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四章 嚇死老子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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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臨在了長江兩岸上。

    無邊的黑暗,像是死神的黑色巨大鬥篷,籠罩在了九江,籠罩在了九江城外左良玉的帥府行轅上空。

    往日裏車馬喧囂人聲鼎沸的帥府,驟然間變得如同一座山間古墓一般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大小房屋內,平日裏照如白晝的燈火,此時也變得如同墳地裏的點點鬼火一般稀少,詭異。

    白天的大敗,讓所有帥府內的人們都心中惴惴不安。

    左夢庚瞪著一雙殺人的眼睛,瞳孔裏滿是血絲,惡狠狠的瞪著眼前派去抓人的親兵頭目。

    “柳麻子就這麽逃了?你們就沒抓到他?”

    “大少帥,我們去他的住處查了,那裏的幾個女人還有老媽子仆人說,他回來之後,草草的收了一下東西,說說是晚上要和幾位將軍一起打牌賭錢,把值錢的金銀都卷了走。然後就不知去向了。我們也派人去他說的那幾個將軍營中查了,一旦有消息,立刻抓人。”

    “活要見人,死,老子也要在他屍首上砍三刀!要不是他滿嘴胡說八道,大帥還不會有事!”左夢庚拔出腰間寶劍,用力的斬在了院子裏那棵楓樹上,樹幹被寶劍砍進去了三分之一,巨大的衝擊力,讓枝繁葉茂的樹冠,搖動了幾下。

    他急於抓到柳敬亭的目的,就是要為白天的大敗,為左良玉眼下的狀態找到一個替罪羊。

    他瞪著一雙眼睛向四外望去,往日裏連綿數十裏仿若星河的營寨燈火,如今寥若晨星。黑暗所籠罩的野地裏,不時的會從某個角落裏爆發出一陣激烈而又短促的銃炮聲和喊殺聲,那是南粵軍那群不知道疲勞不知道休息的蠻子們,趁著夜色在趁火打劫,收拾各處散落的營寨、剿滅散兵。

    就在日落時分,他左夢庚就看到,大隊的左軍俘虜和投降的外營士兵被成群結隊的監押到岸邊,除了身上的一身衣服之外,別無長物,拳打腳踢的被押到江邊碼頭上,像塞雞崽子一樣,塞進船艙之中。

    如果換成別的軍隊,左軍的這些被俘官兵,少不得就是再換一個旗號,繼續從事戰場上討生活的生涯,不管旗號上寫得是李自成的大順,張獻忠的大西,還是劉良佐黃得功等人的大明。但是,他們遇到的是南粵軍,所以,他們的命運隻有一個。

    也曾經經手過人口貿易的左夢庚清楚,這些人,將會被押解到上海等地,短暫停留之後,海運到南中去,從事采礦、冶煉、伐木等需要巨大的勞動力消耗行業當中。幾年下來,一條精壯漢子往往就被活活累死。

    俘虜行軍隊伍旁,也有幾個企圖反抗或者是打算逃跑被抓回來的。監押他們的大多數是跟隨著施琅橫掃遼東半島的水師陸營老兵。對於這些人這些事,有著很好的處理經驗。一不捆二不罵,隻管將這些人手腳砍去,將他們丟在行軍隊伍旁邊的空地上,任憑著他們在那裏翻滾哀嚎,鮮血流盡後死去。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一向不把別人的生命當回事的左軍官兵,看到了對方比自己更加凶狠,當即便老實了許多。他們這才想起,眼前的這些人,可是以數千之眾橫掃遼東,斬殺的遼賊首級幾乎是自己兵力的倍數,更是俘虜了數萬遼東反賊,押回遼西。沿途用試圖反抗逃走的遼賊身體鋪路、墊坑來讓輜重車輛通過的狠角色!於是,數萬被俘、投降的官兵,沒有一個敢多說一個字,隻管乖乖的在數百名南粵軍官兵的看押之下,緩緩的向前蠕動,被趕到江邊,塞進船艙之中,到未知的前途中去賭一下自己的命運了。

    所有的這一切,都來自於白天的大敗。

    南粵軍的進攻,在左良玉眼裏,似乎並無什麽特別新奇的花樣,相反,反而有些笨拙。登岸之後,各部分出一部兵馬來,率領著民夫,在潮濕泥濘的江邊鋪設稻草,稻草上搭上從四處征集來的木板,讓大炮可以順利通過。

    之後,在大炮火力的掩護之下,各部輪番對左軍進行進攻。隻不過,這種進攻方式,就像是一個胃口極好的人,上了飯桌後,麵對著一個烤得肥油滴落的肘子,並不是上來就一通亂啃,而是手中拿著一柄鋒利的小刀,不時的看好位置,從上麵切割下一塊肥肉來放到嘴裏咀嚼。

    在炮火的掩護下,一隊隊的南粵軍排著整齊的隊伍,肩頭背著火銃列隊走到了左軍的陣型前。以左良玉對自己軍隊的而了解,軍中不乏個人技藝精熟的驍勇敢戰之士,也不乏以殺人放火為樂事的魔頭,但是,讓他們把一片人煙稠密的繁華富庶之地變成一片白地容易,讓他們也排成這樣的隊伍去進攻,卻比殺了他們還要難。

    他不由得想起了年輕時候在遼東見過的浙江兵,那支由戚爺爺一手打造出來的精兵,最後的一點血脈,就消失在了遼東。

    陣前的左軍軍官們正在大聲咆哮,準備督促手下的弓箭手們和火銃手對著如山如林般緩緩壓了上來的南粵軍再次施放。卻聽南粵軍軍隊伍當中先是一陣悠揚的銅號響起,緊接著,又是幾聲短促的哨音在隊伍的各個地方此起彼伏。

    哨音剛剛停息,那邊南粵軍士兵紛紛取下肩頭的火銃,隨著火銃聲響起,一波逃跑的左軍官兵被打得翻滾在地。

    “手榴彈,上去!投彈!”

    第一輪射擊後,前列火銃兵原地停下裝填彈藥,從他們隊列間隙當中,數十個身高臂長的漢子,魚躍而出,快步上前,將胸前竹筐中的馬尾手榴彈取在手中,取出後麵的馬尾,拎在手中仿佛是投擲骨朵一樣,在頭頂畫了個半圓,便黑乎乎的幾十個馬尾手榴彈越過了兩軍之間那幾十步的空白地帶。

    “快跑!南蠻子的震天雷!又來了!”

    左軍不知道馬尾手榴彈的正式名稱,隻是覺得這東西用起來和天雷相仿,聲音巨大,而且威力驚人,一顆手榴彈在身邊炸開,少不得有幾個左軍官兵死傷。

    “轟!轟轟!”

    一陣巨響在左軍隊伍中響起,巨大的聲浪震得人們耳朵裏瞬間什麽聲音都聽不到了,人們隻有一個想法,向後,跑!但是,當他轉身打算逃走的時候,腳下卻是一滑,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卻是營中的遊擊大人,被炸開的彈殼破片打飛了頭盔,捎帶著削去了半個天靈蓋,血水和腦漿灑了一地,紅的、白的,兀自在那裏冒著熱氣。他身邊的幾個家丁親兵,枉自披了上好的鑲滿了銅釘的皮甲、鐵甲,被手榴彈的破片打得個個頭上臉上大大小小的血窟窿,在地上翻滾嚎叫,淒厲的慘叫聲,讓聽慣了別人的慘叫呻吟的左軍官兵們個個都是不寒而栗。

    緊接著,又有一波黑乎乎的手榴彈投了過來,這一次,不等它們落地炸開,人們便蜂擁著,推搡著,叫罵著,向著不遠處左夢庚的中軍大陣奔跑而去。帥旗,就是他們的目標,在他們的意識裏,帥旗周圍都是強將精銳,自然能夠打得過衝殺上來的南粵軍。

    於是,數千左軍內營官兵,便被千餘名警備十二旅的官兵,用銃刺和手榴彈像驅趕著鴨子群一樣,衝向左夢庚的大陣。

    遠處的高坡上,左良玉手執單筒望遠鏡,將這一幕清清楚楚的收入了眼底。“柳先生,你在南京這麽久,對南軍各部的情形自然熟悉的緊。你來看看,眼下這夥凶狠堅韌,把咱們的兵像狼趕羊群一樣,驅趕著他們來衝擊夢庚大陣的人,是李守漢手下的精銳不是?”

    柳敬亭喘息未定就聽到了左良玉的問題,卻又不敢造次。隻得遙遙的眺望戰場。可憐他一個吃開口飯的說書藝人,平日裏講說戰場時那是精彩紛呈,口若蓮花,滔滔不絕,但是,當真讓他到戰場上看看血肉橫飛,人命如同草芥一般的景象,早就嚇得他手腳冰涼了。

    “那遠遠追殺我軍內營的兵馬,可是李守漢本部的精銳?”左良玉有些慍怒了,柳敬亭半晌不回答他的問話。

    “大帥!可是要聽屬下說實話嗎?”柳敬亭略略沉吟了片刻,先問了左良玉這麽一句。

    “戰場上,生死就在一瞬間,哪個有空閑聽你說假話來哄老子?!”

    “大帥!屬下從旗號和他們的隊形、進攻速度上看,判斷他們應該還不是李守漢手下最精銳的部隊,甚至連精銳都算不上。隻是李守漢在京師被李闖竊據之後在南中各處擴軍組建的警備旅之一。這些部隊,以各處州縣的常備兵和各鎮軍官為骨幹組建,以大批接受過至少為期三年,每年一月以上的軍事訓練的良家子弟為兵員組成。在南軍當中,算是人數最多的一部分。據聞梁國公,哦,李守漢在軍中有話,哪個部隊打得好,便從警備旅升級為鎮,成為常備兵馬。反之,打得不好的部隊,就算是他身邊的額近衛旅,也一樣會被降級成為動員兵!甚至下去屯田!”

    “哼!故作玄虛!”嘴上這麽說,臉上,左良玉的神情可沒有那麽輕鬆,他感覺到自己兩邊的太陽穴,仿佛有一柄大錘在不斷的敲打,讓他頭疼不止。

    “咱們稍稍往後一點,也好給夢庚騰出廝殺的場地來,免得礙了他的手腳,讓他施展不開!”

    但是,左良玉稍稍往後退了二裏地,剛剛立定了帥旗,還不曾整頓好隊列,前麵的戰事又有了變化。

    戰場的左翼,左軍的悍將王允成,被頭上纏著白布的兩千餘人,輪番攻擊,抵擋不住,漸漸敗下陣來。

    “那群頭上纏著白布,奔跑如飛,旗幟上繡著玄武圖案的,可是李守漢的麾下精銳?”左良玉感覺有些口幹舌燥,眼前似乎有些景象不清楚,人和馬的輪廓都出現了虛幻的光邊,他用力的閉上了眼睛,試圖將那些虛幻的光邊驅除出去,讓視線再度變得清晰起來。

    “王允成,你平日裏自吹自擂的,說自己是什麽許褚,李逵般的悍勇,怎麽幾萬人馬被人家幾千人給趕了下來?!”

    睜開眼睛,還不曾看清眼前的情景,耳邊卻聽到了帥府行轅中軍忿忿的罵聲。果然,左軍內營的左翼,王允成的帥旗開始移動,而且移動速度十分快。帥旗周圍,吵鬧嘈雜,一看就是兵敗如山倒的樣子。隻不過,王允成長了一個心眼,不曾向左良玉這個方向靠攏,而是向著九江城方向狂奔而去。他已經看清楚了整個戰場的兵力部署,若是沿江逃跑,那就是把自己的腦袋和兵馬往南粵軍的炮口銃刺上送。與其說那樣,還不如掉頭向南逃,往贛北腹地逃走。橫豎這幾年贛北也是比較風調雨順,不愁糧草籌集不到。

    施琅也是個得理不饒人,趁你病要你命的家夥,見王允成掉頭南竄,立刻揮軍掩殺。以兩個水師陸營大營的兵力輪番在王允成敗軍隊伍後麵尾擊、側擊,超越追擊。不停的在敗軍隊伍上切割下一坨一坨的肥肉,同時,驅趕著王允成的部隊,讓他們連自家的營寨都不敢進入,便倉皇南竄。而由施琅親自率領的另外兩個水師大營的兵馬,則是迅速從左翼投入對左良玉軍隊的進攻。這一下,戰場的態勢越發的對左良玉不利了。

    “大帥!從我們左翼衝過來的,是梁國公的女婿施琅統領的水師陸營兵馬!咱們的兵,提起施琅來都恨得牙根癢癢,但是,又拿他賭咒發誓!原因嘛,大帥明見萬裏!”

    “他們為何頭纏白布,而不帶頭盔?”

    “大帥,屬下在南京時,曾聽聞南軍之中有這樣的規矩,凡是上了戰場能打的隊伍,都有一個標識,那就是無論是官是兵,一律都是和尚頭。而且,施琅此人,用兵剽捷悍狹。水師陸營的兵馬,又是在水麵上要跳幫同對方水師爭奪艦船,又要在陸地上攻取敵軍炮台營壘,所以,他們營中口號便是‘有進無退’。所以,一旦上了戰場,他們便用白布包裹頭顱,表示自己這一戰已經把自己當成死人了。死了,就用頭上的白布包裹屍體。同時,這白布包頭,也是他們在混亂之中聯絡識別敵我的重要標誌。”

    “瘋子!一群瘋子!身為郡馬的身份,還如此瘋狂!”有人在望遠鏡裏發現了施琅的認旗,立刻指給左良玉看。鏡頭裏,施琅上身赤膊,一手舉著馬刀,一手擎著短火銃,在周圍數十個親兵的護衛之下,往來搏殺,當者無不披靡。

    “水師陸營的兵,要麽是廣東福建沿海的漁民船戶,出身於鄭芝龍的海盜之中,要麽就是南中各處沿海地帶的夷人,此輩出沒風波如履平地,視生死如歸途。自從成軍以來,便是在遼東半島那種情形之下,也不曾打了一次敗仗。”柳敬亭大概是說書人的職業病犯了,看著戰場上那副壯觀的景象,數十萬人廝殺在一處,江水正如史書上所記載的那樣,鮮血令江水“為之赤。”、死屍堵塞了河道,令江水“為之不流。”

    柳敬亭隻管自己說得口沫橫飛,卻絲毫沒有注意到,左良玉身邊的親兵麽,一個個那幾乎能夠立刻把他撕成碎片丟到江裏喂魚的神情。如果不是現在左良玉關心戰局顧不上他的言辭,隻怕柳敬亭的身軀早就和他的臉一樣,千瘡百孔了。

    突然間,便在左軍的正麵,山崩地裂一般,南粵軍的陣列裏齊聲發喊,仿佛江水決堤一樣,驟然之間,千百萬人向著左良玉軍的正麵,左夢庚的本陣猛撲過來。

    “麻子!快看看!怎麽回事?!”情急之下,左良玉也顧不得做出平日裏那副禮賢下士的樣子了。他急切切的稱呼起柳敬亭在軍中的外號“柳麻子”來了。

    “大帥!不好了!那是梁國公把他的最精銳的近衛旅,拿來攻打大少帥的本陣了!”剛剛從望遠鏡裏看到一個個營方陣隊列前飄蕩著的軍旗,柳敬亭的雙手就像是被火焰燙著了一般,幾乎把望遠鏡掉到了地上。

    “大帥!這可比警備旅、比水師陸營還要能打,還要難纏數倍的隊伍!”左良玉身邊的人也是有見識的,他們也清楚,既然叫近衛旅,那麽大體上就相當於梁國公的家丁、親兵隊伍了。以南粵軍的整體戰鬥力來說,警備旅這種構成軍隊戰鬥力基礎的部隊,都能打得左夢庚步步後退,何況是全軍戰鬥力的核心了!

    “大帥!你看!那是李家大小姐的旗號!怪不得這些南軍瘋了也似的衝鋒而來!”柳敬亭從遠處的旗幟叢中看到了李華梅的風雪寒梅旗!這麵旗幟,曾經出現在了塔山,讓此時在北京的多爾袞每每午夜夢回之間,摟著大玉兒也不禁中夜驚呼,噩夢不斷。(www.101novel.com)