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七章 蘇州“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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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都南京、蘇州兩處江南重鎮,頃刻間風雲變色。
蘇州城,吳縣縣衙。
査繼佐清早剛剛命人打開縣衙大門,在門口將貼著抄家榜文的告示牌掛在門口。兩個衙役打著哈欠把紅木框、柞木底的告示牌掛在門口,正準備轉身到街口的茶館裏去洗臉吃早點,猛不丁感覺身後有異。回過頭一看,卻大吃一驚。
身後,早已聚集了二百餘人。許多人身上披著厚衣服,一看就知道從昨天夜裏就到衙門前來了。
“你們,你們要幹什麽?!”看到這麽多人悄無聲息出現在衙門口,衙役的聲音都變了。蘇州可是有抗稅傳統,動不動就打砸衙門的,二十多年前可是出過類似的事,那件事之後還有人為抗稅的人寫文章歌功頌德。
“別亂來啊!咱們衙門裏可是駐著一哨兵呢!”年輕的衙役聲音都發顫了,但是仍舊是色厲內荏的恐嚇著。
人群裏立刻發出一陣喧囂吵鬧,但是,在年老成精的老衙役眼裏,這些人吵鬧歸吵鬧,卻是不是來鬧事的。
“不要吵!有事慢慢說!”
“咱們是為了這樁公事來的。”
人群之中,一個老者分開人群走到了兩位衙役麵前,指了指告示牌上的幾張榜文。那上麵用牛蹄大小的關防大印蓋著朱砂,在雪白的一尺二寬,三尺長的榜文紙上顯得煞是顯眼。巡察禦史!蘇州府通判!吳縣知縣!隨便哪一個,都是可以輕鬆逼死一家人的存在。
査繼佐到了蘇州上任之後,便立刻掛出了自己這個巡察禦史、蘇州通判、吳縣知縣的職責、權柄。殺氣騰騰的向吳中士民宣布,本官這個官是皇帝特旨任命,為的便是推行錢糧新政,征收錢糧而來。所以,本官要做的事就是清查田畝,核查鋪戶,征收錢糧賦稅。
與這種冠冕堂皇的官樣文章一同發布的,就是這位集三職於一身,手中握有一營兵馬,執殺人權柄,便是巡撫大人見了也要忌憚三分的查大人發布的獎勵舉報條例。
“凡涉及順案者,家人奴婢不出首者與主人同罪,奴仆庶子女兒等告發,可按照條例賞給金銀或者進培訓班,以後賞給官職。下等奴仆土地房屋金銀。”
“主人若是不想死,就舉報同案三人以上!便可免死!”
舉報獎勵的相關條款,瞬間便如長了翅膀一樣,在蘇州府以爆炸速度傳播開來。
査繼佐很是巧妙的將清理“順案”涉案人員與抄家、清理積欠錢糧結合在一起。反正涉及順案的官員士紳大多也是積欠錢糧的大戶。而且,有了順案這個條款在,收拾他們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們便不能用抗拒朝廷橫征暴斂的偉光正名義來煽動百姓作亂。
就算是作亂,査繼佐也不怕。他還巴不得有人先跳出來,挑戰他這個朝廷特任官的權威。這樣,他便可以令那一營廣西狼兵趁機血洗蘇州。也好讓大將軍看看咱的雷霆手段!最好,這些人在鼓動暴民鬧事的時候,他查大人還能受點輕傷,這才能顯示出他精忠王事、不辱使命,不負大將軍所托的精神來。
但是,蘇州的士紳也都是欺軟怕硬慣了的。見査繼佐殺氣騰騰的帶著大隊人馬開進蘇州,反倒沒有了往年的那股勁頭了。
“哼!蘇空頭!果然是蘇空頭!”
査繼佐用海寧方言罵了一句,算是開了地圖炮。
蘇州人,有個來曆已久的綽號,叫“蘇空頭“。這個“蘇空頭”的綽號(主要是指生長在城區內的蘇州男人)可謂由來已久,其主要特點是:一、專作陪人吃喝嫖賭、尋歡作樂的幫閑之事;二、嘴上不牢,好說大話;三、答應別人的事情從不兌現。也有另外一種比喻“外強中幹”隻求外表,內裏空虛的人。吳諺有“蘇空頭,杭鐵頭”之說。“蘇空頭“的名字同揚州人的綽號“揚虛子“有異曲同工之妙:一蘇一揚,一空一虛,都極其誇張地渲染出江南風氣的浮華的一麵。“空頭“的本意,就是說謊。蘇州人造假,愛報虛價。近代蘇州鴛鴦蝴蝶派作家的程瞻廬,深刻地洞見“蘇空頭“之不堪一擊,他為之痛心,也為之扼腕,奮筆揮就了《空頭碼子》一首:“空頭空頭,出在蘇州。蘇州空頭,名冠九州。身上穿的是綢,嘴裏吃的是油。其實暨家眷等湊,不出十千八千的當頭。出門時輕裘怒馬,賣弄他公子風流。入門時縮手縮腳,棉花胎裏經過了幾度春秋。描金箱子白銅鎖,裏麵隻是空溜溜。空頭空頭,空到何時才罷休?”
古代另一則經典笑話:一人初往蘇州,或教之曰:“吳人慣扯空頭,若去買貨,他討二兩,隻好還一兩。就是與人講話,他說兩句,也隻好聽一句。”其人至蘇,先以買貨之法,行之果驗。後遇一人,問其姓,答曰:“姓陸。”其人曰:“定是三老官了。”又問:“住房幾間?”曰:“五間。”其人曰:“原來是兩間一披。”又問:“宅上還有何人?”曰:“隻房下一個。”其人背曰:“原還是與人合的。”
也好,你不是采取軟磨硬泡,不反對不合作的消極抵抗方式來對抗本官嗎?那好,本官就先打上門去,看你們該如何對待!
在《縉紳一覽》這種合法公開出版的聯絡圖、護官符上稍微的搜索了一下,一位蘇州籍貫的官員便成為了査繼佐的首選打擊目標:本人在北京任職翰林,也是李自成攻克北京之後附逆有據之人,家族之中親眷不少,頗有些在朝為官之人。且在鄉裏惡名著著,占據了萬餘畝良田,山林,茶園,絲棧、桑園不少,又有數十艘大船往來於南京與上海之間。算得上地方富戶。可是,從天啟年間卻是一文錢糧也不曾交上過。
好了!便拿他做本官的祭旗之犧牲了!
便在眾目睽睽之下,翰林潘家在虎丘山下的大宅便被如狼似虎的廣西兵們圍的水泄不通。二百多各執刀槍火銃的廣西狼兵,自然引起了眾多閑人的圍觀,見包圍了翰林潘家,立刻消息不脛而走。引發了更多的人前來圍觀。
誰都知道,這翰林潘家雖然號稱是詩禮傳家書香門第,可是,宅子裏卻養著惡奴家丁近兩百人,刀槍齊全,平日裏橫行鄉裏,搶奪良田強迫投獻,都是靠這些人。
看到官兵吃了豹子膽,居然敢圍攻翰林府邸,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府內各人又驚又怒。
在一個穿著繭綢長衫手中拎著一口寶劍的管家帶領下,一群家丁氣勢洶洶湧出府門,個個手持長槍大刀鐵尺匕首。還沒等他們開口說話,領隊的廣西兵哨官一揚手中的公文,用一口生硬的漢話森然喝道:“今查潘某背主忘恩,身涉順案,證據確鑿,已奉旨剝奪士籍,捉拿家人歸案,抄沒家產入官!你等不可螳臂當車助紂為虐,免得落個身首異處的結果!”
那管家又驚又怒,叫道:“好大膽的狗賊,也不看看什麽地方,這是翰林潘府!我家主人在江南士林頗有威望,有的是同年同門相助,便是身陷賊中,也必定是平安歸來!爾等鼠輩,不過是群芝麻綠豆的官,膽敢……”
“本官便是芝麻綠豆的官,但是卻是皇上特任官,可以令你頃刻間化為齏粉!”査繼佐等得就是這種反抗的人,當即便分眾而出,站在隊伍前冷然相對。
“你也配!”
那管家哪裏會將査繼佐這個舉人出身的幸進小人放在眼裏,手中寶劍一揮,便有十幾個家丁撲上來,準備將査繼佐以拳腳相加。以顯現一下咱們潘家的威風。
“抗拒聖旨,意圖戕害本官!殺!”
“啪啪啪啪!”
火銃的巨響聲響起,數十杆早已裝填好的火銃對準眼前的家丁扣動板機。
血霧****,慘叫聲不斷。那些家丁有如台風吹過稻田般紛紛倒地抽搐呻吟。那管家更是身上中了幾彈,被打得踉蹌向後飛了出去。摔倒在青石台階上時己是氣絕,隻是雙目圓睜,死死瞪著天空,滿臉不可相信的神情。
“啊!”
“啊要奈能?!”
僥幸躲過了這一輪彈雨的家丁們齊聲大叫。他們什麽時候見過這樣的場麵?一般把翰林家的牌號亮出來對方不說望風而逃也是氣焰矮了三分。幾時見過這樣,根本不聽自己這邊放出狠話來,便直接上來用火銃轟的?
“開火!”
哨官冷酷中帶著幾分興奮的命令聲再度響起。他們早有命令,執行這樣的任務也是等同於作戰,也是一樣可以立下軍功的!在這些廣西漢子眼裏,眼前這些家丁的戰鬥力還不如家裏的妹子來得強悍。
又是一陣火銃的轟鳴,又有一片家丁尖叫著被打翻在地。
“殺!”
第一列的火銃兵挺著銃刺衝上前,將那些站在門口被這兩輪火銃射擊嚇得已經喪失了反應能力的家夥們猛撲過去,瞬間大門口又是一片慘叫聲,血花飛濺。
這一幕,令圍觀的閑人們驚得咂舌不已。
這是翰林家啊!這位查大人說抄就抄了?不但抄家,還公然在大門口殺人?這膽子,也實在是太大了吧?還有那些廣西蠻子,手也是太狠了吧?硬是麵對麵的把人用二尺長的銃刺捅了一個透心涼!
“你們!你們!……”被兩個通房大丫頭攙扶出來,迎著人流趕到二門的潘家老太爺,看著跪滿了一院子的家人仆婦,氣得胡須亂顫,手腳發抖。他用手指著査繼佐大聲質問道:“便是小兒身陷賊中,一時難以分辨清白,何必又是如此苦苦相逼?我家中子侄之中,功名之士尚多!便是老朽,也是有功名在身,致仕還鄉之人!”潘老太爺的本意是打算用話先將査繼佐的行動中止,然後再請到花廳或是書房之類的地方好好的講講條件,攀攀交情。爭取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卻不想眼前這個人是個不講交情的。
“你不說本官倒是忘記了。你家中讀書人不少,有功名在身的人也是不少!來人!”査繼佐臉上浮現出一抹獰笑。
旁邊的書吏立刻捧著紙筆走到跟前。
“本官這就下條子,你們將朝廷給咱們的空白文書填上名姓,剝奪他家中子侄兄弟的功名!因涉順案,子孫三代不得科考!”
剝奪功名,子孫三代不得科舉考試,這不是將潘家這個詩禮傳家的大戶頃刻間變成了和吹鼓手、妓女戲子一樣的賤民了?潘家老太爺眼前一黑,登時栽倒在地。
南粵軍對於抄家抓人這種事也是駕輕就熟了。控製了整個宅邸之後,將翰林家府中之人分門別類,分為家人,上等仆人、中等仆人、下等仆人分別關押。
那些有體麵有職分的上等仆人,自然是咱們的查大人的首選突破口了。
看著一個個衣著光鮮吃得腦滿腸肥的管事賬房等人,査繼佐冷笑著說:“諸位,過一會本官會安排一頓宴席,你們好好吃,等下午,就送你們上路。反正你們都是忠於主人的人,家裏也沒啥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什麽可以惦記的姨太太相好的,也算走的幹幹淨淨,回頭還可以青史留名。”
管事們一聽頓時嚇得體賽篩糠,他們哪裏是那樣的人?在這府裏是奴才,在自己家裏也是主子是老爺,站著房子躺著地,不少人還有自己的買賣鋪子,哪裏舍得為潘家去死?連忙跪地求饒,高呼冤枉。
査繼佐卻是冷笑道:“我也知道你們有冤枉的,可是我分不清啊。你們都不告發主人,我隻好認為你們都是一夥的。反正你們死了也好,落一個忠於主人的好名聲,為萬世傳頌,說不得,過幾年會有戲文唱曲的有你們的曲目出來。然後你們到了陰曹地府見了閻王老子也可以狀告本官。不過,本官辦得是天子的皇差,想來閻王老爺也會體諒一二。你們說是不是?”
幾句話將這些管事的揉搓的********,一邊是死亡的恐怖,一邊是生命的樂趣。你們自己選吧!
能夠做到管事賬房的仆人,哪個不是人精?想想自己家裏的房子,銀子,****,再想想這些年來為潘家做的事,背得黑鍋,挨打受罵的待遇,這些人當即便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大人!”一個管事的很是諂媚的用了一個和査繼佐眼下的官職不是很匹配的稱呼,“若是咱們這些人迷途知返倒戈一擊,朝廷該當如何?”
“都是朝廷赤子,一時為人以強力裹挾迷惑,朝廷自然是要給一條自新之路的。獎勵嘛,也沒有什麽,也就是可以脫出奴籍,給點抄沒家產的獎勵。這些都是要視自新舉報的情節來的。”
“大人!我要舉報!那潘老頭罪行昭著!”與査繼佐一問一答間,已經將盤口價碼問得很清楚,當即那管家便跳將出來,做了第一個舉報之人。這些人雖然依附潘家的勢力橫行一時,但是,正如《紅樓夢》裏賴大家的說的那樣,“你有怎麽知道奴才兩個字是怎麽寫的?”那位賴大家的,也算是賈府裏有麵子的人物,能夠請賈母到她家的花園子裏吃酒聽戲玩一天,兒子也是放出去當了知縣。就連賈寶玉身邊的大丫頭之一撕扇子補雀金裘的晴雯都是她家的丫鬟轉送給賈母的人物。她這樣有體麵的人都說出這樣滿是辛酸的一句話,便可想而知這些奴才們的日子是怎麽樣的了。
如今朝廷有恩典,隻要檢舉便可以立功自新,脫去奴籍不說,更可以從抄沒家產之中分一杯羹,這樣的好事,怎麽能不賣力氣?!
當下,潘家那些見不得人的髒事黑幕便被這些人爭先恐後的檢舉出來。什麽勾結戶房書辦,飛灑詭寄錢糧,偷漏皇糧國稅。什麽借著翰林的旗號行走各處關卡逃避稅收,什麽強行釘樁,奪取民田,霸占山林水麵。許多的事,都是他們這些人具體操辦經手,自然是熟悉內情。舉報起來得心應手的很。
査繼佐倒也是言而有信。令書吏將這些人的控告一一記錄在冊,讓他們簽字畫押作為證供。然後各自聯合互保,命他們起身散去。“官府這幾日便有消息給你們,不得離開蘇州城,違者,按照逃犯論處!”
其實,這些話都是不必說的。這些家夥既然跳出來舉報了自己的老主子,自然是要從朝廷這裏得到更多的好處的。讓他們走他們也不會走!
蘇州便從翰林潘家開始“亂”了起來。
兄弟反目,妻妾成仇,惡奴遍地。這些情形在蘇州讀書人的書信筆記當中頻頻出現,令人痛心疾首。
無數原本妻妾和睦兄友弟恭的縉紳人家,幾乎是一夜間變成了這樣。
妾生的庶子舉報太太生的嫡子橫行不法與順案逆黨勾結,偷漏國家錢糧,搶奪良民田地。
各房各宗也是勢如水火,將眼睛盯住了家主。
這也就是為啥一大清早就有這麽多人在衙門前排隊的緣故!都是唯恐自己來晚了,舉報立功的機會被別人搶去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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