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章 萬人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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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柄鬼頭大刀在冬日陽光下閃動著刺眼的光芒,看得在場群眾一個個心驚肉跳。這些用來行刑砍頭的利器,如今握在數十個身材魁梧結實,滿臉都是油光的漢子手裏。
在他們麵前,上百個滿身汙泥塵土的俘虜蓬頭鬼麵,體似篩糠的被捆得粽子一般跪在這些劊子手們麵前。雖然說身上的衣服滿是汙泥,也有不少的口子破洞,很明顯的是在逃跑時候被撕扯開來的。但是,還是很清楚的可以看出,細布棉袍,繭綢棉襖的質地來的。
這是被臨沂駐軍抓獲的宋胡星所部的中級以上骨幹。
大隊的俘虜則是在他們的對麵,被警備九旅的士兵手執長槍大刀,用火銃將他們幾十個人為一隊的圈禁在一處,在荒野上,雜亂的服色將黃土地染得一片斑斕。
頭上戴著暖帽,肩膀上纏著紅黃兩種顏色布條作為識別標識的秦法學堂的那些女學員們,今日算是徹底的揚眉吐氣。她們帶著三五個士兵,花蝴蝶一般在人群裏往來穿梭,在俘虜堆裏尋找著熟悉的麵孔。
不過,不是找親戚,而是在找那些早已被伍興等人登記在冊的、盤踞於各處村鎮的地主豪紳們。
這些女孩子,從家裏被送出來(?還是被趕出來?)投考秦法學堂時,不過是想找個能吃飽飯的地方,何曾想過自己有今天這樣威風的時候?手中掌握著別人的生死大權。
不時的有女孩眼前一亮,從人群當中發現了本村或是本鄉本鎮的某個豪紳大戶的老爺,或者是狗腿子。她們娥眉一簇,幾個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衝進人群當中,將那個倒黴蛋拉出來,丟到被重點監押的俘虜群之中。
“呸!小人得誌,狗仗人勢!什麽東西!”一個賬房先生模樣的人蹲在地上,狠狠的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痰。周圍的人聽到他這句,便如同躲避瘟疫一樣的挪開身體,盡量的離他遠一點,免得被他連累。
人群裏驟然出現的一個小空白地帶,頓時引起了幾名女學員的注意,她們立刻帶著人撲向這裏。
被幾條大漢拎小雞一樣從俘虜隊伍裏拎出來的那位賬房先生,奮力的而掙紮著,試圖保持住自己的衣冠尊嚴,口中不住的破口咒罵著。
“哼!說我等一朝小人得誌,便橫行不法。你們這群人前日在城下攻城時,不也一樣是威風得很嗎!?”宋巧梅聞聲趕來,冷笑了一聲,照著眼前這位賬房先生的臉上狠狠的抽了一記耳光。不用仔細看,她便認出了此人正是宋家老爺宋胡星的得力爪牙。什麽大鬥進、小鬥出,九出十三歸,除了租子之外還要提供麥草,飼草,到宋家給他們白幹活等招數,都是此人的手筆。
臉上被宋巧梅的一記耳光抽得火辣辣的疼,嘴裏多了許多的東西,而且,還混雜著一股又腥又鹹的味道,賬房先生知道,想必是嘴裏那幾顆牙被打掉了。
“唉!生逢末世,斯文掃地,亂臣賊子橫行,牝雞司晨!若是前日打進城去,想必也不會如此了!”
他的思緒回到了前天,宋胡星等人組織人馬對臨沂城進行猛撲的那一刻。
雖然宋胡星手中的大炮口徑小,炮彈輕,炮手的射擊技術更是菜鳥中的菜鳥,可是,好就好在他們的目標就是臨沂的城牆,目的就是為了給自己助威壯膽,屬於打哪指哪的那種炮手。隻要打中了城牆邊邊就可以大聲吆喝著喊好了!
可惜的是,這些炮,藥力弱,炮彈輕,炮手們又不敢過於靠近城牆,往往炮彈有氣無力的飛到城牆上,也隻是在城牆上砸出一個坑而已。
但是,即便是這樣的炮火射擊,也讓宋胡星的烏合之眾們大為興奮,不住的搖旗呐喊,舞動手中的兵器叫囂著。
“殺!殺進臨沂城,三日不封刀!”
“殺!殺光貪官酷吏!”
這些官紳們平日裏口口聲聲的恨透了各種流寇杆子,但是對於如何成為他們口中那些殘忍暴虐的流寇,卻是無師自通,一下子便能達到元嬰飛升的境地的。至於說殺貪官酷吏的話,嗬嗬,不好意思,這些人原本似乎就和貪官酷吏是一家人啊!當下,幾個首領各自揮舞著寶劍,指揮手下人朝著臨沂城牆撲去。
“殺貪官酷吏!”
呼嘯的人潮呐喊著向前湧去,一時間臨沂城牆下數個地段,迅疾便被那些裹了各色頭巾的叛匪所覆蓋。
“嘿嘿!來得好!”在城牆上手舉著望遠鏡觀察著叛匪隊伍的何鳳山,嘿嘿冷笑一聲,通過隻有他自己知道的參照物,計算著叛匪大隊距離城牆的距離。
“五百步。”
“四百步。”
“三百步!”
他一邊觀察著,口中還在默默的念誦著,計算著。
“大人,下令開火吧!正是咱們的大炮好射程!”警備九旅炮隊營的營官蘭應貴有些急不可耐的望著由遠而近呼嘯而來的大隊叛匪。
在他們二人身後,一字排開著幾十門口徑彈重不同的火炮,六磅炮,八磅炮,大將軍,佛郎機等等不一而足。
炮手們精神抖擻的站立在各炮位前,昂首挺胸,手裏握著火繩、推彈杆等物,隨時準備進入射擊狀態。
“也好!炮隊準備!”
略微相度了一下距離,蘭應貴都不必刻意的去瞄準,火炮的殺傷力對城下這些亂糟糟的隊伍都是巨大的。
“開火!”
轟隆隆的炮聲中,幾枚炮彈出膛。
第一波次的炮彈,先聲奪人,都是六磅炮、八磅炮的炮彈。這種類型的火炮,如今是南粵軍旅一級單位的主要裝備火炮,特別是像警備旅這種地方守備任務的部隊,更是以六磅炮、八磅炮為主。
第一枚六磅炮彈落地後,便在叛匪們雜亂密集的陣形中激起一陣血浪。在凍得堅硬的地麵上彈起跳躍,從陣前穿到陣後,一路不知帶走多少人的手臂大腿,穿透砸爛多少人的胸膛頭顱,血肉胡同過後,是一片淒厲的慘叫聲。
另一枚八磅重的實心鐵球則是好死不死的砸中一架被數十人推行前進的雲梯,“轟”的一聲巨響,打得那架雲梯整個構架破碎,車輪亂飛。沉重的木材更是被掀起滾落。砸得周圍叛匪們慘叫聲不斷,他們被雲梯上的各種碎片、鐵質構件、尖銳的木刺打得全身血肉模糊,個個滾倒在地嚎叫起來。
呼嘯聲中,一顆顆炮彈狠狠的砸進叛匪隊伍當中,或是沉重的實心鐵球從陣中穿過,帶起一片殘肢血霧。或密集的霰彈迎頭打中衝鋒的隊伍,將那些衝在前頭的悍匪打得整個身軀四分五裂。
城牆上的炮陣地上空又是大股的煙霧騰起,一撥撥火熱的實心鐵球又是呼嘯而去。
這些炮彈從城牆上掠過,在空中畫出一個漂亮的彈道,狠狠的砸向城下的叛匪軍陣中,帶起一片片血肉殘肢,或是各路器械的車輪碎片等。
被炮彈帶過,就是血肉橫飛,斷手斷腳的慘樣,便是明軍的正規軍都未必能夠堅持得住,這些叛匪的主要成分都是四鄉裏被裹脅脅迫而來的佃農,骨幹大多數是豪紳們豢養的打手、團練、土匪之類的角色,軍紀是半點也無的,從上到下都抱著一顆打進臨沂城大大的撈一把的心思,哪裏有這種心理承受能力?
每一波炮彈過來,就是一陣劇烈的騷動,全靠各級骨幹們拚命的威脅鞭打,甚至是殺人彈壓,才勉強保持住繼續向前的態勢,不過,速度已經大大的降低了。
“胡星兄!這樣不行啊!咱們的隊伍火炮太少,這樣頂著炮火前進不是辦法!”
“慌什麽!南蠻的火炮也不是太上老君的丹爐,打幾炮下來就要停一會,不然就得炸膛!趁他不能開炮的時候,咱們大隊人馬衝上去就是了!”
宋胡星很不以為然的駁斥了那個鄉紳的意見,繼續搖動令旗,督促叛匪繼續前進。
但是,城頭上不停響起的隆隆炮聲,讓叛匪的隊伍行進速度越來越慢不說,整個隊伍也變得越發的稀疏,不少人都有意放慢腳步,拖拖拉拉的走在後麵。
“直娘賊的南蠻!恁般凶狂!”宋胡星也是無計可施,咬了咬牙,在數十名保鏢的緊緊護衛之下,策馬從後方直奔城下。
“臨沂義軍統領,崇禎八年鄉試舉人宋某,請伍興出來說話!”
城頭上嘩啦啦的一陣響聲,數百支火銃出現在城頭垛口上,黑洞洞密密麻麻的的銃口讓城下的叛匪們不由得整個隊伍向後倒退了幾步。
“混賬!飯桶!”
宋欽華手下的大小頭目們掄起鞭子狠狠的抽打著那些向後退去的叛匪,但是腳下卻也是跟著移動了幾步。
城門開處,一哨守望隊的兵丁護衛著伍興從城內出來。
“我便是伍興。對麵可是宋頭領?”
伍興的話帶著骨頭刺了宋欽華一句。話裏暗自蘊含的味道是將他和當年梁山泊的宋江擺在了一個位置上。
宋胡星卻是顧不得伍興話裏帶著的刺,隻管用手中馬鞭一指:“伍興,你好歹也是讀書人,應該知道讀孔孟之書,方通周公之禮。通了周公之禮,再秉至聖先師克己複禮之道,才能實現三代盛世。而你違背聖人教導,招收女學生,**無度,又橫征暴斂,盤剝百姓。你就不怕將來見到曆代先賢至聖先師,無顏麵對嗎?”
伍興卻是冷笑一聲:“宋胡星,枉你還是舉人功名!讀書讀得都是些什麽成色!莫非你那舉人功名是買來的不成?!我正是因為讀過書,才不相信有什麽三代盛世。關於三代盛世,南中圖書早有論述,依照永信大師所著之《龍骨文小考》,所謂的三代盛世,無非是斷發紋麵赤足人殉的盛世!孔孟講存亡續絕,可爾等又不效忠秦漢。詩經講桑間濮上,你們又不玩群那啥交!到底是哪個不敬祖宗?至於說我招收女學生***若不是你等強逼族中男子不得來秦法學堂,我何必招一幫裙釵惹上嫌疑。而且就算我如此,那也不過是應了孔孟的仁愛之道,順了詩經的桑間濮上,見到老祖宗我非但不會慚愧,還可以很自豪的說我才是孝子賢孫。”
“大膽伍興!你連先人祖宗都敢汙蔑,想必定是家風使然。也罷,你家畢竟不是我等詩書世家,自然少不得醃臢之事。”宋胡星臉都被伍興這番話氣得都白了,可是也無言以對。隻能是氣呼呼的用手指指著伍興大罵。
“你這話倒是在理,我是小民出身,父母早死,兄妹皆無,縱然要做那苟且勾當,也無從下手。不像爾等,母親眾多,姐妹如雲,少不得偶爾桑間濮上瓜田李下。當然,你們那不叫亂那啥倫,而叫富者之你宋欽華吧,你不是當著你家翠花的麵說過,這種事齊桓公做的,你也就做的嗎?”
這通話對宋欽華的殺傷力不亞於城頭上的排炮齊射!他現在很是後悔自己為啥要出來招呼伍興這個天殺的掃把星出來說話?!這不是腦袋被石碾子給碾壓過了是什麽?!
齊桓公的荒唐事,在世人眼中早已被他尊王攘夷九合諸侯的豐功偉業,以及他下場極其淒涼的晚年所遮蔽。事實上,這位薑小白齊桓公好色的事跡,便是在正史當中也是斑斑點點的。僅後宮有兒子有地位的如夫人就有六人,其他沒有兒子的或者有兒子沒有地位的不知道還有多少位。而且,還是在做公子的時候,他就和他的姐妹們亂那啥倫私那啥通。
這樣的基因便流傳了下來。以至於到了後來,孟軻見到了早已改朝換代的田家齊宣王時,便誕生了兩句著名的成語,“寡人有疾”、“寡人好色”。這大概也是這位齊桓公的流傳吧!反正田常為相時,後宮嬪妃數以百計,而他的賓客及舍人入後宮不禁。等到田常去世時,有子七十多人。說不定那個兒子就是薑齊的血脈傳承。
“史記孔子世家上說,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禱於尼丘得孔子。叔梁紇在田間地頭上與女人野合才生的仲尼,你為何卻不效仿啟聖王與至聖先師父子,在田間地頭席天慕地一番?”
伍興充分發揮了胡攪蠻纏的特點,用他的話說,對付這些衣冠禽獸,就要比他們還要潑皮無賴三倍。饒是被伍興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宋欽華卻也是無言答對。
伍興的話,任憑那一句都是有據可查,出自儒家典籍或是史料當中。雖然是為尊者諱,可是,夫子的出身就是如此,一個六十六歲的貴族和一個十幾歲的女子生下了他。(嗯?不厚道的作者又有點小想法了,比起啟聖王來叔梁紇,那位八十二歲娶了二十八歲的學者,可是差得遠呢!要知道,在兩千多年前,人的壽命身體健康狀況可是遠不如現在的。人家六十六歲還能生下來至聖先師,他呢?這麽多年似乎隻有段子裏他老婆懷孕了。)
說得好聽些是他娘嫁給了叔梁紇為妾,說得難聽些,隻怕也是這位老爺子一時興起先上車後補票。不過,按照中國民間的說法,這樣出生的孩子往往都是好樣的。遠的不說了,在無數戲說劇裏風流倜儻的那位四爺,不也是他老子喝了鹿血之後急於出貨的產物嗎?
所以,人缺少什麽,便會特別在意什麽。孔丘這樣的出身,所以在他的學術理論體係裏便瘋狂的強調禮儀,治國理政也主張克己複禮。這一點,同幾百年後西方的另外一個私生子,那個出生在馬槽裏不知道爹是誰的耶穌有所不同,耶穌這個沒爹的孩子則是因為自己沒有爹,所以瘋狂不準其他人認祖宗。
趁著宋欽華與伍興對罵的功夫,他手下的幾個頭領也利用這個難得的空檔將原本亂糟糟的隊伍整理好,同時,把幾十架雲梯從營地運動到了陣前。眼看著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宋欽華正要找個什麽正大光明的理由嗬斥伍興幾句,然後撥馬回到自己陣營之中,指揮人馬繼續撲城。日後傳出去,也是一段羽扇綸巾痛斥賊酋的佳話。可是,叛匪營地內一匹快馬疾馳而來。
越過叛匪陣列時那馬放慢了速度,緩緩的越過人群,之後瘋狂的朝著宋欽華衝去。
“老爺!快走!帶著咱們的人走!伍興這狗賊,用臨沂城吊著咱們,他悄悄的派兵出臨沂,抄了咱們的後路!另外,濟南城裏的鹿瑪紅也距離臨沂不到五十裏路了!”
“那還等什麽!?讓這群傻瓜先衝上去攻城,咱們馬上撤!”
前腳這位表字胡星的宋老爺帶著自己的一群親信以暫且回營休息為由離開,後腳叛匪主力對臨沂的攻勢便開始了。
可是,第一波次的衝鋒剛剛被反擊下來,一個噩耗便從營地裏傳來:“老爺!老爺!宋胡星那個狗娘養的雜碎,帶著自己人,卷了銀錢細軟跑了!”
“老爺!老爺!匡海山帶著人從咱們的後麵殺上來了!咱們快跑吧!”
“老爺!鹿瑪紅的蠻子兵前鋒距離咱們不過三十裏了!”
一時間,兵敗如山倒。
荒野上,到處都是哭爹喊娘四處亂竄的叛匪像被燒了蜂巢的馬蜂一樣嗡嗡亂竄。剛才還威風八麵的叛匪頭目們,騎在自家的馬上騾子上,一邊逃跑,一邊咒罵,“你個該死的宋胡星!有好處的時候你跑得比驢還快,有了禍事了,你第一個先跑了!還把老子們的銀子給卷跑了!”
在城頭上,看著數萬人的叛匪隊伍頃刻間土崩瓦解,就像是魚塘裏的魚被一網打出水麵時的場景一般亂叫亂跳,伍興不問也知道,這是匡海山帶著隊伍切斷了叛匪的退路,對這幾萬人形成了包圍態勢。
“何鳳山!帶著咱們的守望隊,殺出去!以哨為單位,給本官抓俘虜!抓叛匪!”
背後是何鳳山率領的守望隊像一個個網眼稀疏但是目標明確的網抄,麵前是匡海山迎頭兜抄過來的萬餘人馬組成的大網。左右兩翼,先期趕到的兩營東蕃兵更是不停的壓縮著叛匪的空間。
所謂的竭澤而漁。
於是,便出現了開頭的那一幕。除了宋胡星帶著幾十個親信僥幸逃脫之外,青州府、兗州府的大小豪紳,幾乎盡數被擒。
“先生,這些叛匪該如何處置,便聽先生的意思了。”夜幕降臨,鹿瑪紅帶著主力部隊趕到了臨沂。看到星星點點的火堆旁,或蹲或坐或跪的一群群俘虜,也是不由得對伍興佩服得很!
“如此本官便僭越了!”其實,伍興早已命人在臨沂城西挖好了幾個大坑。
這個地名日後有了一個很驚悚的名字,“萬人坑!”(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