠貴部將投降,率成都吳氏軍政集團首腦並四萬餘軍投降,四川局勢就此奠定。投降的吳應麟據說也受到了優待,因為他的及時投降使得最為精華的成都平原免遭兵火,給天府之國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元氣,故李來亨下令將其接到長沙‘榮養’。至於那四萬降軍嘛,聽說則被盡數打散補充到了劉忠貴、張能的軍中,以便盡快恢複二將的實力,抗衡清軍可能會有的反撲。”馬文強說到這裏時已是一片凝重之色。

    四川的局勢,說起來比較有戲劇性,氣勢一時強橫無比的吳氏集團因為首腦吳三桂病死而分崩離析,然後被動卷入了清順之間的大戰。兩國加起來近二十萬大軍在四川廝殺來廝殺去,足足打了好幾年,川北很多府縣幾乎打成了白地,這才終於決出了勝負:敢打敢拚的順軍左營劉忠貴部擊敗以陝甘綠營委主體的南下清軍,奪占了四川大部,摘取了最美味的一部分勝利果實(南部一些府縣被北上的南明李定國、孫可望部占領)。

    而四川這個天府之國歸屬的改變,驟然使得中國大地上各方局勢之間的力量對比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在這次變化中,順軍無疑是最大的受益方,他們控製了四川這個目前尚擁有數百萬人口、物產豐富、地勢險要的省份,從此有了另一個穩定的腹地與大後方(前一個大後方無疑是湖南),治下人口不但驟增六成以上,同時也有了前出攻擊清國西北關中的一個選擇,與之前自不可再同日而語——當然目前清軍尚盤踞在川北、漢中一線的諸多關隘之內,易守難攻,順軍尚需想辦法花費大代價將其慢慢奪占過來,如此四川的山川險固形勢才能為清、順所共有,否則就是清軍單方麵占優地利優勢,對大順很不利。

    除了順軍之外,南明所得有限,除了早就恢複得黔北諸府並收編了一批吳氏降兵外,就隻有南部一些地形複雜、物產貧瘠、土司盤踞的府縣了,還可能因此惡了剛剛獲得大勝的李順政權,是賺是賠其實還很難說。

    最後一位參與者清國呢,明麵上是損失了四川這麽一個重要省份。但如果真細究起來的話,除了喪生在保寧、順慶等地的數萬人馬外,真的損失很大嗎?早在吳三桂入主四川之後,這個西南最大的省份大概就已經與清國無關了,除了名義上仍屬清國皇帝治下、民眾剃發易服了以外,這個省不但不給清廷繳稅,相反還屢次請餉請械;清廷要求他們出兵配合大戰略的時候,吳三桂這廝又多少次存著保存實力劃水的心思?真要嚴格說起來,這吳三桂就是個獨立王國,清廷也就賺了個名義好聽罷了,其實壓根控製不了四川。因此,四川丟了對順國固然是重大利好,但對清軍來說卻未必是什麽了不得的損失,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曾真正擁有過,那麽又何談損失呢?

    “順國得了這個四川,那就如破繭成蝶,實力驟增,今後可以限製的手段就愈發少了,這說起來對我們其實不是什麽好事。順國上下本來就獨立性不弱,對我們其實也是存著利用的心思(當然東岸人又何嚐不是利用他們呢?),這下得了四川,以後的態度還不知道是什麽樣呢。後麵你去了馬當和長沙以後,要注意觀察、試探順國朝廷上下的態度,看看是不是有什麽不一樣了,並以最快速度回報給我。”馬文強最後又叮囑道:“另外,占領四川當記頭功的大順左營總權將軍劉忠貴也要想辦法聯絡一下。當初李自成在襄陽定五營軍製,傳到現在,李來亨已經控製前營(高一功臨死前交了兵權)、中營與後營,唯左營劉忠貴、右營袁保(袁宗第之子,來東岸學習過)獨立性較強,隱隱是兩大藩鎮,故可多留意留意,接觸接觸,不是什麽壞事。說不定,日後對於我們的順國政策的選擇,也會產生很大的影響呢,不可輕忽了。”

    “我明白的。”薑雲帆回答道:“怕是劉忠貴、袁保以及同樣獨立的編外軍隊賀珍父子,對於與我們建立更密切的關係,也是抱有很大的期望呢,我會從這方麵著手的,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